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就是没有北方人高。”说话的是住在隔壁寝室,同届同系62班的李玉菡,浙江嘉兴人,与老乡徐立岩并坐在床边,二米长的铁床竟富余一多半。
阚小华也在,站在门口的桌边,回身看到林雨荷和刘俊楠,喜不自胜道:“我也认为北方人比南方人高。林雨荷是北方人,个子就高。”
孙美燕也回过头来,见刘俊楠同林雨荷站在一起至少矮了半个头,仿佛拣着了一个大便宜,登时乐得合不拢嘴巴,她眼睛冒光,饶有兴趣地看着刘俊楠大叫道:“东北人个子不都高,也有矮的。”哈哈笑了一阵,又说:“哎——刘俊楠,林雨荷,你们东北人一到了冬天,是不是都穿那种毛露在外面的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子,腰间挂个酒葫芦,脚上穿的是那个……有那个什么稻草来着?后背背杆猎枪。”
当面不揭人短,当着矬子别说短话!
“疯狗!见谁咬谁。”刘俊楠表面上嘻嘻哈哈又大大咧咧,实则自尊心极强,她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装作未听见狗发屁,脸上却笑得愈发灿烂,从孙美燕身边经过时,她神色鄙夷狠狠地剜了一眼,又立即变作笑脸招呼了句:“呦,今天屋子里的人很多呀!”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孙美燕有点过分了!
即使孙美燕没话找话,想为自己的口无遮拦挽回点余地,或者,可能习惯了这种说话方式,根本觉察不到有什么不妥,此时林雨荷觉得沉默是对反感的最好回答。她同头一次来411做客的李玉菡打了声招呼:“李玉菡也在呀。”
“嗨——”李玉菡友好地招了招手。林雨荷笑了笑。
“云南不是人人都会跳孔雀舞。”沈玫笑道。
“内蒙不是人人都住蒙古包。”张惠朝孙美燕翻了下眼睛。
“山西不是人人都能吃醋。”邸紫嫣也补充了句。
刘俊楠摘下肩上的书包将其举到床上,两下就爬上了上去,“哗啦”一响拉上帘子,然后整个人仿佛忽地蒸发掉,没有了一丝声响。她被孙美燕气着了,心情很不好,不想同任何人说话。
林雨荷坐到自己的床边默默收拾书包,准备明天上课的书本。
“其实我知道,但我就是感觉云南人人会跳孔雀舞,内蒙人人都住蒙古包,山西人人都能捧着碗喝醋。”两个人都未理睬她,孙美燕也不恼,没事人似的嘻嘻笑着,看到张惠在镜子前臭美,马上转移了调侃目标,“张惠,你是不是一见钟情看上李浩哲了?”说完不怀好意地嘿嘿笑出了声。
“少放!本大小姐是什么人?怎会如此轻浮和肤浅?!”张惠向孙美燕投去一个凌厉的眼神,“我说李浩哲长得帅,说的是事实,难道你不这样认为?!我说他长得帅就是看上他了,那你说他长得帅不帅?”
