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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得到陌奚的准许,茯芍邀请了丹樱入宫。

不等她纠结如何处理陌奚和丹樱之间的关系,陌奚便说,卫戕有事找他,他要去军营半宿。

他掐好时间,在丹樱入宫前和茯芍道别。

这份体贴让茯芍愈动起了产卵的心思。

陌奚具备一位好父亲的所有品质,还有两个月就是秋天,或许她可以开始备孕了。

宫门之外,丹樱的琉璃舟准备驶入侧门之时,恢宏的正门突然打开,发出沉缓迟滞的吱声。

烙着白蛇纹的黪青轿舆从正门中位驶出,前后佣兵,侧前有银甲墨袍的卫戕骑三足甲兽开道。

那浩荡肃穆的仪仗将精致的琉璃浮舟衬托得渺小羸弱。

除了王和王后,再没有其他妖可以出入正门。

丹樱睨向那烙着白蛇纹的轿舆,相隔甚远,都察觉到了一股阴冷潮湿的恶意。

待浩浩荡荡的军队离开,正门随之关闭。

丹樱嗤之以鼻。显摆什么,一条雄蛇而已。

今日卫戕是护驾,明日未必谁主谁次。当茯芍和其他雄性云雨时,他陌奚又能如何?不过是站在门外听罢了。

就如她,不管陌奚再如何厌恶她,只要茯芍喜欢,他一样得收回王令,准许她出入蛇宫。

琉璃浮舟在蛇王寝宫前方小广场上落下。

丹樱将将下舟,便听见了一声嗤笑。

恣意慵懒的声音自一旁传来,“还以为是我眼花,原来真是我们的前副司长。”

丹樱回眸,看见了一身简装的血雀。

他像是从校场过来,刚卸了甲,露出内里的轻薄锦衣,小臂还有两副腕甲未卸;身后跟两名仆从,一名抱着他褪下的银甲与长弓,另一名则托着几个红绸礼盒。

“我也以为是我看差了。”丹樱抬扇,虚掩住唇鼻,“一身的骚味,还道是哪只搔首弄姿的狐狸精,不想,原是将军你。”

血雀爽朗地笑出声,“两百年不见,丹樱大人还是这么尖酸刻薄。也难怪全宫上下都喜欢王后。瓦石在前,自然衬托得珠玉无暇了。”

他见丹樱眼中渗出毒光,视若无睹地火上添油。

“大人何苦来呢,难得蛇王不在,大家松快一下。你看这宫里的气氛多好,你一来,那些小宫女、小奴才们又得战战兢兢的了。”

血雀笑眯眯地说完,却没等到丹樱发怒,只见她自扇后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讥笑。

下一刻,有嘶嘶吐信声响起,台阶之上、寝殿大门后游出了一身金玉鳞的王后。

血雀就见那素来阴狠倨傲的丹蛇提裙扭腰,朝着王后飞奔而去,扑入她的怀中,腻声抱怨,“芍姐姐,你看他呀,区区鸟雀,竟敢在蛇宫里对我这样无礼。”

血雀虎躯一震,被那矫情的语调给震得头皮发麻。

他回城之后是听说了丹樱和王后交情深厚的传闻,可怎么也没有想到,那条丹蛇在王后面前居然是这般模样。

茯芍搂着丹樱,神色晦暗地盯着血雀。

她没有聋,听见了是谁先找谁的茬。

退一步,即便是丹樱主动挑衅,可这里是蛇城,是蛇宫,丹樱是蛇,而血雀是蛇的天敌。

她自然偏袒同族。

“将军,”念在血雀劳苦功高、又刚刚告知了她灵玉消息的份上,茯芍委婉警告,“丹樱是我认下的妹妹,王上已恢复了她出入蛇宫的权限,往后大家还有得要见面,别这么为难她。”

丹樱伏在茯芍怀里,余光扫向血雀,眸中满是讥讽和得意。

血雀嘴角抽了抽。

就丹樱这幅模样,也好意思说他是满身骚气的狐狸精?

他气极反笑,夸张地躬身行礼,“是,谨遵娘娘旨意。”

“丹樱,你也不该这么辱没将军。”茯芍说完血雀,又低头看向怀里的丹樱,“他冒犯了你,你找我就是了,干嘛要恶语相向呢。”

丹樱一愣,不可置信道,“芍姐姐,我只回了一句而已。”

“我知道,”茯芍摸了摸她鬓上的金钗,“你要是修为高于他,说便说了,可你又打不过他,惹恼了将军,对你来说多危险呀。”

丹樱立即抱住了茯芍的腰,亲昵地嗅舔她的耳垂,“因为我知道芍姐姐就在旁边,姐姐会护着我的。”

茯芍抵着她的额头将她推开,“将军方才有句话说得不错,丹樱,宫仆们确实惧怕你,和我说了不少你的事情。”

丹樱脸色微变,下方的血雀高兴了,好整以暇地抱胸看她吃瘪。

“你这次入宫,我是向蛇王做了保证的,担保你不会在宫里惹事。”茯芍语重心长道,“从前我管不着,现在蛇宫、蛇城都是我的领地,我希望领地里和和气气的,不要平添无妄的伤亡,好吗?”

丹樱隐忍地点头,“我知道了芍姐姐。既然这些奴才都是姐姐的东西了,那丹樱也会一起爱护。”

茯芍欣慰极了,抚着她的脸笑道,“我的小桃花好乖。”

丹樱和血雀的心情皆有些微妙——这语气,实在太像蛇王了。

听说大婚之后,蛇王就一直手把手教王后理事,如今不过半年,王后身上已然有了蛇王的身影。

她显然是不舍得责怪丹樱的,可为了保全血雀的面子,便也不轻不重地说了她两句。

这一笔制衡之术,完全得了蛇王的真传。

茯芍说完,要搂着丹樱进屋了,临前记起了血雀,问道,“将军是来找王上的?”

“不,”血雀抬手,身后捧着礼盒的小仆上前半步,他道,“我是来谢恩的。”

“谢恩?”

“王后的大礼我收到了。”他笑道,“太贵重,微臣受之有愧,于心不安。前日辗转悱恻,去库里看了看,发现有些灵玉在我那里存放已久,不如拿来献给王后。”

茯芍问:“你有求于我?”

血雀扬唇,坦然承认:“是,所求见天颜一面。”

“我不会和你交尾的。”茯芍摆手,“你趁早死心,早日成家吧。”

血雀朗声而笑,“王后误会了。这次却是不同。”

那双紫罗兰的眸子看向依偎在茯芍怀中的丹樱,意味深长道,“当年我投于蛇王麾下,为王献上了天下一绝的灵玉;而今淮溢有了新主,以我的身份,总是要表示点诚意。”

他对着茯芍抱拳,没了先前的轻浮,“娘娘就当是我想做个好妖、把一碗水端平了吧。”

茯芍循着他的视线看向怀里的丹樱。

在蛇执掌权力的国度中,鸟雀的地位的确尴尬。

血雀几番和茯芍偶遇,喜欢鳞片是真,但更主要的还是为了试探王后的性情。

如果蛇王和他一样,只是喜欢茯芍的外貌,那他也就懒得多费心神;

可蛇王对茯芍用心至深,引她见了所有朝臣,最近一个月的奏疏中也逐渐有了蛇后的朱批,是真的准备和她共治淮溢。

血雀探过了茯芍的性格、能力、脾气,王后尚且懵懂青涩,但绝不是支好惹的花瓶。

身为外族,他不得不向这位极度偏爱蛇族的王后投诚示好。

否则一旦他和蛇妖起了争执,王后定会偏袒蛇妖。

蛇王固然能够明断,但他根本不在乎是非曲折,也不在乎淮溢,生杀予夺的权力到底还是掌控在王后手中。

为保自己之后生活顺遂,血雀不得不有所行动。

幸而这位王后的嗜好一目了然,既然知道了上司的喜好,血雀当然不会放过。

茯芍明白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好吧,东西我收下。”

“好,那不耽搁王后与…”血雀含笑地睇了眼丹樱,“令妹,相聚了。微臣告退。”

他留下东西,走得爽快。

茯芍俾有所悟地拧眉。

要维持住这偌大的领地,光靠蛇妖远远不够。

一直以来,自己都毫不遮掩对蛇族的偏爱,以至于连血雀这等实力强大的外族都跑来送礼,那么其他外族是否已经心惊胆战、另寻他处了?

