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救兵吗?”
陈获第一个注意到远处的人影。
“有救兵来了?”韩诗琪循声望去,接着却微微皱起眉头,“……只有一个?”
那是一个有着白色卷翘短发的少年,和棕灰色的猫头鹰一起远远地看着他们。他的身材纤瘦,白衣下的肩膀显得单薄,看不到有随身的武器或法杖,倒是带着像是辅助角色会用得到的银白色手提箱。
少年在接近他们之后停下脚步,湖冰得以看清他的面庞。
近看,眉眼间没有久经战阵的锐利,而有种清淡的气质。
如果是在荒野中偶然遇见,那就算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精神向他求助,也很难想象他真是能帮得上忙的人。但既然他是关口派遣的守护者,那么湖冰至少也会相信关口。
代替孟非斯的学生们,作为年长者的湖冰向前一步,向白发的少年递过一个视线。
“我是孟非斯学校的导师,孟非斯校队的领队,湖冰。”他向着比自己矮上一个头的少年微微地欠身,接着说道,“我代表我的学生由衷地感谢——您的救命之恩。”
就算丝毫没有料到关口派出的守护者竟会是和他的学生们一般年纪的少年,湖冰也没有亏欠了礼数。
在这样一种礼数中,施礼的一方也许感觉别扭,在接受的一方心中也有些难明的滋味。
“不敢……”
祎刃下意识地想要摆手推辞,却又想起若是要在危机尚未解除的当下节省时间,还是不要计较小事地全部接受了好。
“我是人存学院的祎刃,是白山管理下的援护队员。可以的话……最好能直接叫我的名字。”
他报出很少用到的名号。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漂浮,心底同样有种难以言喻的失重感。
就算祎刃希望能被当作普通人对待,但是白文焰说过,在峭壁上遇险的人很难保有这种程度的平常心。曾感受过死亡威胁的人会不能自已地抬高他,神化他,把得救的希望投射到他的身上。
这太沉重了。但每当此时,如果拒绝了他们过度倾注在自己身上的情感,那几乎像是剥离了他们寄托的希望一般。
白文焰说过,唯独在这种时候,他要接过他们为自己设计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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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情况白山都和我说了。”祎刃的视线掠过孟非斯小队的每一个人,“你们是谁启动的陷阱?”
所谓的常设陷阱,本质是关口以数百米的间隔预先埋放在荒野上的一次性的法术装置。陷阱以启动者的魔力为饵料,将进入其范围内的魔兽暂时性地放逐至相异的位面。
从白山联络祎刃的时间推算,常设陷阱尚能生效的时间,还有大约五分钟。但这只是平均而论。实际上,陷阱既有可能还能维持十几分钟之久,也可能就在下一刻失效。
“韩诗琪。”陈获脱口而出。
粉色头发的少女幽幽地举起了手:“……是我。”
“韩诗琪……同学。”祎刃于是看着她说道,“预感到陷阱爆发的时候立刻、马上喊我,千万不要犹豫。”
常设陷阱失去效用、将囚禁的魔兽归还于物质位面的时刻,即为“陷阱爆发”。尽管关口知晓陷阱能够存在的大致时长,却无从计算准确的爆发时间。
只有常设陷阱的启动者,一般来说是能在陷阱爆发的大约两秒前感知到警示。
“是。”
韩诗琪表情认真地重重点头。
她明白事情的重要和危险。爆发的陷阱将魔兽归还于物质位面,并非是在陷阱埋设的地点周遭,而是会在陷阱启动者的近旁。
韩诗琪在启动常设陷阱时就知道,如果他们无法得到援护部队的帮助,那么当刺多兔重回物质位面的瞬间,到时首当其冲的,会是她。
魔兽的智力水平因种型而异,但过往被陷阱放逐过的魔兽却好像真的理解了仇怨一样,对陷阱的启动者展现出强烈的攻击性。也是因为这样,孟非斯小队在启动陷阱后并没有急着撤离,而是一边等候增援一边守在她的身边。
“好。那就没问题了。”
祎刃淡然地向韩诗琪点头致意,接着径直来到柳歧的身前。
他在柳歧的面前单膝蹲下,将宽皮带绕过头顶,把存有他全部行装的银白色箱子放在地上。
