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瑾得知好友被收监时,正在率队巡城。太阴众袭击姑苏之后,女官大人听从了好友建议,封城三日,六司人员皆分配至司兵判司和自己手下,司兵判司尉迟靖泽负责城墙的检视以及城池封锁,自己负责巡城。
司法司兵两司人手都由队正随身携带传信烟花,若有变故互相之间能够第一时间驰援。巡城虽说辛苦,太阴众大概率也早已撤离姑苏,但他们留下的可以引发绿火的黑油,城中还藏有不少,封城的目的也主要是找出这些黑油并防止有人偷运或点燃黑油再行生事。
苏澈曾对陆瑾私下交代,此黑油另有用处,要他一定收拾妥当。难道是用来如今烧毁牢狱脱身?
想到这里陆瑾不由失笑,虽说不太清楚好友的谋划,但绝不可能是逃狱,他定能脱险。
为了尽量让城中百姓恢复往日生计,三日封城已按时结束。已城门开放的第二日,自己手上也多了一件事情:保护刺史沈翊。
钦天监女官交代自己一定护住沈翊,此事与太阴众以及慕容家有关;似乎也是苏澈的安排,事关挚友,陆瑾第一时间率领人手赶往沈翊家中。
庚寅,天授元年,姑苏,
岚夙轩的三层画舫犹如一座精巧的水上楼阁,精致的门窗雕琢着细腻的花纹,微风透过窗棂轻轻拂入,让混杂胭脂香味的酒气淡上几分。
凭栏而望,太湖的波光粼粼尽收眼底,高高翘起的船头,仿佛欲乘风破浪,载着客人们驶入那无尽温柔。
“金樽盛酒,不醉不归!诸君,满饮此杯。”
三层露台,一年轻公子半敞着衣裳,怀里搂着的似乎是岚夙轩最近当红头牌姑娘。未束冠的长发散乱,将他衬的更显几分浪荡。
“这是何人?怎的如此……不羁?”陆瑾在画舫一层角落处看着这年轻公子,想到自己刚到姑苏不久不宜生事,又想到自己心直口快的后果是升官无望,处处遭到排挤,本已到了嘴边的荒唐二字硬生生给咽了回去。
“兄台是想说荒唐吧?”眼看陆瑾连连否认,身旁男子乐了起来。
“不打紧,少东家并不介怀。”
“少东家?”陆瑾疑惑。
“外乡来的吧?”
“确实才到不久。”
“那就是了,要说这少东家啊,也是一奇人。”男子打开了话匣子,给陆瑾介绍起了这位不羁公子。
不羁公子名唤苏澈,苏家独子。苏家,又被戏称苏半城,与慕容家在姑苏是棋逢对手。苏家占据漕运以及海外贸易,慕容家则操持盐业与丝绸。
能被戏称为半城,那自然是“金玉满堂”,这岚夙轩同样也是苏家产业,苏澈自然就是少东家了。
不过与慕容家不同。苏家是书香门第,生意多是交给手下依附各路富商豪绅打理,苏家仅仅把持方向以及疏通上层关系。这也让苏澈与其他二世祖不同,名声极佳,乃姑苏出了名的年轻俊杰。
主要是风月场的名声。
他十分热衷于赠送各头牌诗词,虽是不太上得台面的狭邪诗,倒也称得上一句才高八斗。获赐诗词的花魁、头牌、清倌人们身价暴涨,自然是对苏澈予取予求。算得上是一种相互成全。
同时每当他作出一首满意的诗词,就会如今日一般,宴请众人,与在场诸君同乐。
“哼,不过一纵情声色的纨绔罢了。卖弄文采、不知报国,虽未曾鱼肉百姓,却也算不得什么俊杰。”陆瑾没忍住,倒也不是他酸。
自己满腔热血,希望投身官场为民谋利,却因为性格以及寒门出身,并未受到重用。所以看不得这些恃才傲物、虚度光阴的世家子弟。
“哎,兄台此言差矣。”旁边男子对陆瑾不满道。字里行间都能听出他对于苏澈的推崇。
“苏公子可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吾辈楷模。”男子继续滔滔不绝。
苏澈最出风头的还不是这赠诗之举,而是每当赠诗,宴请所得银两都会用来资助苏州府衙。不同于其他富商巨贾的粥棚施粥等等样子货。