茯芍心情沉重起来,她唤道,“小杏。”

酪杏快步上前,“芍姐姐。”

“去帮我挑些高官职的仲妖,”茯芍道,“从今往后,璗琼宫的官吏、婢女,各级职位中的蛇族和外族数量必须保持相当,不得已时,让外族多些也无妨。”

酪杏和丹樱皆是讶然。

丹樱偏头,“姐姐其实不必理会。淮溢向来重用蛇妖,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早就习惯了,其他妖国也是一样的。”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茯芍摇头,“丹樱,我这一次外出,亲眼看见了人类修士有多么厉害,又有多恨我们。”

她见识到了外面的世界,才知道自己的实力并不足以改天换日,外面多得是比她厉害的奇士能人。

她再不能信口开河,信誓旦旦自己能保护好一切。

茯芍没有过族群,如今有了淮溢,有了妹妹、有了伴侣,她希望这里能好好的,一直安稳宁静下去。

老蛇一死,茯芍就有点怠惰。

乱花迷人眼,外面的世界太过精彩,她根本静不下心修炼。

哪怕那次被丹樱抓住,因结果是好的,她便也抱着侥幸心理忽略了自己的失败。

但从人界回来,茯芍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索勒住了脖子,默默地捡起了过去的苦修。

为保淮溢,她自己要努力提升实力,与此同时,外族的力量也不可或缺,她需要笼络住他们。

茯芍又望了一眼血雀的背影,思考自己能做些什么。

她不是陌奚,没有蛇毒,如何才能让异族向她、向蛇族献上忠诚呢……

这是长久之计,一时片刻难以想全,茯芍被丹樱带着,先进了殿内。

这天开始,丹樱成了蛇宫的常客。

茯芍在璗琼宫收拾出了专属丹樱的厢房,供她落脚。

陌奚对此不置一词,只是每次丹樱来,每次他都借故离开。

次数多了,茯芍都有些不好意思再请丹樱来了。

她抱着陌奚的胳膊说:“夫君,你要是忍受不了,直言就是,到底你才是蛇宫的宫主,哪有躲着的道理。”

陌奚却摇头否认,不见半点不情愿,称自己的确有事要忙。

茯芍将信将疑,丹樱是半点不信。

她看穿了陌奚的计划,不过是以退为进,表面上允许她进宫,实际上逼茯芍在他们之间做出选择罢了。

这天她坐着琉璃舟从宫门离开,黎明清晨,第一束曙光照耀到宫门之上时,正门再度打开。

和她初返蛇宫的那天一样,她与蛇王的车舆碰个正着,只不过上一次从宫里出去的是蛇王,而这一次,却是她。

丹樱挥手,示意停舟。

她下舟行礼,恭恭敬敬地喊,“拜见王上,王上永寿。”

白蛇纹的车舆就此停下。

车帘被一只修长如玉的手撩起,露出蛇王半张侧脸。

他漠然地打量刻意停下行礼的丹樱,没有说话。

丹樱自己给自己免了礼,起身笑道,“王上怎么才回来呢,芍姐姐都等您好一会儿了。”

她用词恳切,眼中是一贯的倨傲。

“难不成,还真是我碍了王的眼?”她故作惶恐地掩唇,慌张道歉,“要真如此,丹樱罪该万死,再也不入宫了就是。”

陌奚笑了声,“丹樱,做好宠物的本分。”

丹樱抚着侧脸,“丹樱当然有自知之明了,怎奈芍姐姐那样喜欢我,不管我如何僭越她都不会生气。王上……您是了解丹樱的——丹樱什么都有,就是贪心不足。”

她呵着气念“贪心”二字时,嘴唇裂开,露出了寒星似的一点毒牙。

陌奚眯眸,翠眸沉寂暗黪。

指尖一松,帘子垂落,在空中晃动着,车舆重新启程。

丹樱哼笑,亦回到了舟内。

当琉璃舟驶过蛇宫外的护河后,丹樱脸上的笑意慢慢平淡下来。

她蹙眉握扇,反复品味着陌奚最后的那个眼神。

真的只是如此了么……

她这般挑衅,陌奚竟也只是隐忍不发。难道他真的爱茯芍爱到了舍弃尊严,又或者他们去人界时发生了什么,让陌奚想要稳住茯芍,不敢对她有任何悖逆之举?

那双宝石眼中波光流转,自暗中折出两点猩红的眸光。

陌奚绝不会放任她继续在宫里猖狂。

以退为进也好,暗中筹谋也罢,既然她入宫让王上王后都感到了为难,那她就请茯芍去宫外。

反正蛇王“事忙”,陪不了王后,就让有空的她来作陪好了。

丹樱惴惴不安地向茯芍表达了自己的顾虑,称蛇王对她颇有微词,她再不敢入宫,求茯芍还是去宫外见面。

茯芍也觉得不错。

强宾欺主不是长局,何况被欺压的主子还是蛇王、是她的丈夫,她和丹樱还是在宫外更自在些。

但去了宫外,要玩些什么、做些什么,总得有个考量。

茯芍是王后,如今手中有事,又有满宫的灵玉、小蛇留她,要是没有足够新鲜稀奇的把戏,轻易不会出宫。

“临近立秋,芳鳞楼排了新舞。”

丹宅之中,丹樱沿着画廊散步,身旁的婢女提议,“要奴去订一场吗?”

丹樱扬扇,不耐烦地打断,“天天不是雄妓就是雄奴,别说芍姐姐,连我都腻。”

“那……”婢女道,“要不找雌妓?”

丹樱回身,挑眉盯着她。

婢女当即低头,小声道,“传闻玖偣旧都的教坊里,有一只雌狐,几乎全身白毛。”

“白狐……”丹樱握着扇子,敲击手心,“我记得去年宫里也有一只白狐,叫什么雪。”

“衾雪。”婢女接话,“这只雌狐就是衾雪的表妹。”

“哦?”丹樱偏头凝思,鬓上的碎金细链随之摇曳,倏尔,她噗嗤一笑,“好呀,那就把她找来,也还算是个乐子。”

婢女低头,亦跟着笑道,“是,奴这就去办。”

自丹樱主动提出不再入宫后,已有一旬的工夫没有再找茯芍了。一日,她突然说有好玩的东西,请茯芍一定来丹府赏光。

茯芍应约去了,刚坐下,丹樱便贴了过来。

她的鳞尾菟丝子般依附、缠绕着茯芍,小巧的玉骨粉扇张开,在茯芍胸口轻摇,扑出来的风带着蜜桃果香,知道茯芍喜欢这个味道,丹樱的扇子时刻注满了丹毒。

厅中还有几名和丹樱走得近的贵女,因王后素来偏爱同族,参加丹樱聚会的妖族里,蛇类的比例直线上升。

今日的这五位都是蛇妖,她们不敢像丹樱这般放肆,纷纷起身行礼。

“别客气啦。”茯芍抬手,让她们坐下,又用目光指向她们裙下,“我不是王上,和我见面不必藏尾。倒不如说…我不太喜欢人类的腿脚。”

几名贵女面面相觑,茯芍从没有对人腿发表过贬论,什么时候突然讨厌起了人腿来?

既然王后不喜欢,她们便立刻将蛇尾放出。

霎时间,色泽各异的鳞尾盘踞厅内,各种花色蜿蜒盘绕着,赛过了地毯上的华艳花纹。

茯芍弯眸,舒心了,“这多好看呀,不比人腿强么。”

“谁会喜欢人类的腿呢。”贵女们施施然落座,笑着附和,“又细又短,要不是长在自己身上,看着都嫌恶心。”

“是呀,王上便罢了,可有的连蛇都不是,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折辱妖。差个一职半级的,就不许在他面前露尾,哪里像王后这样体谅我们。”

丹樱扬眉,唇角挑起冷笑。

真当她看不出来,这些雌蛇故意把尾巴往前面凑了么。

她对着身后的婢女斜眸,婢女意会,让厨房加送一份糕点。

两列蹄类化型的妖婢端着托盘,目不斜视地从门外进来,视若无睹地从椅子前的蛇尾上踩踏过去。

贵女们脸色微变,在铁蹄之前不得不收回尾巴,老老实实地将蛇尾藏于椅下。

斑斓华丽的粗硕蛇尾如潮褪去,重见天日的绛紫色地毯都显得清爽了起来。

丹樱眯眸,总算干净了。

她鼓起自己的艳尾,独占茯芍,从盘中捏起一块桂花糕送到茯芍嘴前,“芍姐姐,这是今年第一茬桂花,丹樱特地挑了和芍姐姐鳞色一样的几束做成了桂花糕,姐姐尝尝。”

茯芍说了声谢谢,想要伸手拿,却被丹樱躲过。

她盯着茯芍,红宝石眼中满是娇俏,叫茯芍不舍得拒绝。

就着丹樱的手咬了口桂花糕,茯芍没有告诉她,其实昨天酪杏才刚给她做过。

和丹樱一样,酪杏也是说,看见桂花便想起了她,不知不觉就摘下做了。

丹樱的桂花糕,滋味上逊色酪杏一分,但颜色调得极好,茯芍有些惊奇地对比着自己的鳞片,“还真是一模一样,怎么做的?”