在柳歧局促的目光中,祎刃低头看着浸染成暗红色的裤腿和裸露的伤口。就像被换牙期的怪物啃噬过一样,柳歧的大腿上扎着不知有多少根数厘米长的尖刺,有些浮于表面,更多狰狞地刺进肉里。
祎刃不由得咬住下唇。
他忍住没有别开视线。他的右手搭上手提箱的金属外壳,手指在一侧像是密码盘的装置上滑动。
从韩诗琪的角度看得到。3、2、2。
同为辅助角色的韩诗琪很快就认出,这是拓荒者经常用到的千层箱。
千层箱属于法术装置的一种。不蕴含魔力的容器只能容下唯一的内部空间,而千层箱的制作工艺让它可以拥有不止一个内部空间。虽说使用中需要消耗魔石供给魔力,但也是在荒野探索中不可或缺的储藏物品。
祎刃将打开的手提箱摊开放在草地上,从排列整齐的瓶瓶罐罐中摸出一瓶喷剂和一个洗瓶。
半满的洗瓶中盛着净水,祎刃挤压质地柔软的瓶身,便有一股细小的水流落在脏兮兮的伤口上。
“疼吗?”他轻声问。
柳歧忍俊不禁:“没事。”
迟钝的痛觉虽然让他欠缺了一分警觉,但在另外一些时候,常人需要忍耐的痛苦对他而言却有如无物。
于是祎刃更用力地挤压瓶身,细致地冲净伤口上的沙土与血污。
柳歧这副轻松的模样,甚至让一旁同样受了伤的同学都看得有些羡慕了。
祎刃只是简单清洗了伤处,顺道拔出刺得表浅的尖刺。至于那些埋得更深的,以他速成的治疗技术还不敢对它们动手。他对着清理好的伤口按下手中的喷剂,反复几次,确保喷雾充分地浸润了创口。
柳歧觉得新奇地看着。
“这是什么?我没见过这种药品耶。”
他随口问道,像是要打破无趣的沉默。
“这个?这是维尔神殿的荭山水露,用在清洗伤口之后,能够阻止伤口恶化,也有一点促进愈合的作用。”祎刃解释说,“这只是在下峭壁之前的应急处理。因为在刺没有拔完之前不能用金线膏加快伤口愈合,回去以后还是要到专业的治疗师那里去才行。这些是我之前找神殿补习的……应该没错吧?”
“没问题。”湖冰若有所思地点头,“医疗的事我虽然也略知一二……但神殿才是这方面的权威。”
“好吧。我有不太明白的地方,回去再问问弗里亚去。”
祎刃喃喃自语,一边简单地为柳歧上好药。他的视线扫过余下的几人,接着带着洗瓶和荭山水露挪到陈获的身前。
看到他这副不紧不慢的模样,湖冰感觉自己的眼皮跳了跳,就像他的面部肌肉在躁动着,叫他不知该作何表情。
除了提前大约两秒的警示,没有人能够预知陷阱失效的准确时间。束缚住刺多兔的陷阱就像一颗不定时的炸弹,是否会在数秒内爆发都犹未可知。可祎刃却只是用从神殿拿来的药物小心地处理学生的伤势,别说摆开架势,连趁手的武器都还没有拿在手里。
他不该这么做吗?可就湖冰所知,关口的援护小队的确会善用陷阱爆发前的时间救治伤员。
可就算是在那样的队伍中,通常也是由一名,最多有两名掌握治疗术的人来做这件事,而余下擅于战斗的人警戒着随时有可能归还于物质位面的魔兽。
但祎刃只有一个人。
和他一起来的使魔刚见到他们就飞上树梢陷入假寐,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有说,不能指望到时候它能派得上用场。
这样的话,关口派来援救他们的小队,出力的就只有祎刃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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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祎刃……前辈。”
当祎刃握住陈获的小臂,忍住不去看他呲牙咧嘴的表情而继续用洗瓶冲洗他的伤口时,韩诗琪颤颤巍巍地举起了手。
“您的队伍里……只有您一个人来了吗?”
“嗯。我的搭档先回去了。对我不用这么紧张……算了。”
“一个人……”韩诗琪幽幽地说,“请容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她的表情紧绷,好像拿捏着该以什么样的语气和关口的守护者说话。
韩诗琪今年17岁,祎刃看上去比她还要年轻。以这个年纪能够获得高级别证章的人无一不是天之骄子,这样的人多半乖张,大抵喜怒无常。就算是在她看来没有任何恶意的一句话,也不能保证不会惹得对方不快。
“没关系啦。人家可是有挽星证章的援护部队。就算只来了一个人,应付我们绿天使地区的事情还是不成问题。”柳歧一边打着哈哈,一边对韩诗琪使眼色,“好吗?”
