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么?”
记忆之中,那个年轻儒雅的男人蹲在自己面前,丝毫不在意自己高贵的衣摆拖在满是血污与冻土的地里。
然而小少年只是拘谨而木讷地站着,不说话,也没有摇头。
“没有名字吗?”
“……有。”
“那为什么不肯告诉我呢?”
小少年咬着嘴唇,踌躇不决,最后在对方诚恳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院长先生说了,名字是家人间重要的联系,不能随便告诉陌生人,会被坏人找上家。”小少年说。
“那他有没有说过,名字是人生的一把钥匙?”
小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
男人只是轻笑着,抬手抚了抚小少年的发顶,言语间尽是温柔: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你的名字,要不要给你起个新名字,就当是劫后余生的祝贺。用一个新名字,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犹豫与温和的对峙中,几秒过后,小少年缓缓点头。
“那么,你想要北遇名字,还是华云的名字?”
“华云。”
回答之果断,让男人也好奇起来:“为什么?”
“院长说,北遇一直打仗,很痛苦,但是华云的人们就很幸福。”
冰天雪地里,听着十岁左右的孩子说出这种话,男人不知是该欣慰,还是该悲哀。
“好,那就取华云的。我想想……”男人自语着,捡起一块石片,将文字写在一旁还算干净的雪地上。
“尘云,这个名字怎么样?”
男人将名字用晨州语说出,然而少年看着雪地的目光却是一片迷惑。
“你还不会晨州语吗?”
小少年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以后会教你的。”男人笑了笑,又问,“现在,跟我回去吧?”
“去哪里?”
“一个新的家。”
男人回答着,将手伸出,在小少年主动将手伸来后,牵起他,起身从写着名字的雪地经过,离开了此处。
逐渐远去的一双背影后,是被火焚成焦炭的木制建筑,坍塌的屋墙里,是小少年曾经的兄弟姐妹们。
寒风之中,几丛烈焰于酷寒之中肆意舞蹈,生长着,试图突破坚硬的冻土满地乱爬,可最终只能爬上散落的木板与士兵的尸体。
斜插于人腹的靛蓝旗帜染上鲜血,而又飘扬着于风中猎猎作响。它终不抵烈冬使者的摇动,坠落于满是血污与焦皮的人脸之上,覆住他圆睁的眼,只留一道短暂存在的影子。
“那是个怎么样的地方?”
“很温暖的地方,有很多新的兄弟姐妹,但是不会有坏人。”
话语随风飘来,直至两人的身影消失于雪原之上。
写在雪地上的那两个字,是他往后在世间留存时,被众人所铭记的。至于旧的,已经无所谓了。
……
过往皆成记忆,可他知道,真实的情况并非如此。
新的名字并非在那时获得,那是更之后的事,在跟随明启山离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其实没有名字。
活的太久,许多事情已被杂糅了。
“记忆错乱警报,序列号,七十八……请妥善处理,勿要轻信……”
“记录,错乱数,七十八;已处理,三;未处理,七十五;已忽略,七十四……七十五。”
封存意识的海洋之中,无数眼瞳构成的浪潮汹涌翻腾,嘈杂争吵,如同游鱼般不时跃出。但这几句微不可闻的提醒,却如常被压在最深处。
“错乱数过多,可能造成不良影响,请妥善处理……”微弱的声音无感情地诉说着,履行被创造的唯一职责。
“忽略吧,我无所谓。”
各处意识的嘈杂中,尘云的意愿从深处传来,宛如一声嗟叹。
……
“他叫什么名字?”
记忆里的若干年后,尘云暂离宗门的某时,见到了那位友人。
“你说谁?”友人问。
“那个孩子。”
“哦,你捡回来的那个啊?我不太清楚,没给他起名,送到我一个朋友家里了。”
“送走了?”
“嗯,你也知道,我这身份,那孩子待在我身边不安全,而且,会学坏的。”友人仿若自嘲地笑了笑。
“那样也好。你的朋友家住何处?有时间了,我往他那里寄些财物,就当是答谢了。”
“啊?不用不用,你出什么钱?用不着。”
细节已经记不清,总之大约是这些内容。历史总是如此相似,仿若循环一般,曾经被捡回去的他,在之后也从匪徒手中捡了个孩童。
这总让那时的他频繁想起名为“命运”之物,可他那时只是怀疑,并不确信它确实存在。
然而日后,他开始对此深信不疑。
以新一代宗主的身份,跪在明启山的灵堂之中;以昔日挚友的身份,跪在空白墓碑之前。他总会觉得天上有只眼睛时刻盯着自己,自遥远深空之中,垂下无数丝线,提起他的四肢、指节,乃至思想。
那就是被称为“命运”的东西,宛若实质般令人窒息,且无法反抗,反抗也是命运的一环。
直至他被封入此处的前一刻……
一个灵魂以彻底消散为代价,换取的半分钟时差,以及一小段文字游戏,是否可以佐证命运并非完全无法动摇?