“换成我,我就不会说。”孙美燕脸色依然不红不白,她笑容绽放,继续说:“哎,你们觉不觉得除了李浩哲,咱们班王志刚长得也好有男人味?有棱角的国字脸,浓重的眉毛和满脸胡子茬,还有……”她模仿起王志刚的嗓音,“嗯哼,还有浑厚的声音……”
“哎呦哎呦,满脸胡子茬,”徐立岩笑出了眼泪,她摘下眼镜揩了揩眼角,然后重新戴上,“哎呦,你总结得挺到位的哦。”
“国字型脸本身就很有棱角,所以看起来比较粗犷。”纵然参与话题的讨论,邸紫嫣那副慵懒悠闲的样子,好像只是个旁观者。
沈玫像变魔术一样从床头被子和墙之间拿出个兜子,从里面掏出了一团蓝色的毛线球和几根竹针,把两根针并在一起,一缠一绕地起对子,她始终面带圣母似的微笑,听着其他人的叽叽喳喳,身上散发着母性的包容和耐心,偶尔抬起头插上一句半句,手中的竹针却依然穿梭得飞快。
“呦,你会织毛衣?”对床的侯玲问。
“嗯,天快冷了,闲着也是闲着。”
阚小华和徐立岩还未从晚会的亢奋中解放出来,不停地接着大家的话。热闹的气氛惹得李玉菡也连连发问和发表评论。孙美燕、侯玲和张惠更如打了鸡血,对每个男生晚会上的表现评头论足:谁长得怎么怎么样,谁的身材怎么怎么样,谁的性格看起来怎么怎么样……
在林雨荷听来,有些话根本不是一个女生该说出口的。
屋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谈论了对本班同学,其实是对本班男生的初次印象。当然,刘俊楠和林雨荷除外。
半个月来,占据林雨荷心里绝大部分的感受是想家,她想方设法地转移情绪——看书、写信、听音乐、记日记,都无法完全静心学习,心似乎生出了翅膀,长出了腿,虽被结结实实拴在学校这根桩上,却依然执著地扯着线,拼命地奔家跑。
与此同时,她极力掩饰因恋家而闷闷不乐的心情,努力让自己多说一些话,尽量融合到新的集体中。尽管如此,她依然显得沉默少言而有些落落寡合,其他人看起来都很快乐,包括她的好朋友刘俊楠。
然而,刘俊楠现在肯定是快乐不起来了。
铁床没有丝毫的晃动,换做往常,刘俊楠定会同大家说笑,还会时不时接上几句话。林雨荷一边收拾东西,听屋子里的谈话,一边猜想刘俊楠在做什么。
她感到心累,像是被拴上沉重的石头,每跳一下都要铆足力气。屋子里的一群人讨论男生越热烈,她越感到心惊肉跳,想家,已经不是目前所面临的最大问题,她在思考如何躲避李浩哲或许还有同班其他男生极有可能嘲笑她的眼神。
在和刘俊楠回寝室的路上,她甚至想到一个自欺欺人的办法——今后进教室上课,低头不见任何人,直奔偏僻不显眼的座位而去——这或许会让她感到好受一些。
床一动,上铺的刘俊楠探出脑袋:“林雨荷,咱们俩去打水。”
“噢,好的。”林雨荷心头一喜,真心佩服刘俊楠的机灵。屋子里激情似火的几个演说家正切磋得火花四溅,她不喜欢这样的话题,正愁无话可说。
411寝室人手一个塑料暖瓶,七个暖瓶并排在门口的墙边,并已形成和谐默契的习惯:暖瓶公用;打水自愿;自觉轮流;不反对不辱骂不驱逐外寝人士讨水喝。
林雨荷和刘俊楠每人一手拎起一个空暖瓶下了楼。屋子里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讲着,笑着。
两人刚走出宿舍楼,下了台阶,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清澈柔和的声音:“呀!这么巧,你们也打水?”
林雨荷和刘俊楠回头一看,李浩哲像捏着玩具似的,一手抓着四个一手抓着三个,总计七个暖瓶,正微笑着向这边走来。
“是呀!”刘俊楠甜美的一笑,截然不似在寝室里的沉闷心情。
真是冤家路窄!
仿佛一张平整的纸被揉皱,林雨荷心蓦然一抽,脑袋又一次一个变成两个大,她极不自然地挤出一点友好的笑容,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你好。”
林雨荷真想给BJ的土地爷爷好好作个揖!估计这位神仙爷爷爱搞恶作剧,在天庭里无事可做,于是来人间为非作歹地寻乐,出门恰巧寻见了她,不仅让长这么大的她因恋母而哭得稀里哗啦给李浩哲观看,更为倒霉的是,全校那么多新生,偏偏李浩哲跟她一个班!大学的第一次班会就让她丢人现眼亮了个相。
而且,这些惊吓还不够!
原以为只要不是班级聚会,就不会见到李浩哲,没想到班会结束还没出半小时的功夫,可怜弱小无助的她,就碰上她一点都不想再见到,最好永远见不到的人!
