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荒丛林,某处偏僻所在。
遽然间,天地色变,劫云突现。
滚滚劫雷翻腾不息,忽有一道凌厉劈下,列缺霹雳,万树披靡!
雷光闪耀中,一道玄服帷帽的身影现出原形,此刻玄服帷帽都被雷光所毁,露出其内之人的身躯。
此人躯体竟没有皮肤,而是遍布孔洞,浑身虫噬之痕。
受雷光所激,暗红色的血肉仿佛波浪翻滚,一条条蛊虫源源不断地从孔洞中涌出,场景恐怖之极!
然而,在雷劫的威力之下,一条条蛊虫几乎是在离体的瞬间就暴毙而亡,化作焦炭。
可此人的气息却越来越强。
一道模糊的蚕蛹虚影浮现在此人身周,立时便引来了第二道劫雷。
轰!
蚕蛹虚影被劈得粉碎,一缕难以形容、满含道之玄妙的意识,就此被释放了出来,紧接着,此人头顶上方,一个小巧元婴盘升而起,与那道意识合二为一。
轰!
第三道劫雷猛然降临,劈在元婴之上!
元婴瞬间融化,却又瞬间新生,一散一聚之间,炼就纯元,似乎挣脱了某种桎梏,气息气质顿时迥然不同!
而第三道雷劫降下之后,便不再有雷劫落下,劫云随之缓缓消散。
这便说明,此人,渡劫成了!
化凡成圣,超脱凡俗,就此跳出了蝼蚁之列!
“哈哈哈哈!时至今日,本座终于真正地重新活过来了!方海,我的好师兄,你肯定没料到我还没死吧!要不是,当初得到了那处地方的一道真传,其中恰好有一枚蚕识蛊,可以用于催生道识,凭此蛰伏转世,不然本座还真就被你杀掉了!”
“哼!上一世的仇,本座这辈子再跟你,慢…慢……算!”
元婴再次凝聚之后,化作一名眉目冷酷、邪气森森的男子,冷笑着自言自语。
……
……
高州,祯旦禅寺。
后山方丈室内,并无方丈在此止息,而是供奉着一个金钵盂和一件木棉袈裟。
金钵和袈裟光华内敛,如同凡物。
忽然,“吱呀”一声,方丈室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一名知客僧领着一个年约七八岁、身形如豆芽菜般瘦弱的孩童走了进来。
“善知识,请入内,自行拜谒衣钵。”
知客僧站在门外,微微躬身,单手施以佛礼,另一只手则做出了相让的姿势。
被他领来的孩童点点头,眼神既有些慌乱惶恐,又带着十二分的崇敬,最后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过门槛,走到供奉着衣钵的佛龛前,扑通跪下,就欲拜倒。
谁知,衣钵上突然闪烁佛光,照明辉室,光鉴毫芒,一枚“卍”字佛印凭空显现,印入孩童眉心。
“这……又是一枚佛印!”
站在门外的知客僧见此一幕,浑身一震,喃喃道:“自从上次审源师兄礼敬衣钵,得到佛印传承,这才十年时光,居然又有善知识能够引动衣钵,真乃佛祖显灵,佑我禅寺!”
“你可以出来了。你俗名叫什么?可愿拜入祯旦禅寺为僧?”
知客僧看向孩童,热切问道,同时手中念珠光华闪烁,似乎是在通知寺内僧众。
“啊?!”
孩童回过神来,惊疑了一下,揉了揉眉心,没感到任何不适,也没感觉到任何特殊,佛龛内的衣钵也已恢复原状,不再绽放毫光,于是听从知客僧所言,走出了方丈室,口中答道:
“我叫孟八,父母在给我取大名之前就离世了,所以只能按排行叫作孟八。我听把我带到这里的那个僧人说,你们这里不把凡人当作奴隶,从不虐待凡人,所以我愿意在这里出家为僧。我要在这里学了本领,然后回去老家,把其他人全都解救出来!”
