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舀抓着自己的眼珠子,心里要多苦有多苦。
“我,我只是河神的信徒,离了河水还能干什么?我手都用不了,抓着东西呢。”
哭丧的嘟囔。
又害怕又沮丧,常年萦绕在耳畔的呓语渐渐响亮。
他打了个哆嗦,差点一用力把眼珠子捏爆。
“没关系的,相信苏师弟,苏师弟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
小心的将眼珠子塞进怀里,循着“呃,呃”怪声摸向雷猛。
“水袋,他怀里有个水袋。”
雷猛没有做任何反抗,这让方舀松口气,行动也利索许多。
“那就是睡药,赶紧喂他喝下去。”
伴随着倒地的动静,方舀欣喜的声音也传过来,“他睡着了,真的睡着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刀,刀也放下了。”
喜悦的呼声里渐渐带上哭腔,不难听出解脱和释然。
纵然神骨有百般的好,耳畔有永不止歇的呓语,一旦受伤便会陷入毁灭的欲望,杀人、自杀,形如诅咒,终归是令人恐惧的。
若是有一种方法既能留下神骨的好,又能剔除神骨的恶,是再好不过了。
苏服白也释然。
宣医师喝药的结果不能完全确定,雷猛这边算是彻底得到验证了。
“方师兄,我现在药专心对付陈启文,你如果发现自己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喝下睡药。”
“放心吧苏师弟,我肯定喝,我怕死的很。”
方舀用十分洪亮的声音向他做保证,都盖住了前方无数碎石的动静。
“爹爹,你们还我爹爹……”
成熟的声音,幼稚的腔调,两者混合在一起无比的怪异。
按捺心头的不适与烦躁,苏服白一边继续以伐山之术堆砌碎石,一边温声问道:“你是小宝吗?”
扒拉碎石的动静忽然停住。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心猛然悬起来,浑身汗毛竖立。
尽管是他主动尝试和对方沟通,结果也很好,然而未知之物有意识地回应,仍令他感到难以接受。
对方的反应不像是某种意识的残留,更像是完整的生命,是剥离神骨的过程令他的生命形态发生了转变?
“我和你爹是好朋友,当然知道你的名字。”
可以沟通意味着有平和解决的可能性,能做到的话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什么是朋友?”
“朋友就是……关系很要好,可以为对方付出,保护对方,不让他受到别人的伤害。”
“你胡说,你才不是我爹的朋友,你害了我爹爹,我要杀死你。”
扒拉碎石的动静再次响起。
苏服白不是很惊慌,继续填补工作,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温和些,“你为什么说我害了你爹爹?”
扒拉碎石的动静停止。
“我爹爹死了,你们来了之后我爹爹就死了,就是你们害死的,我要给爹爹报仇。”
哭泣,愤怒,彷徨,恐惧。
他的情绪经由哭哭喊完全传递出来。
在种种不适和危机潜伏的前提下,苏服白不由生出一丝怜悯,这就是一个自以为失去了父亲的可怜孩子,内心固然有仇恨,也有对未来的无措和恐惧——他失去唯一的至亲。
自己何尝不是呢,父母又何尝不是呢?
失去亲人的痛苦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那是在任何一个相似角落,一声熟悉的呼喊,一个恍惚的背影,都能唤起无限的伤痛。
那是即使在梦中也会流泪的心酸。
耳畔的呓语逐渐响亮,无尽的毁灭与杀戮钻入脑海。
他连忙排空思绪,放松情绪,一种强烈的虚幻感充盈,世上的一切,生与死,是与非,都那么的虚假,不真实。
时间终归会抹平一切。
爱与恨都会在墓碑倒塌的那一刻消失。
我们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时间之中微不足道的一次挣扎,随着死亡的到来而平息。
呓语声逐渐微弱。
然而强烈的虚幻感令他失去所有动力,连死都不在乎,还挣扎什么,陈启文也好,小宝也好,让他来吧!
“啪”
虚幻感也逐渐微弱。
小宝越哭越悲伤,将手上的事遗忘,只是大声的哭喊“爹爹”。
“你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你胡说,爹爹被你们害死了。”
“你怎么知道你爹死了,亲眼看到的?”
“我感觉不到爹爹,以前都能感觉到,不论爹爹是醒着还是睡着了,都能感觉到,可是现在爹爹不见了,一定是你们害死我爹爹。”
对方的一切反应都和正常的孩子没有区别,更证实了完整生命的猜测,也让苏服白对平和解决此事更有把握。
“小宝,你都是什么时候来见你爹爹?”
“我总想找爹爹,可是找不到,只有爹爹想我,特别想我的时候,我才能找到他,就来见爹爹。”
“爹爹真的没死吗?”
神国!
苏服白在心中默念一遍,思索它和这个世界的关联,能够以人的意志相连?
考虑这些还太远,眼下必须解答对方的疑问,要让小宝相信宣医师没死。
想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他不确定宣医师是死是活,谁知道当时是睡药先起作用还是呓语先发作,睡着了是安静的,尸体也是安静的。
后者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但也绝不是他的本意,谁都想不到宣医师会突然呓语发作,因为小宝而呓语发作。
按照常理,他这种心理状态早就该呓语发作自杀,却正常的活到现在,却又在最要紧的关头因此而呓语发作,实在匪夷所思。
前方,无尽的白光之中忽然出现一抹彩色,躁动的灼热扑面而来,如熊熊烈焰要将他吞噬。
苏服白快速后退,地上仍有散落的碎石,一个不慎摔倒,狠狠砸在棱角分明的碎石上,疼的龇牙咧嘴,剧烈的疼痛引发呓语,毁灭的蛊惑钻入脑海。
“你在骗我,爹爹肯定是被你害死的,我要给爹爹报仇。”
“我只有爹爹了,你还我爹爹!”
哭泣,仇恨,那一抹绚丽的色彩再次躁动,所过之处不规则的线条全都被扭曲。
苏服白清楚的知道,这绝不是视觉上的扭曲。不规则的线条是碎石的棱角,尖锐的棱角在彩色之中变得柔和,流淌……它们熔化了。
灼人的高温是真实的,且比他想象的更可怕。
他只考虑正常的孩子容易交流,却忘记了孩子是很情绪化的,只是一句话回得慢了就引来如此可怕的报复。
碎石堆熔化,坍塌,不,不止是碎石堆,前方的山洞都在融化,从穹顶坠落一滴滴圆滑的弧线。
毁灭的欲望正在一步步侵蚀苏服白的思维,他拿出全部的理性去对抗,无暇思考如何应对。
那一抹彩色在视野中放大,热浪也更加灼人,它离自己更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