她这霉倒的也真是绝了!
林雨荷真想立即扭头,撒开腿跑回寝室躲起来,理智十分郑重在告诫她:“你不能,绝不能这样做,林雨荷。你不能撇下刘俊楠逃跑,也不能让李浩哲再一次看你的笑话。”
林雨荷尴尬不已,只能故意落后半步保持着戒备。为掩饰内心的惶惶不安,她低着头,用力地眨了眨眼,装作注意脚下的路。
“你怎么啦?沙粒迷眼睛了吧?”那个好听的声音问。
她和他之间隔着刘俊楠,李浩哲是在问刘俊楠呢吧。林雨荷没抬头继续跟着走,暗自祈祷着:“BJ的土地爷爷啊,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大好人,你快帮帮我吧,我越是怕见的人,你怎么越让我见啊,求你啦,好不好?……”
“问你呢,林雨荷。”刘俊楠侧过脸来问。
嗯?什么情况?林雨荷一愣:“问我?……问,问我什么?”
“你迷眼睛了?”刘俊楠说。
李浩哲似乎在窃笑。
可她并没有迷眼睛啊,此话又是从何谈起。“没有啊?”林雨荷一脸纳闷的看着刘俊楠,不敢越过雷池瞧上那头一眼。
“你们俩拿这么多暖瓶?我帮你们拎吧。”清澈好听的声音又响起。
刘俊楠“扑哧”一乐:“帮我们拎?你看看你自己吧。”
“那也没关系,我可以先帮你们打,然后再打我的。”
“不用啦,谢谢!你打七壶水,再打四壶,谁能过意得去啊?”刘俊楠倒是大方,一脸阳光的笑道。
“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客气啥啊?对我来说不算个事。”
听李浩哲的热情随和劲,林雨荷没感觉有什么嘲笑她的半点意思,她心里不放心地打着小九九:是不是自己的心眼儿太小了?自己认为丢人的事,人家可能根本没放在心上……或许,或许他根本没看见自己哭。唉,好像不大可能,那么近的距离,但凡眼神正常点的,估计都能数清她摔碎在地上的眼泪瓣儿。不过,这个人倒挺有意思,自己拎着七个暖瓶,还说大话要帮别人呢!
林雨荷一不小心没忍住,轻轻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李浩哲一脸茫然,隔着刘俊楠探过头来。
林雨荷这时突然回过味道来,李浩哲为何说她迷了眼睛,看来李浩哲不仅眼神济得很,耳朵还特灵敏。她看了看李浩哲手里的暖瓶,迟疑片刻道:“你打这么多,能拎得动吗?”
“就这几个?小意思!我一手抓五瓶水没问题,若是你们带三个暖瓶,我可以一次就打回去了。一手抓六个,我没试过。一手六瓶水,对我来说不算沉,只是不方便拿,所以有些不敢保准。”路灯的光线投在李浩哲看起来还有一些未褪去青涩年少的脸上,使得他精致的五官显得更加的柔和,落入到他闪亮的星眸里,似乎变成温柔的光在流转,“好像,我还是你们俩的老乡呢!”
林雨荷回避视线,忍不住淡淡一笑:“刘俊楠是,我不是。”
“怎么不是?”
“你俩都是黑龙江的,而我是辽宁的。”
“都是东北三省的就是老乡,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们。”李浩哲语气坚决,掷地有声,好像这件事毋庸置疑,他拍板说了算。
远离了家,远离了亲人,“老乡”是多么让人感到亲切的字眼。有了“老乡”,她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便不再无依无靠;有了“老乡”,从今后,她就有了关爱帮助她的人;有了所谓的“老乡”称呼,三个人便有某种关系分不开,似乎也比别人更亲近。
一股暖流瞬间在林雨荷的心窝处升起,再慢慢地、柔柔地、涟漪般地散开,温暖了她的周身。
放下了“思想包袱”,当晚林雨荷躺在床上还没来得及想家,便踏踏实实地睡着了。自打开学以来,她头一次睡得这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