何为仙人?
神莹内敛,形轻而气盈。
提挈天地,使天人相应。
是为仙人之姿。
武夫走到先天三境的尽头,也即是武道六段。
便大致与一位抱丹境的练气士相当了。
武道六段,在缺月州是多么稀有的存在?
若就沈澄所知者。
便只有混元门主郭纯钧、明家的家主明九真,确切地到了六段层次。
就算是当初龙虎门的柳云深,也未必到了这境界。
假如贵妃已然抱丹。
那么儒家学宫,确是非出重拳不可了。
除了儒家诸学宫,缺月州也不存在其余能把贵妃扳倒的势力。
沈澄心里,莫名地生起了一阵感慨。
浮萍书院的山主陈弘毅。
那是比抱丹境更高一层的浮灵境练气士。
可一夕置身阴世。
却也是毫无悬念地被阴气冲杀至死。
而如今,缺月州遍地鬼门的状况仍无半点改善。
众人为着锡卢一国的归属争得你死我活。
却不怕争来的,仅是一片死域?
“肉食者鄙,未能远谋……”
“看来即使是辟谷的神仙们。”
“眼界也没比世俗王侯高出多少啊。”
钟声沉响。
沈澄于柳人玉等人随从下昂首入殿。
朝臣们从两侧射来的目光,显得平淡而冷漠。
沈澄以平民之身,闪电跻身本国顶级贵族的行列。
无疑使得一众老牌贵人感到极不自在。
然而不自在归不自在。
众臣也都理解,沈澄的晋升,源于宫氏王室笼络英豪的需要。
问题是,却不是每一位贵人。
都认为锡卢国的存续对自身很有好处。
按缺月州列国争霸的惯例。
素来是不会轻易拔除占领地原有的利益网络的。
像裴廉般死硬派的边军武将,当然会遭到清洗。
但跟王室没有亲缘关系的诸多文臣们。
却真的相信新朝雅政,不至于赶绝他们的活路。
什么与国同亡,是粗鄙不文的丘八们才该考虑的事情。
文官老爷们,到了哪国不是老爷?
这世上,可没有这么多读过书识得字。
却又或主动或无奈地放弃修行之路,为朝廷治理一方的读书人可供随便替换。
假如沈澄知晓了这些人的想法。
想必会忍不住当场笑出声来。
这群尸位素餐的食禄走兽。
是怎么会肯把前程寄望在铃兰国的善心上的?
自己习武至今,一刻不敢懈怠。
就是为着让更少的人,能够坐到自己的头上,任意主宰自己的命运。
仰赖着他人的垂怜,而得到的权势地位。
在旁人的一个意念下,便必将荡然无存。
亏这些文臣为官一生。
见识竟还及不上温乔那雌小鬼。
沈澄抬眸望向王座。
换上锡卢皇子蟒袍的宫九。
脸上已蒙上一层以往未有的阴霾。
神凝气重,如暮霭沉沉。
虽有人君气象,却无仙人之姿。
坐上这个位置后的她。
大概在武道上再难前进一步了吧。
沈澄没想过,自己竟会有为宫九感到悲哀的时候。
他的目光,缓缓移往搭在宫九肩头上的手掌。
温乔便站在王座后方。
明艳面容上,神色似笑非笑。
沈澄忽然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
想要御剑将这混蛋捅个透心凉。
然而头顶的高冠,腰间的玉玦。
还有披在法袍外的厚实绣袍……
就如无形的重量压在他的心头,也压在了他的飞剑上。
想当初,他只是为着得到修炼所须的财物资源。
才伴随雷老儿入京受封。
随之而来的虚名,此刻却成了他的窒碍。
自己终究仍不是真正的仙人吗?
望着手捧仪典用剑上前的太监。
沈澄忽然开口说道:
“此刻若要辞去侯位,太迟了吗?”
满殿震动。
身后柳人玉的面色剧变。
温乔眼中闪过一丝欣赏光芒。
宫九沉默地盯着他。
眼神无光,宛如已死之人注视将死的生灵。
半晌,方道:
“沈卿想必是过度紧张,才会在这儿说胡话。”
“本殿贵为王裔,行事尚且不能由心……”
“沈卿纵然武功盖世,终是世俗凡夫,身又岂能由己?”
她缓步离座,自太监手中接过仪剑。
一步步走到沈澄身前。
话声放低至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量:
“本殿已决心与国同寿,生死不论。”
“沈卿虽无此心,可此时也已别无选择。”
“注定要跟本殿一同走向道路的尽头的!”
沈澄没有说话。
就在一刹之前。
他已感知到殿门外一道前所未见的强烈气机锁定在他身上。
门外站着的,只有一个人。
那是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
穿着一件随处可见的寻常武师长袍。
他的眉眼间有冷峭之意。
鼻梁高挺,薄唇如刀。
一双保养得极好的手掌,看似随意地垂在腰间。
然而沈澄却有预感。
青年的双指,随时便将指向他背心的三十六处大穴。
气息外放,势如蛟龙。
离先天境界也只差一线。
在这座京城,年龄相若而有这等修为的唯有一人。
岭南明氏子弟,武痴明一指。
沈澄上一次听到此人的名头。
是在临别的雷震口中。
听闻早在好一段时间前。
此人便已把宫九,视为磨砺武道路上必须挑战的对手。
在这京城中,撇除沈澄本人不论。
也只有明一指有资格作宫九的对手。
而此刻,这两大高手一前一后。
已对自己形成合击之势。
自己的刀剑,均置于宫外。
此时纵然立即动用“镇灵”。
也已来不及在陷入合击前斩杀其中一人。
思绪流转之际。
宫九已将象征侯爵荣耀的仪典用剑塞进他的手中。
从容回到了宝座之旁: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今父君、母妃病重,边关战劫在即。”
“适逢我辈当国,锡卢万民休戚,皆在我辈一念之间。”
“铃兰南下之时,本殿下将亲自领军出征。”
“与北军裴帅,共守国门。”
“沈侯在内的五位军功侯爵,随我北上。”
“还请留守诸君,时刻不忘国事为重!”
慷慨激昂的一段言辞。
既将朝中心未全死之人的热血打动。
也锤定了沈澄的命途。
沈澄静静地站在大殿中央。
再次抬目时,望向的不是宫九。
而是眼底狡狯笑意再不掩藏的温乔。
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前去。
抬掌便刮了温乔一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