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民昱谢过阿咪,重新背起箩筐,走向寺门。
说来也奇怪,刚刚那些小孩还往箩筐中多塞了几块木柴,但是村民昱却感觉箩筐比之前轻了不少,现下是不用弯着腰,走路也轻快了。
抬起的脚还未迈出寺门,就听阿咪说:
“我还有一个请求……”
话音未落,村民昱一个转头,一阵风就呼呼吹来,把罗容眼下全部场景都吹散了。
吹得罗容睁不开眼睛,她抬起手挡风,不料自己也被这股风卷走。
待罗容摔滚落地,竟是滚进一堆篝火中。即使知道自己不会被灼伤,但还是着急忙慌翻身而起,这一起,眼前晃过一个身影——
是村民昱。她被两头狼扑进了篝火中,篝火顷刻间被砸烂。其中一头狼因身上着了火,哀嚎着滚到一边。村民昱身上也起了火,但是在沙土中翻滚后,火灭的差不多了,她从篝火堆里取出一把烧焦了也烧尖了的木柴,刺向再次扑她而来的狼。
作为格挡的左胳膊被狼牙一口咬穿,但是右手中的木柴也刚好刺进狼的眼睛。腰间左部被狼爪划烂一个血口,但是抬起的右脚刚好狠劲揣在狼的肚腹。
温血同时溅出,狼被揣到一边,在低吼声中翻身,而村民昱已迅速撑地而起,高举起木柴对准狼的心口一刺而下,短暂的一声哀鸣,这头狼安静地倒在血泊中。
再转头,则是那头浑身烧得坑坑洼洼的狼,它带着身上的残火,冲着村民昱一跃而起,本是对准村民昱的脖子咬去,而村民昱一个侧身躲开,所以这一口只咬烂了村民昱的右肩,锋利的前爪则皆嵌进村民昱的两只胳膊。
趁此时机,别无所想,村民昱左腿弯曲,右腿后撑,上半身尽全力前倾以对抗狼的扑力,双臂青筋暴起,再由下而上推着手中的木柴——
这一击,木柴埋入狼的胸口几乎几公分。
最后二者倒地,狼不再动弹,村民昱虽浑身血迹斑斑,好在尚且能行动。她先是捧起沙土覆盖在身上的伤口,再是手脚并用地去篝火堆里拿木柴。
罗容看向四周,火把闪烁,血流各处,低吼,怒吼,哭号,哀嚎,村民们都在和狼群的缠斗中。
但有前车之鉴,存活下来的几头狼瘸腿或瞎眼,它们踉踉跄跄地逃离村落时,没有一个村民敢追出去对它们赶尽杀绝。
伤情不重的村民,则是清理对服狼群的大小陷阱,甚至还要将这些狼尸残骸好好的埋葬于村落周围。伤情较重的村民,则接受清理伤口及包扎。
村民昱看着被狼群撞倒的房屋,看着大伙浇水灭火,看着受伤严重的村民缺了胳膊或少了腿,她将手里的狼尸一丢,而不是好端端地放进挖好的坑里。
她周围的村民见此,神情紧张,行为慌乱,但是在斥责村民昱时却小心翼翼:
“你这、这、这就是违背了大自然神。”
“神罚若降下,大伙又要遭受无妄之殃。”
村民昱只低着头,望着扭曲着的狼尸那双无光的瞳孔:“我知道有人能救我们。”
她喃喃自语:“我知道有人能救我们……”
遂转身抓起一支火把,越过其他匆忙的村民,翻过长满尖刺的灌木,飞身跑进山里。
在她身后的村民,只大声喊:
“昱!”
“昱!”