丹樱只喂茯芍吃了一口,剩下地全部送进了自己口中。

她含糊着哼笑,“不告诉你哦。”

底下的贵女们接连捧场,夸赞起丹樱的用心和桂花糕的精美,茯芍抬眸望去,忽然发现五条雌蛇,三条都穿着黄裙。

“怎么,”她不解道,“今日是什么节庆?为何都穿黄色?”

贵女们笑道,“自您成为王后以来,城中一直尚黄。如今桂花飘香,快到金秋,黄布、黄金就更加盛行了。”

“为什么?”茯芍跟着陌奚学了半年军政,却对衣饰没有研究。事关领地,她十分好学,请教她们:“这种流行是依据什么定的?”

蛇妖们噗嗤笑出,“自然是依据您呀。”

“因您是王后,又是难得宽厚待下的顶级大妖,下面自然风靡您的鳞色了。”

茯芍一怔,她重新打量起三位蛇妖身上的黄衣,“你们也是因为我才穿的黄色?”

“当然了。”

“如今市面上的黄布分三六九等,以半见为最,越是和您鳞色接近的黄色,价格越高。”她说着,抻直了衣袖,问茯芍,“王后看,我这身衣裳和您像吗?”

茯芍愣了下,点了点头,还是不解:“我并未对淮溢有过贡献,无功平庸之辈,也值得你们竞相模仿?”

“您是王后,是淮溢的掌管者,又是最强大的雌蛇。这些就足够令臣民膜拜了,至于贡献……”贵女们相视嬉笑,“只要战火一起,您何愁无功呢。”

茯芍却没有被捧得飘飘然,反而是皱了眉,“这么说,要是我喜欢吃什么、玩什么,你们也会跟着喜欢;我要是讨厌什么,不喜欢谁,你们也会跟着讨厌?”

“那是自然,您是王后,更是我们雌蛇的表率,我们这些雌蛇自是以您马首是瞻。”

茯芍的眉皱得越深了。

她隐隐有些不安,觉得这种风尚很是不妥,却又不想坏了她们的心意,遂道,“不必这样,你们自己的鳞色才是最适合的。”

茯芍说得委婉,在座的又哪有蠢货,一下子便听出了她的不喜。

那些示好的笑容顿时僵在了各妖脸上,尤其是三名穿黄裙的蛇妖,立刻惶恐不安了起来。

气氛微僵,直到甜腻娇媚的笑声从上方传来,打破了寂静。

发笑的是丹樱。

她笑得细腰摇摆,银铃似的笑悦耳灵动,如百灵鸣唱,又恣意放肆,满是丹樱的脾性。

她好容易笑够了,盯着底下的贵女,唇畔尚留甜笑,眼中徒留阴毒:“东施效颦,真是可笑。”

贵女们顿时敛眸,噤声不语。

场面彻底冷寂,丹樱毫不在乎地侧身,扶着茯芍的胳膊,娇媚道,“芍姐姐别管这群蠢货,丹樱今天请你来,可是有好东西给你看。”

茯芍看了眼座下面色各异的贵女,最终还是没有刻意安慰,转而接了丹樱的话,“又是哪来的名伶舞姬?”

少女覆在茯芍身上狎昵轻呵:“姐姐看了就知道了。”

她们面前垂下纱帘,旋即有舞乐声响起。

当几名舞姬从侧门转入厅中后,茯芍表情微变。

入场的皆是狐女,修为在六百年左右,穿着轻薄的抹胸,戴着银灰的璎珞、脚环和手钏。

这套饰具的色调过于暗沉,不像是装点,倒像是镣铐。

茯芍怪异地看了丹樱一眼,“雌妓?”

“嘘——”丹樱舔咬着茯芍的耳尖,“芍姐姐再仔细看看,这可不是普通的雌妓。”

五名赤狐翩然起舞,中间围着一名主舞的白狐。

她背对着首座,抚臂摆腰,一头长发垂至腰际,银河飞瀑般晃出银白的水色。

长发之下,三条白色的狐尾丝绦般妩媚缓动着,煞是惹眼。

丹樱躲在扇后吃吃地笑。

她身下是一条桃溪般艳丽的鳞尾,粉晶般的色泽中间流淌着玄黑色的诡纹。和主舞苍白的毛发相比,这条尾巴斑斓瑰丽到了极点,她自是有资格笑的。

当白狐转过身来,一双银灰色的眸子含愁似怨,如泣如诉。

茯芍一怔,恍惚从那清丽的五官上看见了另一头妖。

丹樱笑着在她耳边低语,“芍姐姐,你猜猜,她是谁?”

“谁?”

“玖偣十三王子,衾雪的表妹。”

茯芍微讶。

她上下端详狐女,见她果然一身白毛,唯眉心有一束红痕。那五官模样,确和衾雪有几分相像。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因不是直系,被发配去了玖偣旧都的教坊。玖偣落败后,她日日为从前的臣民、昔日的敌军献舞。”

丹樱弯眸,吐着阴冷的蛇信,对茯芍出口的每个字都像是在桃汁里浸过似的,又甜又润,“知道芍姐姐已经看腻了雄性的把戏,人家特地把她找来,为姐姐取乐。”

那只柔若无骨的白皙小手攀抚上了茯芍另一侧的肩胛,讨赏邀宠,“芍姐姐喜欢么?”

她问完,却见茯芍双眉紧锁,摇头喃喃,“太可惜了。”

丹樱茫然,“什么?”

“太可惜了。”茯芍凝重道,“这可是千年的大妖,只用来赏乐实在可惜。”

丹樱错愕道,“芍姐姐,在芳鳞楼时你可不是这样的。”

“你不是说,芳鳞楼的那几条千年雄蛇背后有大妖操控,不准他们离开么。”茯芍侧身看向丹樱,“但她却干干净净,没有牵连。”

“姐姐!”丹樱娇嗔,不满道,“人家千里迢迢将她寻来,就为了博姐姐一笑。姐姐觉得她可惜,难道就不觉得丹樱的一片心意被糟蹋了可惜么?”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茯芍解释。

“姐姐撒谎。”丹樱扭身,“战败的贱畜而已,生得又这样丑陋,除了当个玩物,她还配做什么?芍姐姐难道忘了衾雪的教训么?这些外族各个怀揣异心,就算姐姐待她再好,在她眼里,我们也只是她的灭族仇敌罢了。”

“我知道。”茯芍叹息,“所以才说‘可惜’。”

她有心用启用外族,但有衾雪的先例,茯芍难免担心被反咬一口。

斩草除根的道理,陌奚教了她很多次。

丹樱的话没错,她不该再对玖偣王族心软。

可去了人界一趟后,茯芍对提升国力一事耿耿于怀,如今这千年的妖力就在眼前,只能看不能用,实在浪费。

左右为难之际,她忽然想起凌熔秘境中陌奚控制麒麟的场景。

“对了,把她练成傀儡就行了。”

有陌奚的寄生蛇,控制一头千年的白狐还不容易?

茯芍盘算妥当,丹樱却别过头,生气起来,“袒护血雀便罢了,如今一只将将千年的白狐姐姐都带在身边。不好,人家不依。”

第八十二章

“好丹樱、好妹妹,”茯芍搭着她的胳膊,好声言语道,“把她给我吧,你花了多少钱买的,我出十倍。”

“不。”丹樱偏头,避开她的视线,“就知道用钱敷衍人家,我才不稀罕。”

算起来,茯芍这辈子唯一认真哄过的蛇只有丹樱。

她哄过陌奚和酪杏,陌奚并非真的雌性,所以也不会真的给茯芍脸色看;至于酪杏,更加不会对着茯芍生气。

唯独丹樱,有脾气、有底气,又拿捏住了茯芍的心理,隔三差五便闹上一通,好让茯芍对她更加在意。

“那你想要什么?”茯芍问。

丹樱想了想,回过身来道,“下个月就是我的生辰,我要姐姐包下城中所有酒肆为我庆生,摆流水席三日。”

茯芍瞥了眼伏地舞蹈的白狐,咬牙应了,“好吧,就按你说的办。”

“真的?”丹樱转愠为喜,欢悦地搂住茯芍脖颈,“芍姐姐,我就知道你最疼丹樱了。”

茯芍埋在她鬓发间,丹樱生得娇小,可鬓上琳琅的金饰不仅没有压住她,反而衬得她螓首冰肌、精致华美。

她拍了拍丹樱的脊背,“那我就把她带回去了?”