孩童目光闪亮,天然流露出几分慈悲和毅然。
知客僧听后,神情略有些复杂,却还是笑道:“好志气!颇有一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的大气魄!奈何本来寺那边,始终认为他们才是‘本’,而我们只是‘来’……罢了,不说这些,你以后自己会懂。”
“首座,你来了,弟子审通参见首座!”知客僧忽然转身,向后方来人行礼。
来人是一名轩昂魁伟的老僧,回了知客僧一礼之后,看向孩童,嗓音温和道:“贫僧智行,现为本寺堂头首座,由贫僧为你剃度,可否?你刚才的话,贫僧都听到了,怪不得能引动衣钵显灵,或许这也是衣钵所盼。”
“我听大师的。”孩童用力点头。
魁伟老僧闻言一笑,手中摸出一把戒刀,一边为孩童剃度,一边说道:“你若是不嫌弃,贫僧愿收你为记名弟子。”
“弟子愿意。”孩童立马回答。
“善。今后你的法号便是重真。”
……
……
“石屏千仞立,古寺半空悬。
净土绝尘境,岑楼缀远天……”
一名清秀少年脚踏一柄数丈长的锡杖,遥望前方古刹,目光悠然,口中轻轻吟诵。
一位瞽目老僧盘坐杖首,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而站在少年前方的年轻和尚,则开口接话道:“师弟好雅兴,随境吟咏,随心转境,心性若此,无论是参禅,还是悟道,都能大有成就。”
“审源师兄谬赞了,我只是拾人牙慧,借花献佛罢了。此行仓促到访,希望不会对贵寺造成困扰。”程风游微微一笑,摇头说道。
“自是不会,寺内僧众云游各地,时常带回善因果者,拜谒衣钵,弘扬法脉。寺中早有一整套接待流程,既不会怠慢,也不会麻烦。不过,待会师弟入寺之后,还得先请师弟斋戒三日,才能让师弟拜谒衣钵。”
“师弟放心,衣钵传法一则讲究因缘,二则讲究自悟自渡,绝不会强迫师弟皈依,一切皆由师弟自选。不少善因果者,拜谒完衣钵之后,仍不愿断绝凡俗,寺内僧众也都将其一一送回,不损分毫。”审源平静讲述道。
“哈哈,师兄多虑了,我倒不担心这个。佛陀既为世尊,自然不可能是小气量之辈,所留衣钵想必也是自觉觉他,而非逼人礼佛,强按牛头喝水。”程风游含笑说道。
“唉,其实……”审源轻叹一声,“师弟说的那种情况也不是没有,只不过并非我们祯旦一脉的作风。”
“至于本来一脉那边,原是数万年前,佛法东渐之时,因权宜之计,渡化了部分高州本来派的门人。那些门人结习未尽,有些陋规竟流毒至今。病由根骨而起,难以尽除。师弟将来若要与其打交道,可得小心些。”
“原来如此,是我见识浅了。”
程风游恍然点头,心中对此多留了一个心眼。
便在二人说话间,锡杖已落到寺门前,一名知客僧迎了上来。
“弟子审通见过智显师伯,审源师兄,还有这位善檀越。客房已经安排妥当,善檀越请随我来。”
“师弟且去,三日后小僧再来引你去拜谒衣钵。”
“好,智显大师,审源师兄,在下告辞。”
程风游行了一礼,跟随知客僧而去。
二人弯弯绕绕,过了几处院落,最后步入一间黄墙黑瓦的清幽小院。
“善檀越请在此处歇息。若是檀越有游玩之兴,可以随意在寺内行走,本寺并无不可入的禁地,只是不能轻易打扰僧众的早课晚课。”知客僧审通将程风游领入禅房后,说道。
“在下省得,有劳师兄引路,师兄事务繁忙,请回吧。”
“那小僧就不打扰了,檀越请便。待会儿,斋饭自会有小沙弥送来。”
……
审通走后,程风游掩上门,环视了一圈禅房。
禅房不大,并无多余之物,一块石板床,上铺草席,一个普通蒲团,一张松木案几,仅此而已,却颇具清净意韵,单单是让人寻常待着,便能自发地心生绝尘之念。
“祯旦禅寺,禅法一脉的祖庭,没想到,我竟真的来了此地。此地本不在我的行程之内,世事难料啊……”
程风游兀自一笑,抬步走到床前,脱了靴子,直接打起坐来,身心一片安然,没有丝毫的不习惯。
既来之,则安之。
尽管此行在他的计划之外,但人生中计划外之事,少说也有十之五六,最好不过是等闲以待,方能心安。
……
“笃笃笃”
大半个时辰后,有敲门声响起。
“檀越师兄在吗?我给你送斋饭来了。”
一名身形瘦弱如豆芽菜般的小沙弥,端着木盘,上边盛着斋饭,在门外轻轻敲门。
斋饭是一小碗豆腐笋丝汤、一大碗鲜菇烩面和一碟酱萝卜,鲜香四溢,沁人心脾,令小沙弥不禁喉头耸动,默默咽了口唾沫。
“我在,来了。”
程风游下床开门,恰是看到小沙弥低着头,眼巴巴望着斋饭,双眼发直。
“小师弟,你还没吃饭吧?”程风游笑了笑,问道。
“没有,火工师兄让我们先给挂单的众檀越和云游僧人送饭,最后才轮到我们……”
小沙弥心直口快地回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些,连忙闭口不言,紧抿嘴唇。
“那好,咱俩一起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浪费了多可惜!”
程风游爽朗一笑,拉着小沙弥到石床上坐下,把斋饭搁在松木案几上。
小沙弥原本有些犹豫,但听到浪费可惜之后,便点头同意了。
“小师弟叫作什么法号?”