白花花的银子苏家通过苏澈之手,大笔大笔的送进去。修建大量的码头渡口,让更多百姓有事可做;扩建寒山寺,以便能够收容更多的孤儿,残疾人口;同时大肆建造画舫,以容留更多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的女子。
“竖子安敢……安敢如斯放肆?这不就是勾结官府,兼并土地人口吗?”陆瑾听罢,怒不可遏,掷出手中酒杯,愤然怒喝。
场中霎时一静,片刻过后一片哗然。那位滔滔不绝的男子也默默远离陆瑾。
“这狂生怎么不识好歹,竟然骂上苏公子了。”周围人三三两两间,小声嘀咕,虽说也有人想上前问陆瑾要个说法,当看他气势汹汹,一时也摸不准何许人也。大家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陆瑾也反应过来这是人家地盘,手足无措间僵在原地,不知是去是留。,一时间尴尬不已。
“这位公子,我家主人邀公子上楼一叙。”一层楼梯口,一名女婢向陆瑾遥遥虚了一礼并示意他跟上,之后并未理会他同没同意,转身就走。
犹豫片刻,陆瑾还是大步跟上。他倒要看看那人有何说辞。
“为何不忿?”三楼包厢里,对座的二人一番自我介绍,算是相互认识了,苏澈也没有兜圈子,上来就问。
“向官府捐银,不就是以捐的名义贿赂官府吗?修建码头,不还是给你家的漕运海贸壮大?而那扩建寺庙之举更加荒谬,官府的‘悲田养病坊’难道不够么?那些人口最终都进了你家成为佃户顾工了吧?最可恨的是,以收容无家可归、流离失所的女子为名,大肆扩张你家画舫的生意,简直逼良为娼!”陆瑾大声质问。
“哈哈哈哈,你这人还真是……唔,耿直。今日无事,便与阁下辩上一辩。”苏澈止不住发笑。
“捐银一事,确有贿赂之嫌,亦有行贿之实。地方官吏之月俸,或以公廨钱1充,或以户税充,或以青苗钱充。然,此月俸仅放入流之身。捕快衙役何如?青衣小吏何如?依靠刺史大人等上佐官们的赏赐,偶尔剿匪的赃获?阁下要知道,最终执行上级命令的,往往是这些捕快衙役和青衣小吏们。州府富足时,他们自然活的松阔些,若天灾人祸之时呢?”苏澈娓娓道来。
大魏的官制,或者说历朝历代的官制皆是如此,越往上,越是富足流油,而下面的小官小吏们,有时却连饱腹都成问题。全看自家长官如何分配财政资源。
“所以苏家行贿?官员你们苏家来养?那这府衙是苏家府衙还是朝廷的府衙?”陆瑾直指问题根本。
“此言差矣,何来行贿?是捐银,捐!且一应销出纳入无所不记。”苏澈回答。
“修建码头呢?劳民伤财,不是为了壮大你家的漕运与海贸吗?”
“兄台又错了,修建码头本身就是为百姓农闲时提供的一项额外收入来源,百姓不傻的,农闲时为补贴家用,稍有文化的,或抄书写字,或为街坊孩童启蒙,或出海捕捞鱼获,都可补贴家用。但,都不稳定,修建码头需要人工,需要木料,石料,采石伐木,一直到竣工,甚至修建码头附近工人们的吃食,皆有薄利啊。码头修建好之后,百姓也可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是否加入我家海贸船队,自上而下,均为利民。”苏澈耐心解释。
“人口呢?那收容孤寡残疾之所,容留柔弱女子之画舫亦是利民?”陆瑾不依不饶。
“官家的悲田院,同样需要小吏参与照顾,扩建悲田院,小吏也要相应增员。然而僧人不事生产,却敛财于民。若扩建寺庙,僧人获利,便可以收容百姓之名获得名望,如此一来,以民众之财救急百姓,亦可称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至于女子,我倒要问问阁下,当今世道,除画舫勾栏之外,何处还能广纳收留无家可归之女性?更别提,我家的画舫勾栏,并无逼良为娼之行。如此一来,可还算善事?”