待村民昱跑远,速度之快,竟都看不见她的身影,罗容这边,眼前的场景则是似水瀑一般,眨眼间,便顷落而下。
在水瀑之后出现的,就是晦暗的深山老林,唯天上月、云中星带来的光,照得亮这山上的小路。
罗容再低头,一支火把从眼前似风而过,定睛一看,那是拿着火把的村民昱。
而后,若干支火把一一升起,是那些跟随在村民昱之后的其他村民。
村民昱昂首阔步向深山快步而去,一路上都能看见她下山时就用木炭留下的痕迹。
但是其他村民像是看不见似的,还都额外在相同的位置留下了不同的印记。
最后只听村民昱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
是的,那是一片地穴般的空地,可是当众人踏上空地之后,杂草丛生,野花、野果遍地,有被声响与火光惊走的松鼠与鹿,只是不见一棵树木,也是怎么都不像有庙宇的样子。
其他的村民筋疲力尽,皆是转身就走,可村民昱还是说:“再找找,再找找。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
村民们再转头看向村民昱时,看向村民昱的眼神——
狐疑,不敢想象,难以置信。
忽地其中一个村民收起了火把,颤抖着声音说:“你们看……
“看她的眼睛……
“怎么、怎么跟咱们不太一样……”
罗容不明所以,因为她看着村民昱的模样,并无变化。
如果说眼睛有什么不一样,不过是因为村民昱头顶月光,显得整张脸是暗色的,而她身下的绿植则在光照下有所反光,于是再看村民昱,就觉得她眼睛是青色的。
“是啊是啊,她、她眼睛怎么是那样的了?”
“怎么变得和那些骨怪一样了?”
身处深山暗林中,众人还是畏惧与恐慌,无人敢再靠近村民昱。
“……这些话可不敢胡说啊。”
“我都看见了,她上山前还不愿意埋葬狼尸。”
“我也看见了。”
又想起村民昱的怪异行为,于是壮起胆子,责怪中怒瞪向村民昱。
“是村长让我们跟着来的。”
“村长想害我们?”
“村长也有问题。”
众人你一句我一言,皆藏起各自的火把,缓步间,一寸又一寸的靠近村民昱,直至将仍在解释阿咪与描述庙宇的村民昱团团围住。
忽地天上的月亮,光熄了,村民昱退后一步,再一步,直接退进了黑暗。紧跟着是天上的星星,一颗接着一颗的消失,包围村民昱的村民随着消失的星星,也一个接着一个,走进黑暗。
四下无论月光亦或是星光,皆不复存在,罗容只觉脚下的山坡在蠕动中越来越缓,站稳后再环顾四周,隐隐约约看见几支火把从深夜的山林走向清晨的村落,火光一灭,火把上的血迹似突然出现一般,清晰可见。
有村民问:
“昱呢?”
回来的这几个村民,皆默不作声,只手握着各自的火把,一步步走向人群中的村长。
人群似涟漪般缓缓散开,谁都不知道这几个村民究竟想做什么。
结果下一秒,地面震动,所有人都以为是那些令人闻风丧胆的骨兵骨马就要来了——就因为当时晚上没能好好的埋葬狼尸。
众人抱头鼠窜,跑的跑,躲的躲,乱成一锅粥。
罗容忽地看见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又长又深的裂缝,而她就是站在这条裂缝上,再看向那些从山上回来的村民们,也似巧合般都站在这条裂缝的旁边。
只听轰隆声起,这裂缝向外扩张般直接就裂开一张大口。罗容仍悬空在原地,而那些站在裂缝旁边的村民们,则是接二连三地掉落进去。这裂开的地缝,似深渊,掉落下去的村民是一点踪迹看不到。
而后眨眼间,裂缝又快速而大力地合拢,地面依旧平坦、完整,像是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是村落中,也不见一个村民再敢出来看看外面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唯不属于这里的罗容,她还低着头,看着地面上的这条裂缝。
