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吃过早点,他同朱晏清往府衙这边慢慢走过来,又在旁边一处茶楼上面坐了。过了阵子,也不见有人来。难不成她们还是不敢过来,想要自己回乡?
不久却看见董方同她们从衙里出来,说了几句话,她们便先走了,董方又往四处打量。展昭扬了扬手,片刻他才看见。展昭便招手叫他上来。
不久董方从楼梯上来,正要开口说话,展昭先起身招呼道,“刚才看到董兄也在这里,真是巧了。”又向朱晏清道,“这位朋友是我昨天遇到的,聊了一会,想不到今天在这里又碰到了——董兄过来坐,不要客气。”
董方看看他们,没有说话,在旁边坐下。伙计又拿来茶杯,展昭与他斟了茶,又道,“我们过阵子想往开封府去,董兄昨天说也想出去走走?不知是不是顺路。”又向朱晏清道,“这位董兄也说想出去到外地去转转,我还在想,要是顺路,不如结伴而行,你说呢?”
朱晏清看看他们,轻轻皱了皱眉。
展昭又向董方笑道,“我表妹就是喜欢清静,我倒是觉得人多了还热闹。”又问道,“刚才也看到昨天那几位姑娘,她们先回去了?有人送她们回去?”
董方点点头。
“那就好。”
“什么姑娘?”朱晏清问道。
“昨天傍晚看见几个姑娘,说是出来玩迷了路,想叫董兄帮忙送她们回去。又说快天黑了,先住下,今天再走。刚才又看见她们跟董兄一块,过一会又走了,那想必是董兄托人去送她们回去。”
“哦。”朱晏清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又看了董方一下,便转头自己喝茶了。
又坐了一会,去送朱晏清回到驿馆,说在这里也待了几天了,也该走了,叫她今天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赶路。又说他同董方再出去走走,便又出来了。
到了外面,展昭向董方问道,“她们一早就过去了?衙门怎么说?”
董方点点头。“她们先进去说,我在外面等着,又叫我也进去问了几句。后来说,叫差人送她们回去。”
“那就好——你方才也看见了,不是我不肯留你,是……的确不方便。我表妹她……不大爱跟不熟识的人同行。”
“恩公……切莫说是什么朋友,只说是下人,那位姑娘,她也就不见得会在意。”
“我岂能真把董兄当是下人?况且,就真是下人,她也不见得就不在意,她也并不喜人使唤下人。”展昭看看他,叹了口气道,“你如若果真想要跟着我们走走,那有几件事,须得依我。”
“恩公但请吩咐,小的自然遵从。”
“第一件就是这个,不要叫我恩公,我叫展明,你随意称呼就好。”
“是,那……展公子……其实该称展大侠才是……”
展昭忙道,“不不,也不可如此称呼,千万别说是什么展大侠,你就叫我展兄就是了。”
“小人岂敢与恩公同等相论?”
“你再这样啰嗦,我要烦了。”
“是是,展……展兄。”
“第二,昨晚的事,不可向人提起,尤其是不能向我表妹提起。”
“是……”
“她胆子小,不喜欢我在外面惹是生非的,这些像这样乱来的事,我都不敢跟她说——第三就是,我跟她……跟我表妹,我们的事情,你一概都不要问。”
“是。”
“就是问,也不要在我表妹面前问,你只私底下问我就行。你就问,我也未必都跟你说实情,我丑话说在前面,日后不要怨我对你欺瞒。”
“是,小人都记下了。”
“还有,路上要听我的话行事。我还有事,你要自己惹出乱子,我可顾不上你。”
“是。”
展昭想了想又道,“你要不想跟我们一起了,那什么时候要走都行,只是走时不要一声不响,须得跟我说一声,免得我还以为你是出了什么事。”
“是。”
展昭点头道,“我暂且想到这些。还有,路上不要太客气,我是喜欢随性一些,不大讲究。要是有什么冒犯之处,还望你不要往心里去。”
“小人岂敢……恩公已是……展兄……”他一时改不过口,磕巴起来。
“还有我表妹,她也是不大在意规矩的,你不用理她就行,千万别礼数太多。她要有得罪你处,你只跟我说,我代她赔礼,你却不可向她无礼。”
“是是,岂敢要恩……展兄赔礼?就是有什么打骂,也不妨事。”
“打骂倒不至于。她就是说话不管不顾的,怕无心之处就得罪了。”
“是,小的……我知道了,一定听从展兄吩咐。”
展昭便又去向朱晏清道,“他说他也是外出游玩,听说我们要回开封,也想一起去看看。我看他也老实得很,不会惹事,我也叫他不要多问,那其实我们多一个人也不错,你说呢?”