“好呀,”丹樱欣然应允,“不过她好歹是丹樱买来的,就让丹樱给她取个名字好吗?”

茯芍颔首,这倒是无甚所谓。

丹樱抬手,半截藕臂朝外伸出,隔着纱幔招道,“白狐,过来。”

乐声暂停,中央的白狐低着头莲步上前,跪在了纱幔外。

丹樱轻啧一声,加重了语气,“进来!”

那白狐轻颤,停顿片刻后,才又起身入内,跪在了两条雌蛇尾前。

她如蒲草一般盈盈跪下,三条蓬松的白尾亦卑顺地贴在地上,银瀑长发垂落于地,汇聚成滩,如同月下积水。

“这是淮溢的王后。”丹樱对她道,“你命好,她喜欢你,要带你入宫。”

白狐一愣,不等她厘清现状,就听那桃花般的蛇妖笑道,“我这个旧主没什么可送你的,走之前,就赐你个名字吧。”

“抬起头,”她道,“再过来些。”

白狐沉默地膝行,刚刚抬头,就被一把掐住了下巴。

芙蓉色的长甲扣着她的下颚,深深陷入皮肉之中。她被迫仰头,惶恐地看清了那蛇妖的模样。

鳞色瑰丽,如四月芳菲,是她这辈子都奢求不来的美貌。

雌蛇近距离打量着她,目光肆意地从她的头发扫视至后尾,过了一会儿,蓦地吃吃发笑。

她松开了钳制,锐甲游移向上,抚上了白狐的眼角。

冰凉感挨着脆弱的眼睛,白狐咬牙,从那笑中听出了熟悉的意味。

那双红宝石般明眸中倒映出了她黯淡的身影,白狐耻辱地敛下眼睑,攥紧两侧衣裙,忍下那无言的奚落,也压下心中滔天的仇怨。

身在王室,固然毛色有所欠缺,但她有着匀称的身体、水滑的毛质和良好的气味,对于一只雌狐来说,这些就足够美丽。

她和衾雪不同,她不是雄性,不需要花枝招展的外貌吸引伴侣,她的身份地位、体魄、修为皆属上乘,从没有谁会拿她的毛色说事。

淮溢入侵、玖偣落败,她的生活随之翻天覆地。

她不是王室嫡系,因而逃过了一死,但也从高高在上的郡主沦为了教坊中的女妓。

短短一个月的工夫,她在教坊名声大噪,不是因为歌舞有多美艳,而是因为那些猎奇扭曲的达官贵人酷爱看她顶着一身白毛舞动的丑样。

“取个什么名字好呢~”芙蓉色的利甲无意识地在白狐脸上点着,每一次落下都刺出浅浅的坑洼。

过了会儿,雌蛇扭转腰身,发出一声轻快的呵笑,“对了,就叫这个名字好了。”

她另只手中的扇子抵住了白狐的下巴,控住她的面颊。

那落在白狐脸上的左手倏地用力,白狐瞳孔骤缩,一阵剧烈的灼痛自面部蔓延,疼得她血色尽褪,几乎发出惨叫。

茯芍微讶,就见丹樱食指上的锐甲刺破白狐的皮肤,在她右脸上划出两个字——

「白媸」

最后一笔结束,白狐已是痛得嘴唇发抖。

丹樱松手,撇开了她,任由狐妖跌落地上。

丹樱出手不重,只浅浅割开了表皮,可甲上的丹毒迅速腐蚀了血肉,沿着她的字迹一直烂进了骨头里。

黑血滴落,白狐发着抖,死死咬牙捱下蚀骨的疼痛。

同一时刻,银铃般娇媚的笑声回响厅中,丹樱乐不可支地拍手,“芍姐姐,你看这个名字起得好吗?白媸、白媸~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茯芍无奈,“她又不是雄性,你这样侮辱她有什么意思。”

“人家就是讨厌狐狸精嘛。”丹樱甜腻腻地抱怨,“芍姐姐身边有了条奶蛇还不够,现在又多了头狐狸精。一想到她会日夜伴在芍姐姐身边,丹樱心里就不高兴。”

“酪杏才多大,”茯芍劝她,“丹樱,你是大姐姐,让着她点儿,她也不曾招惹过你呀。”

丹樱满脸不情愿。

茯芍也不强求,知道自己是为难她了。“让”这个字,对任何蛇来说都和天书无异。它们从破壳起就必须猎杀、必须掠夺,从不知道让为何物。

“好了,现在我可以带她走了吗?”茯芍起身,望着地上打颤的白狐。

丹樱送她:“芍姐姐,养狐可得小心呢。”

那一“狐”字咬得暧昧含糊,像是“狐”,又像是“虎”。

“我记得呢。”茯芍颔首,“你歇着吧,我自己回去就行。”

她带着白狐走了,上了玉辇,丹毒平缓下来,白狐的反应也不再那么激烈。

她沉默地、娴熟地跪在辇中最角落处,膝盖距离茯芍的蛇尾隔了三尺有余。

从被丹毒划破脸,再到上车,她始终安安静静的,没有支吾半句。

看这模样,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如此对待。

茯芍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市井。

整个淮溢都称赞王后敦良亲和,她见过宫里官吏们拿奴仆发泄的场景,也参加过一些权贵的宴会。

茯芍对这些血腥靡艳的游戏不感兴趣,她只爱玉,只想找到靠谱的雄性,繁衍自己的家族,壮大蛇族的势力。

志不在此,得了个仁和的美名,但她也不会去干涉别人的嗜好,譬如今日施虐的丹樱。

茯芍没有把这头白狐当做取乐的妓女,在她眼中,这只是一块肉、一个食物。同样,在白狐眼中,她的那些小蛇们也只是食物。

大家都一样,谁强谁就主宰他人性命。

丹樱在食物上刻字、酪杏在糕点上雕花,本质是一样的,茯芍自然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看见了战败方的下场,让茯芍生出了更多忧患之心。

她今日不惜花费大价钱买下这头白狐、让她成为淮溢的助力,是为了来日她的丹樱、她的酪杏不会沦落到这头白狐的境地。

弱肉强食,如此而已。

茯芍看够了市井,一回头,看见了角落跪着的白狐。

她本没什么可说的,只是个傀儡而已,带回去交给陌奚就行。

这想法冒出来后,茯芍又是一顿。

与其求人不如求己,陌奚这段时间忙碌于军务,她不能总是事事都依赖他。

修士、妖国,淮溢的敌人太多,她必须独立起来,不然自己这个王后还有什么用?

茯芍凝睇着白狐的发顶,回想着陌奚是如何做的。

记得不论任何咒术,陌奚施咒前总是对敌人温声细语——也不知是他的性格使然,还是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

茯芍按照他的语气,姑且一试。

“你叫什么名字?”她开口,用对待自己宫女的嗓音询问。

白狐的头更低了,嗫语道,“奴叫…白媸。”

言毕,她听见上方传来一声叹息。

“你过来,把头抬起来。”

这熟悉的命令让白狐辟易后退,全身都充满了恐惧抗拒。

“我不会伤你。你已是我的东西了,我会好好爱护。过来吧。”

她又说了一遍,语气尚且耐心,横亘在白狐膝前的蛇尾挪动游开,让出了空间。

那蛇尾一动,金玉华贵的鳞光便在辇中显现,晃了白狐的眼。

能成为淮溢的王后,这条雌蛇果然美丽。

战奴没有拒绝的资格,只能膝行仰头,颤巍巍地抬起糊满黑血的脸。

那清丽的面上生生多出一块血疮,丹樱碰过的地方,肉彻底烂了,腐肉下白骨若隐若现。

三千年的丹蛇之毒,无药可解,丹樱是存心让她难堪一辈子。

她自己尚且不能伴随茯芍身侧,区区战俘、一身苍白的狐狸精又凭什么获此殊荣,丹樱心里自然不乐意。

但比起可怖的伤痕,那双银灰色瞳孔里仓皇哀绝更加触目惊心。

茯芍抿唇,抬手抚上了她完好的左脸。

刚一触上,白狐便悚然地哆嗦了起来。

“张嘴。”茯芍不想过多刺激她,直入主题。

这一命令比抬头更加可怖,白狐下唇颤动着,始终没能张开,茯芍直接将拇指卡进她的嘴角,强硬顶开了她的嘴巴,不容抗拒。

她旋即俯身,贴着白狐的双唇,从蛇丹剥下了本源气息送入对方口中。

白狐惊惧地呜咽起来,她不知道茯芍喂她的是什么,想也不会是什么好东西。

扭头挣扎,然而卡着她嘴巴的那只手铁钳一般,任她如何使劲都无法逃离半寸。

直到气息进入体内,流转一周后汇去了她的右脸伤处。

一阵温热如泉的暖意修补着她的骨肉,白狐愣住,不再挣扎,呆呆地怔在原地,迷惘无措。

双唇相贴,她嗅到了雌蛇身上的气息。

奇特的气息。

没有蛇妖惯有的阴冷潮湿,也没有毒蛇特有的腐甜糜烂,干干净净,像是春日暖阳晒过的草坡,温暖馥郁。

在久违的疗愈之中,白狐恍惚想着,原来臭名昭著的蛇王陌奚,伴侣居然是一条无毒蛇。

顷刻之间,白狐的脸已恢复如初。

雌蛇退开,拇指从白狐口中抽离,顺势抚过她的唇畔,由此施展清洁术,替她处理了脸上的血污。

她恢复了整洁,唯有唇角留下了蛇后指腹带出的一道晶莹水色。

“是我的东西了,那就还是由我来取名。”

茯芍指尖碾过白狐额间的红痕,那孤零的一束,像是凌傲雪上的红梅,她对掌下的白狐道,“就叫雪妍吧。”

白狐仰首,银灰色的瞳孔浑浊茫然地望着座上的蛇后。

窗外的斜阳射来,在蛇后的脸上留下半边暖意。

她听懂了这名字,颦蹙而问:“您会爱惜奴么?”

