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小厮睡眼惺忪地打开了音外楼的大门。
楼外阴云蔽日,雨尚未停。
楼内客人多少会因这天气贪睡些时辰,他思量着今早或许没前两日那么忙活,舒心地伸个懒腰。
只是一回头,就看见了顶楼的那位客人。
小厮有些意外,赶紧换上笑脸迎了上去。
“哎呦迟公子您醒的可真早!今日落雨,有何吩咐您说一声就好,免得出门沾染了潮气!”
那人淡笑,脚步并未停歇:“不必。”
明明这公子看起来和煦亲切,他却感到一阵莫名的疏离。小厮讪讪一笑,不再言语。
只是还未等那人走出门外,楼外连滚带爬摔进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慌乱地四处打量,向前望去正好对上那公子的视线。
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顺势跪倒在那那人面前,攥紧他的服裳下摆:
“公子!求您救救我!”
与此同时,两个侍卫堪堪追来。
“这贱骨头一大早可让我好追!”
其中一个侍卫气喘吁吁,看到那逃跑的身影气的正欲上前动粗,却被另一位侍卫拦下。
被拦住的侍卫看向那女人身后的身影,一时也噤了声。
虽说眼前这位公子未着华衣金饰,不过一身墨色长衫。却使得他劲瘦腰间的白玉门牌更为显眼。
那双相当惊艳的瑞风眼目无波澜地对上他们打量的目光,眉梢稍扬。只是站在不远处,就似寒日未败的青松,清冷矜贵,硬生生从他们之间扯出一段距离。
他是镇灵宗的人。
拦人的侍卫顿时倍感紧张。
“这位公子,我们无意冒犯,还请您见谅。只是这女人本是长街东面张员外府上的逃奴,昨夜她窃取了我们夫人的两对步摇离开,现下必须将她带回。”
“府上何曾把我们这些仆役当人看过!我为府上苦干这么多年,夫人却动辄打骂,我不该逃吗?!”
那女子不甘地朝那两位侍卫质问之后,泪眼朦胧地再次望向眼前尚未言语的公子,始终没有放下拽紧衣角的手。
耷拉的袖口间隐现被鞭笞过的紫痕,正好映入那人的眼帘。
“公子!我是生是死现下只在你的一念之间,你救救我吧,我真的求求你了!”
凑上这场热闹的小厮也是好奇,毕竟这宁城内规矩向来如此。哪怕再宽厚的富贵人家,若是奴仆出逃都是重罪,何况这女子还窃取了东西。
听闻那张员外夫妇俩也是个脾气暴戾的,这女子若是就这么被抓回去,或许是真的活不了。
话说回来,这女子虽说现下狼狈,逃亡路上脸上也划了些小伤口,但其实仔细看来容貌倒也很秀丽。
这梨花带雨的模样,倒确实惹人生怜。
小厮正猜测这迟公子究竟怎么做,却不曾想他的目光朝他望来。
“劳烦取张帕子来。”
“啊?哦哦,我这就去。”
冷不丁被点到,小厮立即取了帕子过来。
那公子接过帕子后,只见他从袖间取了药粉覆上。紧接着微微俯身,小心仔细地用帕子擦拭那女子脸上尚在淌血的伤口。
那女子有些受宠若惊,方才只是慌乱的一瞥,并没有留给她端详眼前之人的缝隙。
可眼下,他为她处理伤口的间隙,她清晰地看清眼前人的面容。
心下轰然一声,若有所失。
这公子五官生的极好,尤其那双瑞风眼,干净的令人心安。
可这样漂亮的一双眼睛,此刻正很专注地检查她脸上的伤口,视线干净清冽,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过往春日里不舍得摘撷的白栀子。
小厮大概猜到结局了。
当下只觉得眼前这幕简直是副世界名画,虽然英雄救美的场景在他从行十几年间层出不穷,但这位公子的温柔耐心和这位姑娘自带的破碎感简直把画本子里的情感张力直接拉满。
相比于小厮的欣慰,那两侍卫的表情可以说是相当的难看了。
两人对视一眼,似在犹疑要不要出手——
“姑娘——”
那公子终于开了口,他白皙的指节将处理完伤口的帕子卷成一团,漫不经心地塞回她的掌心中。
他淡淡地将目光移向门外空中的阴云。
女子忽地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
连绵的阴云间倏尔炸开一阵闷雷,可她还是清楚的听到了后半句:
“天助——自助之人。”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绝望覆水难收地涌过来,假的,都是假的!
小厮和那两侍卫一时也没反应过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公子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般的模样从他们身边穿过。
“不,不!”那女子还想要挣扎,却被反应过来的侍卫按住。
那女子不甘心地冲着门前的背影悲泣。
“为何!为何明明顺手可救之事!你们这些好命之人却这样熟视无睹!”
眼看挣脱无果,她绝望地倒在地上,已然分不清是哭是笑。
“哈哈,竟说什么天助自助之人!若苍天有眼!就该让你们这样的人也如我这等苦命之人活一遭!哈哈哈!”
门前那人置若罔闻,撑起门边墨白交映的油纸伞,毫无波澜地踏出门外。
伞沿挡开了楼内诸人的目光,无人发觉他暗暗握紧了执伞的指节。
在这早间雨雾的遮掩下,他于几双视线中渐行渐远......
那两侍卫最终还是将那心如死灰的女子拖走,堂内又回归最初的寂静。
那小厮有些怅然,站在原地发愣。
看来他感觉的没错,那位迟公子就是看起来好相处,事实似乎......
“你一大早发什么愣呢?”
小厮见到同行伙计走近才回了神。
“张哥,你说那顶楼的迟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啊?自称不过是位旅人,但也甚少见他出楼游玩,总觉得怪怪的。”
张伙计似乎心情尚佳,见大堂还没什么人,也压低声音随他唠了几句。
“好像是镇灵宗的,似乎身份还不低呢!那出手阔绰的,掌柜都乐好几日了!”
听到了镇灵宗三个字,小厮犹疑的目光被震惊代替。
“啊?镇灵宗的人怎么来啦。”
那张伙计只觉对牛弹琴:“你动动脑子嘛!那下月初就是镇灵宗那前宗主祝归零的忌日,届时不知多少人去那丹木府祭拜,有镇灵宗的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噢是了。”
小厮忽地想起了什么:“不过张哥,忌日那天我能不能也去祭拜下啊。”
“怎的,之前也没听说你也崇拜祝归零啊?”
张伙计想起去年水泄不通的街道连连摆手:“进去很麻烦的!人那么多!何况咱平民百姓光是进偏府就要十两银子,你想半年白干啊?!”
“之前听楼内客人聊过,说是忌日当天进丹木府参拜不仅能镇邪祈福,去病消灾也很灵验呢。我阿婆近日身体不好,大夫也说撑不了多久了。”
小厮说着说着竟有些哽咽了:“......所以我才想去试试。”
那张伙计听小厮说完也是有些不忍。
“行了行了,那日我替你顶班就是,别回来太晚,那日街上楼里可有的忙。”
小厮闻言匆忙地抹泪:“谢谢张哥,到时候我也会为你祈福的。”
“.......”
雨渐渐小了,有渐停之势。摊贩们断断续续地出来吆喝,街上渐渐热闹起来了。
即使皆为贫穷病苦刑笞交迫的境地,但无人不熙熙然贪恋着眼下生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