朱晏清虽不是很乐意,也只道,“你随便,你看行就行吧。”
路上朱晏清见董方极是谦抑,也就渐渐对他和气了不少,又问他有没有看什么书,要不要去考个什么功名。
董方摇头,说他虽也跟着师父看了一点,可也不过是能粗知事理,文章是写不来。
“没事,可以慢慢学,要不待会买本书我教你。”
她是热心,董方却不大上紧,摇摇头道,“多谢姑娘好意,可书上的道理也太麻烦,我也不爱去看去想那些。”
“你不喜欢看书?那你喜欢干什么啊?”朱晏清又问。她自己就当去看那些文人写的长篇大论的文字才是世间第一等乐事,见别人说不喜欢,虽也知道人人所好不同,却还是禁不住暗暗不解为何这么好玩的东西竟有人不爱去看。
“你不要以为人人都想做书呆子,厌文好武的大有人在。我看董兄必定是喜爱舞刀弄棒。”展昭在旁微笑道。
董方又摇摇头,出神片刻,道,“我也不怎么喜欢习武,只是师父要教我,我也就学了。其实……我喜欢在田里种地。犁地撒种,浇水锄草,只要是待在田里,我就心安。”
展昭也不想竟有人不好习武,反倒愿意种田,不觉一笑。
“我这样胸无大志,你们自然看不上。”董方也笑笑道。
“没有啊,”朱晏清微笑道,“种田好得很啊,我也喜欢种,我就是不太会。”
展昭也笑道,“原来还真有不爱打架爱种田的,我还当人人都跟我一样,以为除了打架,别的事都没意思。”展昭看看朱晏清,又笑道,“我是说男人。”
“打来打去的干什么?大家都铸剑为犁才好呢。”朱晏清不以为然道。
“好个铸剑为犁。要是人人性情都像董兄这样平和,那我也愿意铸剑为犁,就平日里没事的时候拿个棍子打着玩玩就行。”
“其实师父本来也是说,不管怎么样,要学些功夫,免得别人欺负到头上来都没有还手之力。我学是学了,却没有同别人动手的心思,如同废物一个。”
“董兄过谦了,盗匪害人,本也不是我们的事情,这本是官府之责,岂能怪责百姓?”
“什么呀?”朱晏清好奇问道。
“我听董兄说他见乡里有人凶横霸道也没人管,后来那些人再打人就有人报官了,也就好了。
“哦——哎你要是不爱看那些四书五经,那我教你种地吧。”朱晏清又笑嘻嘻地道。
她方才还说不会种地,现在还又说要教,董方不好意思戳破她,也只是微哂而已。
展昭也笑道,“就没有你不能教的。”
朱晏清笑笑,没有理他,向董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就是把瓜的种子种在地里,就会长出来瓜,把豆子种在地里,就会长出来豆子……”
董方听她说这些废话,不由好笑,不过再听下去,又微微点头。朱晏清又说了些种子与性状遗传繁殖育种之类,她虽只说个大略,董方也已有些领悟,却也不甚在意。这些道理大约他们也都隐约猜想到了,朱晏清只是说得更明了些而已。
朱晏清又问他一些种田的事情,如何耕种,用些什么农具,如何扦插嫁接,他自己也知道一些,也见人做过,便一一解说。看他聊起他年少时在田地里干活的那些时光,的确颇有笑意。想那时候他家人都在,彼此关爱,干那些活就乏些累些,也都不以为苦,胜过在外流离。
他如此心地,所经却如此坎坷,那些恶人欺男霸女,却往往过得要好得多,展昭也不禁感喟,叹了口气道,“为何这世间如此不公,坏人往往能过得不错,好人却反而受苦呢?”
朱晏清轻轻皱眉,想了想道,“坏人……其实,他们也是有用的。
“唔?
