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勇父子居住的村子叫王家寨,是个仅有百十口人的小村寨,离杭州约三十里的路程。村寨依山而建,有一条小路可直通杭州,村民多以种菜、捕鱼、打柴为生,隔三差五地将收获的东西送往杭州城,这是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
王家寨地理位置偏僻,又是出了名的贫穷,是倭寇也不愿抢掠的地方。
由于害怕倭寇,内迁的百姓总是选择小路行走,他们很快发现了王家寨附近的这条小路,百姓们成群结队地沿着这条路线,向内地迁移。
江浙一带原是明朝最富足的地方,要不是倭寇作乱,官兵又屡剿不利,他们又何必受这份流离之苦。家业诚可贵,但哪有身家性命重要。百姓们收拾家资,拖家带口地向内地迁移,却成了官兵们惦记的猎物。
王家寨附近,是官兵精心挑选的行凶地点。此地离杭州只有三十里路程,官兵们黄昏时出城,第二天破晓时就能够回去了。
倭寇中有不少是日本武士道高手,懒散成性的官兵是断然不敢招惹的,假扮倭寇杀害内迁的百姓,人头不仅可以当作倭寇领赏,还能劫掠百姓身上的家资,可谓一举两得。
后来,官兵又发现了新的门路。杀害百姓后并不当天毁尸灭迹,等到第二天就会有村民报官,官兵便可以借此由头搜查倭寇。倭寇自然是搜查不出来的,但可以趁机搜刮附近的百姓。如此一来,便不是一举两得,而是一举三得了。
如此这般,官兵们乐此不彼,可是苦了江浙一带的百姓。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被逼无耐的百姓只能投靠倭寇,到后来倭寇中十有七八竟是中国人了。
呜呼,倭寇之乱,岂外患乎!
邓瑶是不幸的,她因被开封知府逼迫,举家到杭州投亲,却遇到了比开封知府更加可怕的倭寇之乱。
邓瑶也是幸运的,王家寨实在是太穷了,官兵搜刮几次后发现实在没有油水可捞,最近便不再搜查这个破落村寨了,邓瑶就这么幸运地活了下来。
“砰砰!”“砰砰!”阵阵敲门声将邓瑶从睡梦中唤醒,或许是她太过疲倦了,连做噩梦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睡了从开封出发以来最酣畅的一觉。
阳光透过房屋破旧的墙体,轻柔地洒在邓瑶清秀的面容上。她面色红润,愈发动人了,只是明眸上的黑眼圈显得与精致的五官格格不入。
“恩人,你进来吧。”邓瑶清了清嗓子,朝门口说道。
“咿呀”的声音再次响起,王知山推门而入,他捧着一个木盆,木盆里盛满了清水,肩膀上还搭着一条毛巾,像一个酒店的伙计。
看到邓瑶清秀红润的面容,王知山有些怔住了,他朴实地笑道:
“姑娘,洗把脸吧。父亲给你熬了鸡汤,我一会儿给你端过来。”
王知山把木盆放在了床边,去拿昨天晚上盛放食物和水的碗,他看了看碗里面没有动过的青菜,又看了看床上的邓瑶,有些迷惑地开始四处寻找着。邓瑶碗里的青菜没有动过的痕迹,馒头应该也没有被吃掉。有谁只吃馒头而不吃青菜呢?这样的馒头,他一年也只能吃上一两次,要是丢了可就太可惜了。
王知山最终找到了那个馒头,和他想的一样,馒头没有被吃掉,连啃咬的痕迹都没有,完整地躺在邓瑶的双脚旁。
“姑娘,我把这个拿走了?”王知山用手指了指馒头,有些不自然地问道。
邓瑶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脸颊上泛起一抹嫣红,弯起身来捡起脚边的馒头,递给了王知山。
王知山无奈地摇摇头,他把馒头放在空了的水碗中,端着两只碗一起走出了房间。
邓瑶掀开被褥,拖着有些不适宜的身体下床了。在擦洗完后,她不太熟练地端起木盆朝屋外走去,她不想再麻烦父子二人了。
此时,邓瑶才发现,已是正午了。
“丫头,你醒啦!”正在院子里忙活的王勇看见邓瑶走出房间,开怀地笑了。
邓瑶看到了王勇朴实的笑容,和王知山刚才的笑容一样,这是中国农民数千年来代代相传的笑容。这样朴实的笑容她在父母的脸上也看到过,父母在用树枝堵住树洞时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容。
邓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她神情有些恍惚,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的样子。好在王勇及时接住了木盆,她才没有摔倒。
“大郎,把丫头的饭菜端到堂屋来吧。”王勇一边扶着邓瑶朝一间较大的房子走去,一边朝着一个间较小的房子喊道。
王知山很快从那破旧的小房子中出来了,左手端着一碗鸡汤,右手端着一碗青菜,青菜上放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缓过神来的邓瑶并没有客气,她已经饿坏了。她先咬了一口馒头,味道很好,但还是比不上家里馒头的味道,白面馒头独有的微甜,是这种杂粮馒头不具备的。眼泪哗啦一下流了出来,邓瑶便就着泪水吃完了馒头、青菜和鸡汤,鸡汤中的骨头都被她啃咬得一干二净。
邓瑶吃完饭,泪水也停住了,泪水和饭菜一起被吃到了肚子里,彷佛有忘却的效果。
王勇有些怜悯,又有些欣慰,他叹了口气,向邓瑶轻声地问道:
“丫头,现在这边倭寇横行,你为什么要从开封来杭州啊?”
