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走进了云梦泽畔的大森林中，树木遮天蔽日，地上的几株杂草有气无力地趴着，汲取着从缝隙中露出来的些许阳光。
李宵来背着已经老得走不动的萧逸，在古树之间费劲地移动着。
那团飓风并没有落下，李宵来的视线当中，先是亮起了一道极为耀眼的白光，再是陷入无尽的黑暗当中，让他不由自主收拢神识，并且闭紧了双眼。
再次睁开眼睛，李宵来遇见的是躺倒在地上、头发花白、呼吸微弱的萧逸，以及四周直通云霄般的巨木。
“少宗，你将我放下吧，我现在只是一个拖累罢了。”
萧逸趴在李宵来的背上，想到了自己一个个老死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
在追求长生的路上死去，这也算是修道者最为普遍的结局吧。
萧逸自嘲一笑，他发现自己法力全失，大限将近，现在仅仅靠着元婴化神的一口气吊着。
李宵来瘦成鸡爪般的手紧紧抓着萧逸，没有丝毫放松的意思：“萧长老，尽管我算不上一个好人，但谁真心对我好我是分辨得出来的。我永远不会让真心对我的人，死在我的眼前。”
“少宗，你真的长大了。”
萧逸缓缓吐出一口气，没有再说话。
一个老头就这样背着另一个老头，在这座望不到头的森林中慢慢挪动着。
树，还是树。
死一般的寂静，没有森林常见的鸟鸣声，也没有其他动物的叫声，就连风穿过森林的声音都听不见。
李宵来只能听见自己沉重的脚步踏过落叶，踩碎叶片发出的嘎吱嘎吱的声音，还有自己逐渐加重的喘息声，以及身后萧逸极为微弱的呼吸声。
一个人也看不见。
也许方姑娘已经死了。
李宵来悲哀地想着。
在生命轮回神通之下，就连化神修士都已经走向死亡，区区金丹中期的方淡月又如何能抵抗呢？在白光出现之前，李宵来分明还看到了方淡月，她也老了，头发花白，皱纹爬满了脸庞，可还是那么好看。
但是如果死了就不好看了。
方淡月，秦晓以及李玉楼，在李宵来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便在原地消失了。要么便是生命轮回加剧，直接原地化作一捧黄土，要么就是被阵中其他事物干扰，离开了原地。
无论是哪种可能性，他们生还的概率都是无限趋近于零。
和李宵来一样。
李宵来并不关心秦晓和李玉楼，只是之前还打过招呼一起探索的人，一转眼便就此死去，不禁让人感慨。
凡人常说，人生苦短，许多人这辈子只能见上那么匆匆几眼，转瞬便会败于时间的伟力之下。其实修道者亦是如此，只要是不能飞升，哪怕是传说中的大乘修士，在岁月长河之中也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罢了。百年，千年，亦或是万年，在几近无穷无尽的时光当中都是相等的短暂。
因此每个人与人之间的相遇，在李宵来眼里都是时光赠予的礼物，值得铭记。比方说那天的云梦泽畔，云台之上，身穿干净利落的白色劲装，扎着漂亮马尾的方姑娘。
那天李宵来觉得整个云梦泽的云彩都比不上她，整个云梦泽所有的修士，就算是举办晋升炼虚典礼的风上真人都没有自己开心。
修仙者在这方面和凡人也没什么区别。
可惜见过如此漂亮的姑娘的李宵来，就要在这片森林当中，如同人间数不清的前辈一样挂掉了。
前方树林悉悉索索，黄黑相间的皮毛在绿意中隐约可见，一双充满敌意的眼眸和李宵来苍老浑浊的眼珠子对上了。
这是一只吊睛白额大虎。
放在先前，李宵来正眼都不会给它一眼，这种凡人眼中凶猛无比的野兽，在金丹境修士眼中不过就是稍微大一点的猫罢了。
它又不是镇守魔域的白虎。
但是此刻，李宵来别说动用法力，就连行走都是无比困难的事情，更何况背上还背着一个萧逸，逃也逃不掉。
虽然自己好像并跑不过它。
法宝都在储物袋里，没有法力召唤不出来。原本修炼的强横肉体，在生命轮回神通之下也变得脆弱不堪。
李宵来现在就像是凡人之中最为普通的八十岁老头，手无缚鸡之力。
那团黄黑色缓缓向他移动而来，就像是传说中冥界的使者，来引渡他的灵魂走上奈何桥。
李宵来将昏睡过去的萧逸放下，打算平静迎接自己的死亡。
死亡降临之际，原本毛毛躁躁的李宵来反而内心沉静。
只是，就这样被一只畜生吃掉，对我这种天才来说实在是难以接受。
他看见老虎从灌木里走出来，嘴角好像扬起嘲弄的笑容。
李宵来想象着老虎扑到自己身上，如同利刃一般的牙齿穿过自己苍老的皮肤，洞穿脆弱的颈部。鲜血从伤口里先是喷射而出，然后变成汩汩细流，慢慢流尽。