“唔……也有道理。”
有道理个鬼哦。韩诗琪腹诽着,却也只是默然地闭上了眼。
援护部队的证章以小队为单位颁发,队员之间的协作和互补性让团队能够发挥出一加一大于二的能力。如果来的不是完整的小队,那就没意义了。
但就算现在质疑祎刃也于事无补。既然她的队长都这么说了,她会只把她清醒的悲观藏在心里。
而且……
从主观上,她也想相信柳歧。
祎刃对他们的眼神交流一无所知,只是专注地把金线膏涂在陈获大臂的创口上。
韩诗琪微微蹙眉,愈发心绪复杂地看着他的背影。
她至少不会误认为他只是没有战斗能力的辅助或治疗师。
可就算他想一个人包揽治疗和战斗的任务,但只要他还在专心为孟非斯学校的学生处理伤口,他就不可能时时以最佳的状态戒备着随时可能降临的魔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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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那没关系。”
祎刃突然说道。他并没有回头看她,就好像他接下来要说的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虽然白文焰……我的搭档经常会来帮我的忙,但是我在关口登记挽星证章的时候,姑且……是用我一个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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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韩诗琪愕然地眨了眨眼。
就连柳歧脸上的笑容都凝固几分。
祎刃合上金线膏的盖子,从手提箱里重新取出洗瓶。
“援护证章……不都是颁发给团队的吗?”
湖冰的表情僵硬,从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有些干哑。
“是个人组队。”
祎刃从口袋里摸出图样简洁的拓荒者证章,发现拿错了又放回去。他找出另一枚圆形的证章,以一个轻飘飘的抛物线向着湖冰扔了过去。
湖冰连忙双手接过,翻过雕刻着象征挽星地区图案的正面,转到刻有持有人信息的反面。
证章上的确有他的名字。在为了容纳五六个名字而留出的空间上,只用掉了左上角的徽章背面显得空旷。
注意到韩诗琪探求的目光,湖冰向她点点头,确认证章背面所刻的内容正如祎刃所说。
证物是真实的,只是仍叫人难以接受。
关口在授予拓荒者的凭证上区分了个人证章和团队证章,而执行援护任务的守护者则全部是以固定的团队行动。虽然关口并未规定过不能以个人组队取得援护证章,这种事情只是从来没发生过。
援护部队的行动是以救援为核心。相比起拓荒者小队百花齐放的战术选择,不同的援护部队之间,在队伍组成和功能上还要更为相似。在数名有实力的队员间取长补短,不仅能发挥出整合的优势,让作为整体的小队比起单独的个体之和取得更高的地区评级——
能执行更困难的任务的团队,平分给每一个人的酬金也远多于单打独斗。
但那可是挽星证章。
比起个人组队值不值得这类的现实考量,湖冰更不得不去思考一件事。
这是……可以做到的吗?
祎刃确认着陈获身上的各处伤口都已经上好了药,转向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
那人顺从地掀开上衣露出侧腹的创口,目光游移,好像不敢和祎刃对上视线。
韩诗琪不能释怀地闭上眼。
平原、锦花、池山、绿天使、暗雾、高山松鼠、暮雨、挽星、双日耀、边缘之地。
孟非斯的几名学生都是在关口登记过的拓荒者,他们个人各自持有锦花证章。而他们的小队,即使不算上湖冰老师,也足够在池山地区自由行动。
他们是因为有湖冰老师在才冒险进入了绿天使地区,却不巧遇见了本该只在暗雾地区出现的魔兽,只因为这样就陷入了自身无力解决的困境。
那可是挽星证章。
韩诗琪还记得,祎刃说他是人存学院的学生。
但就连学生中的佼佼者,在秋日庆典中是冠军级别的队伍,能在峭壁上拿到暮雨证章的也是少数。
在她的心灵开始向不安倾斜之际,祎刃的确是简单明了地证明了自己的可靠。如此一来,这种微妙杂糅的感受又是什么呢?
该感觉不公平吗?
……还是不真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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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牙膏似的一管金线膏挤得一点不剩,祎刃一边在敞开的千层箱里找寻备用品,一边抬头看了看越发往荒野的深处沉下的太阳。
天还没黑。还来得及赶回去。
李刻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得像是睡着了一样,应该是白文焰已经坐上缆车,而且难得听了他的劝告吧。如果这样的话,她现在大概已经回到苦崖城了。
常设陷阱尚不知会在什么时候爆发。但他只要处理好伤员,再解决掉刺多兔,应该勉强能赶得上晚饭。
……
祎刃认真细致地为每个人的伤势做着临时处理。他的手上一直忙碌着,几乎是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
白文焰说过,如果想做一个合格的守护者,就不该还像平常那样恪守低调。在峭壁上遇险的拓荒者大多急于寻得心灵安稳,那么他更不该吝惜于证明自己。
这太沉重了。一旦正视了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纷繁的思绪,就觉得自己也好像会被卷入。
如果白文焰在就好了。
如果有白文焰在,那么说出刚才那些话的人,该是白文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