邓瑶看王勇问得真诚,便没有隐瞒地道出了自己的遭遇:
“恩人,我叫邓瑶,父亲名叫邓善,原是在开封开粮店的,因开封知府想要强纳我为妾,这才举家前往杭州投靠开酒楼的叔父。父母早知倭寇作乱,一路上只敢小路夜行,未曾想遇到这些歹毒的官兵,父母将我藏于树洞之中,才侥幸逃过一劫,父母……”
王勇没有再说些什么,他也不必再说些什么了,这样的悲剧最近发生过很多。
王知山也没有说些什么,他正看屋外发呆,仿佛什么也没有听到。
短暂的安静后,邓瑶开口问道:
“恩人,此处离杭州还有多久的路程?”
“没有多远了,也就三十里地,走半天也就到了。”
听到这话,邓瑶不觉心里一凛,数个月的行程都平安无事,偏偏在最后的时候遭此劫难。
王知山却在此时开口了:“你还要去杭州吗?”
“嗯,我只有杭州这一处亲人了。”
第二天一早,王勇、王知山、邓瑶三人便一起朝南上路了。王勇挑着一个扁担,扁担两头各放着一筐青菜。王知山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放着他的四五本旧书,他要去杭州参加乡试。
刚出家门,邓瑶却突然跪倒在地,朝王勇行三跪九叩之礼。
三跪九叩是一种极为庄严的礼节,这种礼节邓瑶先前只行过一次。那是她12岁生辰的时候,父母带她到寺庙许愿,她向观音菩萨行三跪九叩之礼,祈求许配自己一个如意郎君,却在不久后遇到了开封知府谢晖。
王勇不是菩萨,只是一个菜农,但在邓瑶看来王勇比菩萨还要神圣,菩萨没有完成自己的心愿,也没有在危急时救她的性命,是王勇救了她。
“丫头,你这是干什么?”
王勇有些慌乱,他想将邓瑶搀扶起来,但他一只肩膀上正担着扁担,双手使不上力气。王知山上前搀扶,却被邓瑶推开了。父子二人只能诚惶诚恐地看邓瑶行完三跪九叩之礼。
行完最后一拜,邓瑶抬起了头,用饱含热泪的双眼坚定地望向王勇:
“恩人在上,救命之恩,邓瑶无以为报。我此番前往杭州,只为向叔父说明是由,祈求他收敛父母遗骸,事情完毕后我一定回来,为恩人做牛做马,养老送终。若违此誓,天理不容。”
这是一个柔弱女子发出的坚定誓言。面对这样的誓言,王勇赶紧放下了挑着青菜的扁担,将邓瑶扶了起来。
“丫头,万万不可。老汉哪能承受得起!在那种情况下,任谁也不会袖手旁观的。你还是赶紧去杭州寻亲要紧,我可不忍心让你跟着我受这份贫穷之苦。”
邓瑶没有回答,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心里早已下定了决定。父亲的堂弟,她从来没有见过,只希望这位叔父能够收敛父母的遗骸,让父母落叶归根。
为了避免官兵搜查,王勇给邓瑶起了个临时的名字“王翠翘”,让邓瑶假装自己的女儿,三人便直向杭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