随着苏澈的娓娓道来,陆瑾逐渐放下敌意。
“苏公子既然忧心民众,何不入仕?反而如此行事,未免本末倒置。”陆瑾不解。
“陆兄说笑了,澈本俗人,不愿放下洒脱的生活,又见不得周围疾苦,这才做下这些掩耳盗铃之举,惟图心安而已。”苏澈轻笑道。
“陆兄不必多言,今日只谈风月,勿论国事。”见苏澈不愿再谈,陆瑾只好客随主便。
之后一段时间,苏澈陆瑾二人相熟,算得上是无话不谈,他发现,苏澈就是性子慵懒,无论如何行事,出发点其实只在于赚更多的钱,然后享乐生活。只是并没有如同铜臭商人那般逐利,又在赚钱的同时,稍微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协助苏州府治理民生。
之后苏澈为陆瑾引荐沈翊,这位清廉的刺史与陆瑾一见如故,二人逐渐成为知己如此。苏州府衙迎来新任的司法判司。
突兀爆燃的绿火,将陆瑾从回忆里拉回了现实。‘该死的太阴众’他第一时间点燃了求援的传讯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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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命保护沈翊的陆瑾遭遇袭击时,太阴众标志性的绿火同样绽放于苏州大牢。
玉蒴赶到时,大火刚刚被扑灭。然而她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浓,当看到关押苏澈的牢房里,那一具蜷缩成虾状的焦黑尸体时,那种不安达到了顶点。
‘怎么可能死?他怎么可能死?’玉蒴呆滞的看着那具尸体,大脑一片空白,周围嘈杂的人事物此刻似乎与她无关。那一个昨日还沉稳为她分析局势的及冠少年,如此猝不及防地成为了地上的焦尸。
一直到遭袭的陆瑾带着一身伤,与惨败而归的部下们回到府衙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仿佛失去灵魂的钦天监女官。平日里的干练与飒爽不见分毫。
“女官大人!”
“女官大人!”
“女官大人!”
陆瑾一声高过一声的呼唤,终于稍微唤醒了玉蒴一些。
“何……何事?”玉蒴空洞的目光,根本没有认出眼前之人是谁。
“沈大人遇刺身亡,卑职护卫不力。”陆瑾语气有些哽咽。
“哦。”玉蒴明显依旧未曾回神。
“女官大人,沈大人已经遇害,您这是?”陆瑾疑惑的看着眼前的女官,怎么感觉她比我还难过?这女官和沈大人关系如此亲密吗?
“女官大人,卑职还有要事禀报。”不等玉蒴接话,陆瑾继续到。
“卑职怀疑沈大人遇刺一事,与苏澈有关……”其实陆瑾也不信刺杀沈翊的主谋会是苏澈,但眼见为实,那名刺客,分明就是他身边那个胡姬侍妾。自己与之交手时,看的清清楚楚绝不可能认错。
“苏澈?苏澈在哪里?我就知道他一定没死。”玉蒴听到苏澈的名字,猛然间回神。
陆瑾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也不再多费口舌与目前心神明显不对的玉蒴沟通,转而询问周遭忙乱的小吏,终于明白事情始末。
“带我去看。”听到好友已死,陆瑾愣了一下,第一反应自然是不相信。
当看到那具焦黑尸体上,那一枚隐约可见刻着苏字的玉佩。陆瑾也失了神。
二人都忘了是怎么来到的苏府,踌躇半晌,还是陆瑾率先打破沉默。
“卑职不知如何开口,还是女官大人出面吧。”一想到不仅是上门通知苏澈的死讯,同时还要逮捕苏澈生前最宠爱的侍妾,陆瑾不知怎的,一阵发慌。
二人正相互推诿间,苏府大门从内打开。森伯疑惑地看着门口这一群官差。
“额……陆判司?您几位这是作甚?”
解释清楚缘由之后,空气就这么凝固在了森伯的周围。
“带婵儿小姐出来。”对小厮交代完这句话之后,森伯就沉默地注视着陆瑾,一瞬不瞬,一言不发。只有逐渐猩红的眼仁昭示着这位老人内心的煎熬。
虽说是公事公办,陆瑾还是低下了头不敢与森伯对视。
“森伯,还请见谅,陆判司也只是按律行事。”缓过神来的玉蒴看出气氛不对,连忙帮陆瑾找补了一句。
“谁都可以怀疑少爷,唯独他不行,少爷许是真的看错人了。婵儿小姐已到,希望女官大人秉持公正,还我家小姐清白,早日归家……处理后事。”森伯瞥了一眼陆瑾,不再理会他,转而对玉蒴说道。最后一个字出口时,已是泣不成声。
“森伯保重身体。”衔婵儿看起来十分冷静,她搀扶住森伯,并示意周围下人带森伯回府。并低声嘱托着一些杂事。
安排完家务的衔婵儿跨步走到了陆瑾身前“走吧,陆大人。”那股咬牙切齿,任何人都能听出不满。
距离苏府不远的街角,四道模糊的身影藏匿在阴影中。
“我以为婵儿会直接动手的。”苏澈的声音。
“大帅还真是狠心呐。”陌生女声响起,带着几分慵懒。
“朱雀!不得对大帅无礼。”知白开口道。
藏匿阴影之中的,正是苏澈与知白、守黑还有朱雀四人。
“九四,或跃在渊,进无咎也。去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