程风游从纳虚袋中取出另外一副碗筷,边盛饭食边发问。
“孟八,不,现在叫做重真。”
小沙弥暗暗咽了口口水,目光不离程风游手里的碗,呆呆回答。
“好名字,好法号。师弟,给。我饭量小,这些就拜托师弟了。”
程风游将斋饭盛出大半,然后把手里的碗递给小沙弥。
“小师弟剃度多久了?”
程风游慢条斯理,吃着自己那份,慢悠悠问道。
“十三天!能天天吃饱饭的日子,我每一天都记得!”
小沙弥几乎是把头埋在碗里,囫囵回答。
“哦,怪不得,原来你以前都吃不饱饭……”程风游有些恍然,看向小沙弥的目光不禁多了一分怜爱。
“嗯,以前日子过得可苦了,爹和娘就是因为要把粮食省给我们吃,所以才会……”
小沙弥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没再说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把碗中的食物碎末聚拢到碗边,扒进嘴里,“爹和娘说过,不能浪费一粒粮食!”
随后,小沙弥站起身,郑重施了个佛礼,“多谢檀越师兄赐饭!”
“不必客气,放心,我也不会浪费。坐下吧,咱们再聊聊。”
程风游温和一笑,细嚼慢咽,边吃边道,“你有什么不便对寺内师长说的,都可以讲给我听,我会保守秘密。”
听闻此语,又看了一眼程风游脸上的和煦笑容,小沙弥顿感身心一阵放松,像是卸下了一副无形担子,而他心里也确实积压了许多话,想要对人倾诉。
“嗯,我知道檀越师兄是个好人。”
小沙弥缓缓在床边坐下,盯着自己的脚趾头,视线逐渐变得空洞无焦,喃喃着讲述道:“能够不浪费粮食,还会把粮食分给别人吃的人都是好人。寺内的大部分师兄师长也都是好人,除了那几个凶巴巴的戒律长老……”
“但我没来这里之前的那些和尚,就都不是好人,他们只会一个劲地索取供奉,恨不得让我们把一切都奉献出来,害得我们饿肚子……”
“我好想飞回去一棒子打翻那些坏家伙,可师父跟我说,要让我先当三年的小沙弥,考校我的心性,合格了才能传我本事……”
“也不知师父会传我什么本事?好像我还只是师父的记名弟子,记名弟子是不是不算真正的弟子,师父会不会不教我厉害的本事……”
“哦,听到檀越师兄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这些事,师兄你真的不会对其他人说吧?”
“那就好那就好!好了,檀越师兄我该走了,下次还是我来给你送饭。”
小沙弥开心地端着没有一点浪费的空碗离开。
……
此后数日,也都是这个法号重真的小沙弥前来送饭,程风游也乐于将斋饭分享给对方大半。
毕竟以他结丹期的修为,已经不太需要摄食五谷,而从重真口中,他也确实了解到了不少佛门之事以及祯旦禅寺之事。
看样子佛门之中,也并非一块铁板,依旧派系林立,有些派别似乎还不太和善。
至于祯旦禅寺,算是最为和善的一派了。
重真也曾提起自己的师父,智行大师,程风游这才知道眼前的这个小沙弥,居然是首座弟子,虽说暂时只是挂个名,算不上真传,却也足以说明此子不凡。
其实,当他听到重真说,自己的愿望就是要学好本领,回去推翻那个压迫凡人的巍峨古寺——本来寺时,程风游就已感到,重真虽小,却志向远大且具菩萨心肠,不亚于修炼有成的高僧发心立愿。
而这就是道心的雏形,也是修炼的根基。
甚至在某些流派看来,这般宏愿,这般根基比什么都重要,就是不知重真的师父,智行大师,会做如何选择了……
不过,程风游眼下最为关注的,还是拜谒衣钵之事。
此衣钵,他在书上看到过有关记载,知晓是由佛祖传下,传于迦叶尊者,后又传于达摩祖师,达摩祖师东渡,于九州开枝散叶,弘扬禅法法脉,至此衣钵便留在了祯旦禅寺。
而拜谒衣钵,据说是和禅法法脉的延续,以及佛祖所预言的末法浩劫有关。
此事是重真所说,也是他好奇问了师父,智行大师与他透露的,只可惜仅仅透露了一丁点,便不再开示。
程风游也就不好再问,只是又问了一些重真拜谒衣钵时的切身体会。
重真回答,自己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受,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要推翻那些压迫在头顶上的坏和尚,后来还是听审通师兄说,自己获得了佛印传承,然后就被师父收为了记名弟子。
程风游听完默默点头,看来衣钵并非死物,而是有其灵性所在,甚至超越了这个范畴。
不过想想,毕竟是佛祖亲传之物,有什么玄妙皆不为奇。
而他之前特意请教过龙一,得到的只有“你看着办”的回答,看来这家伙又要袖手旁观了。
如今只能相机行事。
……
“三日已过,师弟在吗?我来领你前往方丈室,拜谒衣钵。”
审源的声音忽然从院外传来。
“来了!”
程风游霍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