茯芍点头,“我爱惜一切我拥有的东西。”

白狐沉默,僵硬的身体慢慢柔软下来,像是蒲草拂风,无力于风相抗,只能顺从地折腰,伏在茯芍尾上。

三条蓬松的白尾从地上悄然涌起,水草一般柔媚绵软地缓动着。

她用光洁的面颊磨蹭着下方的黄玉鳞尾,呢喃低吟,说:“主人,雪妍无家无萍,只有主人可以依靠了。”

「她又不是雄性,你这样侮辱她有什么意思。」

彼时丹樱没有回答,她忘了告诉茯芍,狐狸精不论雌雄,皆精于媚术。

每一条蛇破壳之后,所做第一件事就是独自狩猎;

而每一只狐狸出生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兄弟姐妹争宠。

只有最讨父母喜爱的狐狸,才能得到食物和庇护,顺利活到成年。

雪妍至今,已活过了六百个春秋。

第八十三章

茯芍领着雪妍回到宫中,上了台阶就嗅到了殿中陌奚的气息。

“带了什么回来?”他搁下书,笑吟吟地望着茯芍。

茯芍解下披肩交给酪杏,“你还说你不是躲丹樱呢,她不来以后,你再没有出过宫。”

酪杏接过披肩,扫了眼跟着茯芍进来的女妖,在看见对方身后三条白狐尾巴后,登时皱了眉。

陌奚笑着,没有否认,只是对茯芍伸了手。

茯芍意会,顺势坐去他身上,二妖吐信厮磨,交换着彼此今天的气味讯息。

“好重的雌狐味。”陌奚讶然,“雄性已经满足不了丹樱了?”

“不是一般的雌狐。”茯芍扭头,看向局促站着的雪妍,招她过来,“你看,她是谁。”

陌奚抬眸,和雌狐四目相对之际,眯了眯眼。

有猫眼石般的绿意自陌奚瞳中划过,雪妍呆滞着,刹那之间,她瞳中亦恍惚划过了一丝绿意。

她随即垂首,不敢多看蛇王一眼。

“看着有些面熟。”陌奚道。

“是衾雪的表妹!”茯芍宣布了答案,“丹樱不知从哪听说了她,把她买了过来。我见她一个千年大妖沦落风尘实在可惜,不如把她练成傀儡留在身边,多少能做点贡献。”

陌奚失笑,“芍儿还真是物尽其用,凌熔秘境才见我用了一回,这就惦记上了?”

茯芍坦然承认,“这么好的技能,干嘛不用。”

陌奚环住她的腰肢,沉吟开口:“毒技芍儿是无缘了,控制术,想学么?”

他说完,就见茯芍目光锃亮。

那里的眸光炽热得令陌奚毒腺酸胀发痒。他舌尖抵着毒牙上的注射孔,敛眸压抑住冲动。

最近一段时间,分明还未立秋,他却有些控制不住。

“夫君,我也是这么想的!”茯芍欣喜道,“你愿意教我,那就太好了。”

她还担心陌奚敷衍她,没想到陌奚居然一下子言中了她的想法。莫非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

陌奚勾唇,温柔道,“我何曾对芍儿藏过私?”

“那给我蛇毒。”

“以芍儿的修为,控制一千年修为的妖不算太难,”陌奚望向茯芍身后的白狐,“拿她练手,正好。”

茯芍幽怨地盯着他,陌奚认真地盯着雪妍。

雪妍噗通跪下,梨花带雨地哭求道,“主人若是不信雪妍,雪妍愿意向主人献上内丹,还请主人饶过奴,奴必衔草结环,永生永世报答主人恩情。”

茯芍这才想起,其实不必非得练成傀儡,只要拿捏住对方命脉就够了。

她正要说话,一旁的酪杏突然开口:“芍姐姐,她是玖偣旧王一脉,又是衾雪的表妹。狐狸和我们不同,极其看重家族。若不控制全部心神,留在身边必有后患。”

经过衾雪一事,酪杏对白狐没什么好印象。

她和大多蛇一样,胆小、怕光、喜静,并且记仇,还记着上一头白狐做了些什么好事。

“这话倒是没错。”陌奚道,“何况还是丹樱送来的,更要小心。”

茯芍不解,“丹樱怎么了?”

陌奚于她耳畔轻声道,“芍儿,你以为,丹樱是喜欢你,还是喜欢你的鳞皮血肉?”

茯芍一顿。

这件事她从一开始便明白,但随着和丹樱交往深入,她渐渐沉溺在那一声声甜甜的“芍姐姐”当中,早就忘记了最开始的隔阂,真心把丹樱当做妹妹看待了。

但丹樱又是如何看待她的呢……

茯芍不是滋味地抿了抿唇,食指戳着陌奚的肩膀,“我才不上当,这是离间计。”

陌奚轻笑出声,“这就被芍儿识破了?”

茯芍再度看向雪妍,雪妍抬眸,期艾地望着她,眸中含泪,眉心一束孤立的红痕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奴刚到淮溢不过一日,此前从没有见过丹樱,请主人明鉴。”

见茯芍不说话,她急忙膝行上前,恳切道,“主人,衾雪从前便独来独往,我和他没有半点牵扯,连话都没有说过几句。雪妍若真那么在乎玖偣一族,又怎肯留在教坊当妓、四处与妖为婢?”

茯芍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雪妍要真的想报仇,早像衾雪那样行动起来了,怎么会甘心当个供妖取笑的妓女。

察觉到她的动摇,白狐当即重重磕头,哑着嗓子哭道,“雪妍没有野心宏图,只想活下去。主人要用奴,可知奴最擅长的是媚术,若被练成没有意志的傀儡,媚术便无法使出,那奴又有何用?”

茯芍一惊,转头看向陌奚,“傀儡不能使用媚术么?”

陌奚道,“倒不是不能,只是效果大打折扣,形同鸡肋了。”

茯芍蹙眉,“那可不行。”这是她花大价钱买来的。

“芍姐姐…”见茯芍改变心意,酪杏有些着急,她刚一开口,地上的雪妍的哭声便愈悲婉了起来,她抱着茯芍的一截蛇尾,迭声哀求,“主人,主人求求您了,雪妍记主人一辈子恩德,求您留奴一条贱命吧。”

不等茯芍回话,她便吐出自己的内丹,双手颤抖地奉去茯芍面前,“奴一定听话,绝不让主人后悔失望!”

茯芍迟疑着看向陌奚,陌奚笑着,示意茯芍自己决定。

在听见要被练成傀儡之前,这头白狐一直是安安静静的,哪怕是被丹毒蚀骨时,依旧咬着牙一声不吭。而今却如此激动地哭喊,这巨大的反差让茯芍有些意外。

她考虑再三,抬手将那颗内丹接了过来。

“好吧,”茯芍答应了,“那傀儡的事就之后再看。”

雪妍当即叩首,忙不迭是地谢恩。

酪杏有些隐隐不安;她瞄向蛇王,见陌奚面不改色,并无任何意见。

茯芍已拿着内丹向陌奚讨教控制术,“夫君,怎么做?”