“因为,坏人,他们往往是很有活力的……很多人都说,恶也是推动历史进步的动力。就是……就是说,天之道,是损有余以补不足,但人之道,是损不足以补有余,就是,人之道和天之道是反着的,因为,如果一直损有余以补不足,就会……一切都一样了。就是高山也没有了,峡谷也没有了,全都成了平的。冷也没有了,热也没有了,没有风没有雨,就是一切都是一样的了,是吧?你看,世界上有这么多东西,就是因为大家各不一样,要是都一样,就什么都没有了。所以,要有我们这个这样的大千世界,就是能量要有方向地流动,就要跟这个天之道反着来才行。所以,就要损不足以补有余,这样才能有差异,有不同,然后不断进化,自组织,复杂化。人类社会也是一样,要是人人都一样,那谁也不服谁,就很难组织起来。只有层级分化了,才能形成结构,才能发展,才更有效率……可以让一个组织更结实,更强大,才能在对抗中存在下去。要是人人都一样,就会跟沙子一样,凝聚不起来,发展不起来。要组织起来,就会有首领,有手下,地位就不平等了——没有组织的也就会被有组织的群体消灭或者吸纳。所以……所以这个社会就是,很多人会受苦,好人也往往会受苦……”
她说了,出神片刻,又看看他,笑了笑,不禁得意道,“怎么样,看我聪明不聪明?”
展昭摇摇头道,“你们这些聪明人,就不能说句好话?”
“说好话没用,说真话才有用。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把它说得至善至美,所有生物就都能得到充足的资源和能量,活到寿终正寝吗?并不能。又看看他微笑道,“你就想听好听的是吧?哼,怪不得你们男的就是喜欢绿茶。”
“绿茶?什么绿茶?”他实在想不出这有什么关联。
她偷偷笑了笑,解释道,“就是……一种茶……用叶子泡的茶叫绿茶,用花泡的叫花茶,也叫红茶,好像还有白茶黄茶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就随便说说。”
她笑得颇贼,说得也明明不对头,想必隐藏了什么玄机,他也懒得多问了。“我就是说,为何总会有人要干坏事去害别的人,你这是扯到哪里去了?”
“我就是在论证,如果这个社会人人都一样,就是人人都是好人的话,也并不一定就是最佳状态。”
“有坏人还反倒是好事?那照你这么说,坏人还都是好的了,都要由着他们乱来,不能对付他们?”展昭又笑道,“坏人要那么好,那你怎么没想去当个坏人?”
朱晏清也一笑。“坏人已经有不少了,不差我一个。而且我也不一定不是坏人。很多人也都说我们这样的不好。”
“你们哪样的?”
“就是说坏人不那么坏的人——我刚说的坏人不是那种坏人,我是说这个结构是有那种……必然性的——我说的是整体的恶,不是个别的恶——坏人的话当然要惩罚他们——但有些坏人其实也是……”
“也是什么?”
她笑笑,迟疑了一下。“我是觉得,坏人应该都是不开心才去干坏事的吧,如果他本来心情就很好,他也不会去干坏事了吧。他们就不知道怎么就能自己一个人也开心,非得干点坏事才舒服,就是类似于一种心理疾病,就是说他们心理不太正常,不太健康,就像是生病了,只不过不是身体的病,是心里的病,所以他们才那样不得不干坏事。所以,坏人其实也都是病人……他们也挺可怜的……”
董方听了也不禁低头暗笑。朱晏清见他们都不以为然,白了一眼。
“好人怎么就都开心了?好人不开心的时候,可也不会去干坏事。”展昭道。
“唔……对,不过,所以就是说,好人就是可以自我调节,坏人他们就不会,所以……还是他们的心理问题。当然,也不一定是他们有问题,也往往是社会问题导致他们会那样,或者说,为什么人跟人会有这种差别,那也是因为他从小没有好的环境,没有人好好教他什么的。反正,没有人从小——从一出生就是坏人的吧……”
展昭也沉默了一下。“那也没有办法,树长歪了,只好砍了,不然就要妨碍别的树长好。”
她也没有再说什么。这些东西于她也只是说说而已,说完便过去了,她也并不怎么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