李宵来闭上眼睛，屏住呼吸。
意料之中的死亡并没有到来。
老虎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急匆匆瞅了李宵来一眼，头也不回地向森林深处跑去。
望着老虎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李宵来瘫坐在地上，重重吐了口气。
他刚才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
几秒钟后，回过神来的李宵来，正欲背上萧逸逃跑之时，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天上笼罩了下来。
一团口水从半空中滴落，夹杂着野兽独有的腥臭味，落在了李宵来面前的空地上。
缓缓抬头，李宵来觉得，如果将先前那个老虎比做是冥界的使者，那么他现在看到的，就是土伯。
十丈高的人形身躯，青色的皮肤，长着四只手臂，面目狰狞凶恶。
一只黑珂魔。
看到它庞大的红色眼眸之时，李宵来想着，这次自己真的要死了，不过死在这个魔物手里，也算是比葬身虎腹更能接受的结局。
李宵来轻轻一笑，看着黑珂魔的拳头重重从天而降。
死亡依旧没有到来。
萧逸挡在了他前面。
苍老的脸庞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有点丑的笑容。
他的眼中，一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
李宵来瘫坐在地上，拼尽全力大喊道：“不要！”
他知道萧逸要干什么。
修仙者不同于凡人的最根本一点，就是修仙者拥有灵台，无论是人修妖修还是鬼修，灵台都是修炼的基础。灵台之上，修仙者凝聚灵气，凝结金丹，碎丹化婴......
除了修炼这个功效，灵台还有一个关键作用，那就是将神魂和肉体连接在一起，一个空有灵魂或者肉体的修仙者，都是无法发挥自己全部实力的。
萧逸此刻要做的，是点燃灵台之火，燃烧自己几百年以来的修为，以求击杀黑珂魔，拯救李宵来，以及破阵。
而修仙者一旦点燃了灵台之火，便是神魂俱灭，再也无法踏入轮回的下场。就连地府的勾魂使者都救不回哪怕一缕残魂。
这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萧逸花白的头发此刻正散落开来，向四周飘散。原本老态龙钟的样子，也变成了一个年轻俊美的美少年。他身穿青袍，一手三尺青锋，一手掐诀。
黑珂魔巨大的手掌停在半空中，似乎是被什么无形的屏障隔绝在了外面。
黑珂魔大怒，原本就显得狰狞的脸庞上，五官一下子拧在了一起，是小孩子看一眼就会吓哭的程度。
李宵来站在后方，知道他什么也改变不了了。
黑色的火焰从天而降，黑珂魔全身燃起魔焰，青色的皮肤裂开一道道口子，流出赤红色的岩浆。
萧逸缓缓飘起，悬在黑珂魔面前，好像是一幅描绘着地狱场景的巨型画像中间落下了一只蜉蝣。
蚍蜉撼树，未尝不可。
黑珂魔四只手唤起一团团庞大的剧烈燃烧着的火球，火焰既不是普通的红色，也不是代表着魔界的黑色，而是青蓝色。
火球在黑珂魔手中稍稍停顿，随后伴着破空之声，朝着萧逸疾驰而来。
萧逸想起了传说之中的天劫。
这只黑珂魔尚未显露出本体的真正大小，仅仅只是十丈高，萧逸猜测它本体应该具有九阶妖兽的水平，和人类的元婴后期修士一样。
还真是被看扁了啊。
萧逸眼中，灵台之火熊熊燃烧。
法天象地！
萧逸心中大喝一声，身高顿时暴涨几千丈，如同传说当中天神临凡，脚踩十八层地狱，头顶三十三重天。
黑珂魔见状，怒吼一声，身形也是暴涨几百丈，魔焰焚身。
萧逸轻笑一声，伸手抓住黑珂魔，就像抓住一只小猫一样毫不费劲。
在巨大的金色手掌当中，黑珂魔奋力挣扎，魔焰四溢，但未能伤到萧逸分毫。
萧逸手掌微微用力，顷刻之间，黑珂魔在火焰之中，化作一道青烟，就此消散而去。
萧逸回头，神识察觉到了因为刚刚的冲击而昏倒过去的李宵来。
他嘴角微翘，想到了几百年前的西昌河畔。
幻境终究是幻境，不过这次，总算是保住了。
天空中的飓风在萧逸法相的头顶重新成型，缓缓压了下来。
萧逸抬头，那团风暴触手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