“两种。”陌奚从她手中接过内丹,那千年才孕育出来的狐丹在二妖手上如颗玻璃珠子似的随意把玩。

“一种,为她设下限制。但有噬主的想法就会焚心暴毙。”

“第二种,往里面融入你的神丝,此后便能监控她的一举一动,不如意时,可引动神丝摧毁内丹。”

他介绍完后,又替茯芍分析起利弊,“前者容易,芍儿现在就能学会;后者大概需要练习一段时日。”

茯芍从他手中将狐丹摘回,“当然都要学了。”技多不压身,要学就都学。

“好。”陌奚瞌眸,扶着茯芍鬓发,与她眉心相贴,自识海中传授茯芍技法。

茯芍放开丹田,被他带动着运转周天,记录下妖气流动的轨迹。

少许,当她睁开眼时,便见手中狐丹上残光涌现,有一抹黄晕注入了其中。

“我记住了。”她冲着陌奚莞尔,“多谢王上赐教。”

看着怀中巧笑倩兮的蛇姬,陌奚意识到,茯芍正和他越来越亲昵。

一趟凌熔秘境,抛除招惹上了沈枋庭这个隐患外,去得委实值得。

“去玩儿吧。”即便意识到了茯芍的亲近,陌奚也没有得寸进尺,他适时松手,识趣道,“王后有了新玩具,今晚怕是没有心思想我了。”

茯芍狡黠地笑了笑,面上有些不好意思,身体却迅速从陌奚身上滑下。

她带着雪妍和酪杏走了,冲陌奚挥手,“明天、明天我一定留出心思想你。”

陌奚颔首,坐在原地目送她离开。

待茯芍走远,他呵笑一声,翻开了奏疏,继续公务。

批了两笔,陌奚倏尔出声,道,“把两千五百年以上的丹蛇名单给我。”

有鬼影浮现,恭敬地递上一本花册。

陌奚扫了一眼,圈了三个名字,将花册递了回去,“后日……不,三天后吧,把他们带来。丹樱一死,那么多的丹蛇,总还是得有个妖管着才行。”

鬼侍没有说话,接下花名册隐匿散去。

……

茯芍往雪妍的内丹里种下了禁忌,确保雪妍不会对她和陌奚怀抱杀心。

雪妍十分配合,她的恭顺让茯芍对玖偣白狐稍有改观。

或许雪妍确实不会是第二个衾雪,至少她的言语态度不像衾雪那样收不住傲气。

虽然为雪妍种下了禁制,但这禁制只是针对她和陌奚,蛇宫里还有其他淮溢子民,茯芍放心不下,便将雪妍贴身带着。

宫中对此议论纷纷,有衾雪在先,不少和茯芍私交甚好的宫仆、官吏闻言,都劝她别养虎为患。

这倒是更加坚定了茯芍留雪妍在身边的决心。

“他们只是听说了你是白狐,甚至不知道你是玖偣来的,便闹出了这么多意见。”

茯芍心情沉重,“看来衾雪之事后,城里的狐妖、尤其是白狐,处境都不太好。”

雪妍一愣,她万没有想到茯芍这几日脸色难看竟是为了这个。

茯芍兀自往下说道,“我原想着把神丝种入你体内后,就放你活动,目下却是不行了。你得随我到处走动,让其他妖都看见:我和蛇王都不会因为一个衾雪就排斥其他白狐。”

那天丹宅小聚,茯芍见识到了其他妖对王权的态度。

她的鳞色都能带动蛇城的潮流,随口的一句话也能左右全城风向。

这样强大的力量必须加以善用,眼下用来它来改变其他妖对白狐的偏见就很不错。

“走。”她想到了就行动,“宫墙太高,消息难以传出。我们直接去城里,嗯……就去成衣店,给你买两身衣服。或者你有什么其他想要的?”

她游出几尺,见雪妍呆站着没动。

“怎么?”茯芍疑惑。

“没什么……”白狐半敛着眼睑,低声道,“只是觉得,白狐并不多见,整个淮溢之中,有实力的白狐加起来也不超过二三百头。淮溢是妖国之首,兵强马壮、勇士无数,主人又是万金之躯,何必为了区区几头白狐这般费心。”

茯芍哎呀了一声,“千金买骨嘛。”

她转了一圈,蛇尾拖出矜贵的华光,“这么大的国家,多少隐患是看不见的。那些能看见的,要是再不计较处理,什么强国弱国,风云变幻也就是百年间事罢了。”

她说完,忽见雪妍眼眶红了,簌簌地落了泪。

“你又怎么了?”茯芍惊疑,游回她身边,看在同为雌性的份上,又是自己的妖,遂递了块手帕出去——这还是陌奚给她的,他总喜欢用这些人类用的东西,茯芍一直觉得麻烦,还是更喜欢用清洁术。

对着泪眼婆娑的白狐,她倒第一次意识到了手帕的用处。

雪妍接过手帕,捂着嘴摇头。

她抽噎着,明明知道不该哭,可泪水止不住地落。

“只是、只是有些羡慕……”她笑着说。

如果玖偣的王与王后也能如茯芍这般,她又怎会沦落至此,受尽屈辱……

茯芍拍了拍她,“禽择良木而居。现在你也是淮溢的子民了,不必羡慕。”

雪妍扬唇点头,泪眼朦胧,这一笑,扯落了两行清泪。

她握着手中的丝帕,只觉得一切实在可悲、可笑。

她被茯芍领出了蛇宫,一路招摇过市。

未免刻意,茯芍没有带其他婢女,更没有带着王后的华盖跸道清路。

她让雪妍变回原形,自己撑着黄玉骨伞,侧身斜坐在巨大的白狐之上。

人高的白狐额间一束猩红,三条长尾在空中舒展扭动。

这巨大的白狐在街道上格外醒目,蛇城百姓还从未见过有谁拿千年大妖当坐骑的,顿时被震在了原地。

待他们看清乘坐白狐的是谁后,不由得瞠目结舌,议论纷纷。

“去年不是刚有头白狐刺杀了蛇王么?”

“听说那白狐为了接近蛇王还勾引过王后,事发之后,王后暴怒。”

“是啊,王后不是最讨厌白狐的么。”

“你懂什么,就是因为讨厌,才要把它们骑在胯下,牵出来羞辱啊哈哈哈哈。”

茯芍和雪妍的耳力都足以听清四周的言论。

在最初的震惊之后,所有妖都认定这是茯芍在当街羞辱白狐。

这样下去可不行,茯芍拍了拍雪妍的脖子,传音给她,“前面左转,走到尽头再右转,有一家鲜果铺,你去挑贵的吃,随便吃,嗯……你讨厌吃水果吗?”

雪妍沉默,她意识到了蛇后要做什么,但没有想到,茯芍居然会特地问一声自己讨不讨厌这个计划。

她是主,是主宰她性命的绝对强权,何必对个妓女战俘多此一问……

雪妍摇头。

“不讨厌就好。”茯芍直起身坐好,高兴地说,“我也不讨厌。”

雪妍何止是不讨厌,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水果了。

普通的果子她看不上眼,爱吃的那些又已奢望不上,自被送入教坊后,只在贵客的桌上被迫吃过。

距离尚远,雪妍便嗅到了甜美馥郁的果香。

夏末秋初,正是水果上季的时候。她看着琳琅满目的果橱,在茯芍轻拍尾根的示意下,低头叼起了荔枝。

果铺老板本和其他妖一样,啧啧称奇地看着王后乘狐的奇景,左右隔壁的老板同他一起低声笑谈,“真够白的,除了头上那一束,真是全白啊。”

“额前一抹白的是的卢,这额前一抹红的,也不知是个什么品种。”

“什么品种都活不久了,惹了蛇王蛇后,死了才叫解脱。”

正说笑着,果铺老板就见那白狐径直朝自己走来。

那白狐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最终一口吞下了他摆在门口的荔枝。

千年修为的白狐,身如小象,往前一站就是无与伦比的压迫。

几个老板呆在了一旁,停止了说话,街上的妖也稀奇地看着这幅热闹。

若是其他权贵,或许就是普通的霸王餐戏码,但王后是讲理的,没规矩的又是她最讨厌的白狐。众妖围聚着,等着看王后要如何调教。

千年大妖当街被打杀,这可不是哪里都能看见的热闹。

然而,接下来的情况远远超出了围观者的意料。

那白狐低着头,一颗接一颗地吃荔枝。

蛇后倏地低呼出声,一把抱住了白狐毛茸茸地脖颈,惊喜万分地大喊,“我的小雪球,你终于肯吃东西了么!”