裂缝中突然涌出浑沌的泥水,泥水中夹杂着枯草枯叶、枯根残花、残骨碎肉。枯草落地,化作盈盈野草,枯叶落地,化作枝枝树苗,枯根落地,化作棵棵绿树,残花落地,化作朵朵野花,残骨落地,化作跳跃的鹿,碎肉落地,化作腾飞的鸟。
那泥水,由这些新生生命带走了浑浊,继而形成了一具卧躺着的躯体——
是村民昱。她睁着眼睛,眼珠上爬过一条长虫都没眨一下眼。她手里紧攥着一支断了的火把,火把的另一截则插在她左腰间的伤口里。她身下的野草,是软榻的,是黑色的。
罗容站得有点累了,就坐到她身旁两米之处。吊着果实的松鼠叽叽喳喳路过村民昱,摇晃着大尾巴跑走了。背着果实的刺猬轱辘辘穿过罗容,撞到村民昱满是血口的腿上,又转个方向,慢慢悠悠离开了。
罗容坐得有点累了,直接就躺下了。两人头顶的树梢,高一点的,树枝稀疏,树叶嫩芽,浅绿浅黄,果实丰满且数量很多。低一点的,树枝繁茂,树叶墨绿,深浅皆有,果实孱弱且数量很少。
一只鸟雀落到树枝上,树枝一抖,果实尽落,砸得罗容双手抱头。那鸟雀侧身平移向枝头的一朵花,尖嘴嘬了嘬花瓣上的露水,谁成想这花可能没它想得结实——也可能是这花确实是到了该落土的时间了,只轻轻一碰就随微风而落。
花这一落,惊得鸟雀腾飞而起,枝头一晃,斑驳花影将树下两人笼罩。
只是罗容再睁眼,一坨鸟屎滴在她脸上,她叹口气,不紧不慢坐起身,随手拿了一片树叶就擦拭了脸上的鸟屎。躺下前,还是转头看了眼身旁的人,那一朵带着露水的花,落在了她的左眼上。
罗容就在这躺着,从清晨到月升,云中星仿佛落满枝头。
只听周围传来走过枯叶的脚步声,很轻,但是罗容还是察觉到了,她翻身而起,望向脚步声的方向。
来者走进月光就如身于瀑布之下,是那庙宇里的阿咪。
阿咪抱起地上的村民昱,轻轻拍打村民昱的肩:“昱。”
此时的村民昱,脑袋似橡胶,扭曲着脖子,垂落到一边,刚好和罗容四目相对。罗容也才看清村民昱的脑袋,从额头到鼻尖几乎已经裂成两半。
应是用尖锐的石头,重重地从头顶劈砍而下,才砸成这样的。
“昱。”
阿咪仍唤着村民昱,已数不清究竟唤了几声。
就见她怀中的村民昱忽然眨了眨眼,倒是把罗容惊地歪了一下身子。再看村民昱,她慢慢地转过脑袋,直至面向阿咪。
然后村民昱的半张脸,面露歉意和悲哀:
“我只是希望……他们能够得救……”
而村民昱的另半张脸,面露凶色和愤慨:
“你为什么……对我们见死不救……”
阿咪没有回应,只用双手紧紧拥住了昱。奇怪的是,阿咪拥抱昱的力气几乎是越来越大,直到她将昱的躯体从头至尾真正的分成两半。
面露歉意和悲哀的那半张脸,所流出的眼泪与脸颊上的血相融,在月光下是缤纷的。
阿咪在她的眉心处,点上了四颗水珠,水珠一个紧接着一个化开,形成了交叉或平行的水流。
罗容赶忙靠近,调出翻译屏:
“纳”
面露凶色和愤慨的那半张脸泛白,但淌出的血是黑色的,在月光下呈现银灰。
阿咪同样在她的眉心处,点上了四颗水珠,水珠瞬时间化开,形成了交叉或平行的水流:
“摩”
阿咪离开前,嘱咐纳摩两人,村落不必迁移,可以重建于此山脚下,此山可庇护人们免遭狼群袭击。
但是庇佑村落是有条件的,村落每隔一段时间就需要向庙宇里供奉[地底的石头]。
罗容再抬头,斗转星移,光阴荏苒,青山绿水彼此交替。燕飞鸟叫,泉水叮咚,鱼跃溪流,鹰啼鹿鸣,冬开梅花,春绽牡丹,远远的就能望见山下的人烟。
纳人活得像清晨里清澈的雪花,只图极致的欢乐,哪怕昙花一现。
春,微风拂面,小雨连连。纳人在泥地里打滚,用百花装饰房屋,收集鸟群掉落的羽毛,然后同蝴蝶一块,在飘飘嫩枝新叶之下沐浴春光。
夏,蝉鸣萤火,热风滚滚,纳人在山间摘花采果,和松鼠攀比爬树,在河间与鱼群争着游泳,然后一个跳跃顺瀑布冲下。
秋,稻草摇曳,红叶如海,纳人在大树下乘坐秋千,串联枯叶制作衣饰,用甜果与狐狸交换尾巴的毛发,然后垒起池中捡起的彩石,再轻轻推倒后开怀大笑。
冬,白雪皑皑,银装素裹,纳人在雪地里互扔雪球,爬地上伸手捣乱兔子洞,拿树枝运输冻僵的蛇,然后在大雪纷飞时,坐着木板从山坡滑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