“一直想这些东西,不累么?”
意识的浪潮骤然落下,在海面上砸出如此的语句。
“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
一处不属于此世的物外之地,古朴长桌上首一人静候而坐,会议尚未开始,他仍在等待。
“情况如何?”面对来者,这位如此问道。
“小意外。”
“‘书’回收完毕了吗?”
“已经收好了。”
“尘云那边的事情,他们说怎么处理?”
“没办法了,下了封印,不能直接解决。”
“这可真是祸不单行……”
一声叹息,此处相顾无言。
……
不属于此世的物外之地中,一座古老的石拱门静静矗立着。拱门之外,一形似表状的仪盘平放于空间内,除此二物之外,一切皆是虚无。
自拱门而入,一只脚踏入这个空间,紧接着是整个人。进入虚无,如同踏入平常之境,很显然他已经习惯这里了。
自他踏入虚无的那一刻,空间内的场景开始变幻。土块聚集,铺成大地;无边的虚空压下来,变成高远的湛蓝的天空;山地隆起,河水自山间倾泻;天光洒落,生灵汇形。仅一弹指,无边虚空便成了山壁包围之中的绿野。
他向空间中遥远的仪盘迈出几步,回头看,却发现先前的拱门早已离自己远去;再面向前方,仪盘距自己不过数尺。
仪盘大体为暗金色,一条首尾相接的金属蛇盘于仪盘边框,盘底背景状似星河,却又如水般流动。盘中有一指针却无刻度,指针已转近三分。
盘底星河之中,另有三个小仪盘,大小相近。最大的仪盘指针转动缓慢而均匀;中间的仪盘指针转动时快时慢;而最小的那个,指针刚开始转动。
仪盘四周,摆放着二十八盏状若烛台的小物件,只是应是烛芯的位置,放上了一枚晶石。
他笑了笑,俯身触碰晶石中唯一一枚黯淡的,将其激活。激活后的晶石悬浮起来,发出淡蓝的微光。
二十八枚晶石皆亮,仪盘正上方,现出一块晶石。这个晶石并不像其他晶石那样光彩夺目,而是最简单的灰黑色,如同掺了水的淡墨,上面还有着一段金色符文铭刻的文字,无法辨认。
他轻点灰黑晶石,晶石表面泛起涟漪,击碎了金色的符文。
“这次的事,还真是有意思。”他坐在仪盘旁的草地上,身体向后靠着,一棵巨树瞬间拔地而起,用树干托住他的背。
——有什么问题吗?
自灰黑色晶石中传出的,竟是曦的声音。
“尘月这只老狐狸,倒挺能折腾尘云的。”他双指凌空一扩,打开一面灵力光屏——是尘云死前的情景。
——以前,他倒也没少整我。
倚在树边的人听了此话,爽朗地大笑着:“哈哈哈,也不过是周知之事罢了。”
——不过,现在可就不一样了。要是我能出去,定要尘月那家伙魂飞魄散!
“那你也得有机会才行,尘月,现在已经魂飞魄散了吧。”那人两指轻点光屏,画面倒回最后的封印发动时,“他若想死,你又拦着他做什么呢,尘月?不过是给我们徒增麻烦罢了。”
——倒是殄灵堂,故意的吧?
那人两指并拢,关掉了灵力光屏,调侃着说:“我倒也怀疑芬布尔的目的,难道是知道了你?”
——呵,此世的凡夫俗子,又怎能逃出你们掌握呢?倒是殄灵堂这些年来到处收割灵魂,暂且不论为何,就已与冥界、还有你们结了不少仇吧?
那人又大笑起来:“抢饭碗这种事,搁谁头上都会气的。”
——那也没见你们有什么大的行动,反而将我看得这么紧。
“芬布尔那边,只要不触及法则,就无须搭理。倒是尘云这边,需要多关注一下,毕竟你们……”
——他?我倒要看看,这几百年的界限,会有什么不同的结局。
……
天爻宗一夜之间覆灭,宗主尘云不知所踪,此事迅速传开,在整个灵源域掀起轩然大波。
关于尘云的下落,世人皆纷纷猜测,流传最广的一种说法便是:尘云已死。
但于此也有诸多质疑,尘云作为整个灵源域为数不多的圣级人物之一,又有谁有实力将他杀死?而关于天爻宗流言,则始终没有什么值得一信的。
即使没了哪一个门派,灵源域依旧暗潮涌动,世界总是会快速修复自己的伤疤。用不了多久,天爻宗覆灭一事就会被世人淡忘,即使提起,也不过是当做一个离人们很远的故事。而它的故事,主要由书籍铭记。
历史,从来不为谁停留。
元历1460年,新的历史由此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