这矫揉造作地一声不止吓到了围观者,把雪妍也给吓了一跳。

她牙齿一颤,嘴里的荔枝咕噜噜滚落了下来,惊恐万分地感受着蛇后的拥抱。

茯芍抚着雪妍的毛,用夸张的语调怜爱说道,“天气一热你就没有胃口,都两天没有进食了,我可怜的小宝贝,你都饿瘦了,知道我有多心疼么。”

她转头看向痴呆地果铺老板,“真是抱歉,小雪球两天没有吃东西了,难得她有喜欢吃的东西,我不忍心打断她。你别担心,这些荔枝我会全部买下。一会儿还会有妖来找你,以后你手里的荔枝我全包了。”

老板愣了愣,又愣了愣,被同伴推了一把才回过神挽上笑,“这、这怎么好意思,王后的爱宠赏光,是鄙店的荣幸,哪里用得着王后破费呢。”

“就是因为小雪球喜欢,我才赏你。”茯芍爱不释手地顺着白狐的毛,满脸宠溺,“她呀,可挑剔啦。这也不吃,那也不吃,是个娇气的小姑娘。不过谁让她这么讨我喜欢呢,我的小宝贝就算要吃龙肝凤胆,我也要为她寻来。”

雪妍默默地咀嚼。

荔枝的汁水在她齿间爆开,甜得过分,以至于有些反酸。

她想,蛇后绝不是靠心计勾引的蛇王。

作为千年狐狸精,她实在是很难苟同这份浮夸的演技。

无法评价,只能专注于挑捡个大饱满的荔枝,尽力扮演好茯芍口中娇气的小姑娘。

有了这么一遭,王后宠爱白狐的消息柳絮一般,飞满了整个蛇城。

“荒谬!”

丹宅之中响起清脆的耳光,雌蛇被打倒在地上,整张侧脸殷红充血,唇角破了一处,流下紫红色的毒血。

她顾不上疼痛,膝行爬回丹樱面前,哭着摇头,“大人、大人,奴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王后在府里明明说了是要拿她做傀儡的,怎么、怎么就作罢了,奴也不知道。”

丹樱一尾将她抽开,宝石眼鲜红赤亮,如盛鲜血。

“呵,你也不知道——因为那是头狐狸精,你说是为什么!”

“要不是你献计,那头白狐还在玖偣当妓!”少女手中折扇摇指蛇宫,“如今可好!我被陌奚逼出蛇宫,她倒是进去伺候芍姐姐,成为城中皆知的王后宠嬖了!”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求大人饶命。”侍女无法辩解,只得不停磕头。

眨眼之间,她嘴角的伤口便糜烂开来,半张脸都化为了腐肉,涔涔地往下流脓。

“滚出去!”丹樱看着就烦。

侍女颤抖着从地上爬起,低头往外退去。

行至门口,少女突然开口,“等等。”

侍女顿时僵在了原地,畏缩问询:“大人还有何吩咐?”

丹樱抬眸,“卫戕在哪儿?”

侍女迟疑道,“好像…在西郊大营。”

少女忽而勾唇,“想办法,让他入宫一趟。”

“是。”侍女不敢多问缘由,躬着身,小步退至门外。

转身之际,她眸中霎时晃过一瞬翠色妖光。

那翠芒只是昙花一现,很快便隐匿在瞳内。

侍女顿了顿,像是如梦初醒般苏醒,她甩了甩沉闷的头,记着丹樱刚才的吩咐,往丹宅之外走去。

……

宫内得知了白狐受宠的消息后,亦是流言四起。

“什么声音?”王后宫外的宫仆竖着耳朵,听见了靡靡丝竹之声。

“没听说王后有什么客人啊。”

“就是有客人,什么时候会在璗琼宫设宴招待?除了丹樱大人,王后根本不许外妖入内,再说就是丹樱大人出入的那阵子也没有响过乐声呀。”

“嘘!”有妖突然开口,提醒身旁的同僚。

几妖噤声,就见远处去往校场的道路上掠过一道玄黑色的长披。

他们低头,正要行礼,却见卫戕忽然停下,抬眸望向了奢华的王后宫。

他伫立着,定望半晌,剑眉倏地紧缩,眸光阴鸷可怕。

脚下一转,卫戕朝着璗琼宫宫门走去,冷声问向在宫门口当值的几名宫仆,“是谁在里面!”

宫仆们被吓了跳,茯芍未来之前,顶级大妖中,卫戕绝对是最好相与的,冷血却不嗜血,善战却不好杀,他对手下兵将十分严苛,但不会拿底层平民、奴仆发泄。

今日这语气着实可怕,几个小仆战战兢兢不知如何回话。

“没、没有谁啊……”他们瑟缩着,“只有王后和侍女们在里面。”

卫戕眸色愈厉,“王后身边有头千年狐妖,你们会不知?”

在这锐利冰冷的压迫之下,几个宫仆当即跪下,“是、是有一头白狐,是丹樱大人府上的舞姬、前玖偣的郡主,如今很得王后宠爱,到哪儿都寸步不离。”

他们说完,没得到卫戕的下个命令。几妖小心翼翼地抬眸打量了卫戕的脸色一眼,知道他还没满意,紧忙搜刮脑中关于那头白狐的其他消息。

“前天、前天王后还单独带着那头白狐去街上,说是白狐心情不好,带她出去散心。回来时跟着两车上品鲜果,现在每天有妖往王后宫送来新鲜的荔枝、葡萄。”

宫仆们欲哭无泪,只觉得自己每说一句,卫戕的脸色就愈沉一分。

他们硬着头皮把话说完,“也、也不知道是给谁送的,只知道那些鲜果都留在了璗琼宫里,没见到送去王上那边。”

“至于、至于这乐声,也是昨日才有的,奴等只是负责守门,没有资格入内,着实不知。”

卫戕两侧的手攥紧,沉沉地望着眼前的宫阙。

从前每回路过璗琼宫他都能嗅到若隐若现的馨香,那是其他蛇身上没有的气味,闻之心旷神怡。

而今,一股狐骚臭混杂其中,令整座王后宫都蒙上了层斑驳的阴翳。

昔日的回忆浮现眼前,也是这样的场景,也是这样的靡靡之音。

他的父亲御驾亲征、浴血杀敌,母亲的宫殿里却乐声不断。

那头不知恬耻的狐狸媚惑了她,用媚术侵蚀了她的身心。

“我要见王后。”卫戕冷然道,“烦劳进去通报。”

无论雌雄,他决不允许狐妖在蛇的地界猖獗放肆。

第八十四章

卫戕踏入王后宫,他站在阶前,正值殿中曲乐到了末段。

驰目望去,果见殿中一抹白影,坦背露臂、挽长绸起舞。

最后一节音落下,掷出的长绸翩盈回落,妖姬伏跪于地,一身白裙如水上莲铺张着。

卫戕拧眉,听见殿内传来掌声,那跪在地上的白狐立即挽起柔媚的笑意,起身提裙,轻巧地去往珠帘之后、王后座下。

“上将军。”酪杏从门内出来,对卫戕行礼,“王后请您入殿叙话。”

卫戕抬步,玄底银纹的军靴踏入王后寝殿,在光可鉴人的白玉砖上投出倒影。

他立在方才白狐跪拜的那块砖上,军靴之下,冰冷的蛇息荡开,将殿中的狐骚尽数踏碎。

珠帘之后,刚献完舞的白狐柔顺地跪在王后座下,雪白的双臂轻轻搭着王后的蛇尾,螓首偏斜,枕着自己臂肘,身段如柳,比蛇还要娆上三分。

茯芍本抚摸着雪妍的发顶,嘉奖她方才的舞姿,卫戕携一身肃杀之气而来,令她惊诧不已。

“将军,”茯芍抬手,将暗昧的珠帘分开,身体也正襟危坐了起来,“是有什么要事?”

珠帘之后,卫戕见到了那头白狐。

同为王室,却没有丁点衾雪那样的清高傲气,放得下身段,模样也比衾雪好些,眉间的一竖红痕梅花般艳丽。

他皱了眉,雪妍立即感受到了尖锐的杀意,这杀意正对她而来,她不由得往茯芍身后躲藏。

见卫戕沉沉地盯着身下的白狐,茯芍复又看向雪妍,雪妍哀求地摇头,表示和卫戕并不相识。

茯芍眸光流转,思索之间,先将雪妍护去身后。

“王后。”这一庇护的动作令卫戕面色愈冷,他道,“王后何故忘了去年衾雪一事。”

“我怎么会忘记。”茯芍明白了卫戕的来意,“但雪妍是不同的,何况我已在她内丹里种下了禁制,恶念一起,不及付诸行动她就会死在我手里。”

“王后可听说过死侍。”卫戕面不改色,“当日衾雪等残敌,何尝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

茯芍皱眉,没有说话了。

雪妍一惊,连忙从茯芍身后膝行而出。

她抱着茯芍的手摁在自己脖颈之上,操切求饶,“主人、主人,雪妍自遇主人,如孤雁得巢,这些日子恍若云端一般,主人对雪妍这样好,雪妍何必为了一群亡魂自毁前途,求主人垂怜,留雪妍在身旁伺候。”

茯芍无法反驳卫戕,但她好不容易为雪妍造了势,此时舍弃,之前的一切就都付诸东流,一众狐妖在淮溢的日子会更加艰难。

“你先回去。”她对梨花带雨的白狐道,“放心,你是我的侍女,我不会不要你。”

雪妍斜了眼一身寒气的卫戕,急忙提裙从侧门离开。

她走后,茯芍为殿内设下了隔音结界,游向了卫戕。

金玉般的蛇尾蜿蜒在后,随着她的靠近,那股致命的馨香拂过卫戕的面容,令他不自觉平和下来,眸中的厉色也消融了大半。

“王后,”白狐不在,卫戕对着茯芍自然没有杀气,那双漆黑的瞳中流露忧色,“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有衾雪做前车之鉴,您怎能再将玖偣王室留在身边。”

“将军,”茯芍抬手,抚上卫戕胸前的蛇首银甲,仰头看向他,“将军日日待在西郊大营,可知军中有多少狐妖?”

隔着冰冷的胸甲,卫戕并不能感知王后手指的感触,可当那只玉手触上铠甲的瞬间,他蛇瞳收束,不觉红了耳尖。

“大小军官三百余位,兵卒…不计其数。”胸前像是落了一片轻羽,他哑然别过头,不敢直视茯芍的双眸。

“那将军有没有发现,自衾雪一事爆出后,那些狐族军士们的处境不一样了。”

卫戕一怔,陡然明白了缘由。

这是他万想不到的原因。

“王后……”一时间,他竟难以开口,“这种小事自有纪检整顿,何劳您出手?”

茯芍摇头,头上的珠钗长簪在灵玉灯下折出熠熠宝光,晃得卫戕有些恍惚。

下一刻,那只莹润的手从他胸甲上撤离,他张了张口,终还是克制地定在原位未动。

茯芍侧身,双眸含忧,“我要的是淮溢的名声,要的是天下有能之士都憧憬淮溢、愿意投奔我们。”

淮溢实力强大,但因蛇王的种毒制度,许多大妖并不愿意来淮溢,陌奚不在乎,茯芍却在乎。

“将军,”她转身望向他,“因为是将军,我才将这些话诉之于口,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卫戕心跳如鼓,自己也察觉到了身体的异状。

即便他喜欢茯芍,这些反应也太过夸张。

雌蛇身上的香气已不是“好闻”二字所能概括,一丝一缕都在撩拨,令他痴醉欲狂。

“去了一趟人界,我才知道天外有天,蛇族的敌人远不止是其他妖。”茯芍眸色坚定,“就算雪妍真要害我,为了让淮溢中的狐妖能够尽心忠君、为了给淮溢博一个唯才是用的名声,我也要将她留在身边,让她成为王后最宠爱的侍女之一。”

卫戕垂眸,浓密的鸦色眼睫遮掩住他眸中的歉意和欲色。

他突然意识道,自己已两度误解了茯芍。

他看轻她了。

“殿下放心,卫戕在一日,便守淮溢一日。”卫戕抱拳躬身,“王后若是有意,我会联名几位将领一同上疏,奏请扩军。”

茯芍摆手,“王上热衷经商,我从前不以为然,如今方知,邦国、种族之间的厮杀和单打独斗不同,不是谁的修为高谁就一定能赢的。”

“攻打玖偣,军事一块已占用国中资源太久、太多了。既然王上决定接下来十年修生养息,我们就不要再大动干戈。”

她对卫戕道,“说这些只是请将军放心,我还不至于被一只小狐狸迷了眼,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心里有数。将军不了解我,难道还不了解王上么,他怎么会允许卧榻之侧有危险伴存。”

这话正中要害。

即便茯芍现在是清醒的,卫戕也怕那狐妖媚上,引诱茯芍忘了初衷,但有陌奚在,这种事显然不会发生。

陌奚不是他那阴沉木讷的父亲,千年狐妖的媚术在他面前委实是班门弄斧。

卫戕彻底放心,同茯芍再三致歉。

“王后参政不过半年,已有长足长进。”卫戕打量着茯芍,“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茯芍羞赧,“出韶山以来,我确实太松懈了,连修行都抛之脑后。”

当有了人界这么一个劲敌横在眼前时,她被当头棒喝,陡然清醒。

她不再是韶山茯芍,被父亲护在坚硬的壳里;

她是大蛇了,有那么多小蛇仰仗着她,一切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卫戕离开了王宫。

茯芍撤了结界,外面的妖不明真相,只知道卫戕气冲冲地来,沉默无言地走。他走之后,白狐依旧盛宠不衰,没有受到半点影响。

宫里宫外都掀起了轩然大波。

攻打玖偣时,卫戕的骁勇近乎偏执,早有流传,说上将军对狐妖有仇隙旧怨。

王后如此宠信白狐,就连上将军都无法阻止,一时间,蛇城中涌现了不少狐妖,不止是从外地入城,更有甚者从其他妖国赶来。

搔首弄姿、妄图一步登天的草包有;郁不得志、无处安身,想投奔蛇后的也有。

不论缘由如何,淮溢中狐妖数量迅速激增。

茯芍看着户带司送来的名册统计,心花怒放,满意得不行。

她剥了颗荔枝喂到雪妍口中,愉悦地抚着雪妍的狐耳,“我的小雪球,真的给我滚来了好多雪花。”

雪妍仰头,舔吻茯芍的唇角。

茯芍知道,这是狼狗一族讨好上级的方式,她来蛇城不久就在街上见过。

既是帮了她大忙,她也对雪妍多了两分喜爱,遂张开嘴,任由她舔舐自己的上颚。

“你配合得很好。”她抚着狐妖的雪背,放松地舒展蛇尾,“想要什么奖励,说来听听,我能给的一定给你。”

雪妍覆在茯芍身上,身后三条狐尾水草般缓动着,轻柔地同蛇尾挨蹭。

“能为主人做事,是雪妍的福分。”她舔过茯芍的耳尖,轻咬着耳廓,一路辗转向下,直至脖颈。

“不过,主人要是真的想赏雪妍……”狐妖柔媚的身体倏地出现了瞬息的僵硬。

她轻咬的动作倏地一变,牙齿骤然用力,狠咬住茯芍的脖颈!

那三条柔若无骨的狐尾钢针般绷紧,雌狐银灰色的眸中充斥着阴毒恨意。

茯芍一怔,稍一动作,就被雌狐压制住肩膀,扑倒在地。

她压在茯芍身上,用尽全力撕咬她的喉咙。对峙之中,茯芍听见雪妍冷冷地道出了下半句——

“那就把你的命送给我!”

两千六百年的实力差距,加之黄玉那身玉铠,即便茯芍放松之时,雪妍都没能咬破她的皮肤。

茯芍当即要动用埋在雪妍丹里的禁制,可突然之间,自己和雪妍的妖丹竟失去了联系,像是有一层厚壁将她的控制权割断!

这一瞬的耽搁,引来了守门的宫女。

“娘娘…”两位宫女刚入门询问,就见雪妍扑倒了茯芍。

两名仲妖震在原地,不等她们喊卫兵过来,茯芍的蛇尾便卷住了雪妍的腰肢,将她一把撕下甩出,用力砸去了对面壁上。

这一砸,碎了雪妍两截脊柱,她咳着血,眸中亦是猩红一片,满目仇恨。

没有片刻的喘息,狐妖十指化出利甲再度朝茯芍扑去。

此情此景何其眼熟,正和去年的衾雪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此时的雪妍比衾雪更加癫狂。

茯芍心惊,厉声呵斥,“停下!别忘了你的妖丹受我掌控!”

“死又何惧。”白狐冷笑,“托你们这些蛇妖的福,我早就是生不如死的境地了!”

动静大了起来,卫兵自四面赶来。

“保护王后!”稍一扫过殿中局势,卫兵长便要入内,“捉拿逆贼!”

“住手!”茯芍旋身,避开冲来的雪妍,同时高喊,“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她在雪妍折身之前,眸中亮起琥珀色的妖芒。

地面幻出一块长玉,锁住了雪妍的双脚,将她冻在地上。

雪妍抬步,玉石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她的双腿,她正欲念咒对抗,丹田骤然一空——

茯芍抬手,指尖正握着她的内丹!

“我要杀了你!”身体被束缚、内丹也被取走,雪妍恨得双眸滴血,“我忍了这么久,今日就是死也要把你带走!”

“你也不是第一头这么想的白狐。”茯芍握住手中的妖丹,再度挥袖,雪妍的双手亦被玉石反锁在身后。

她立即欲咬舌自尽,却在张嘴的瞬间口中多出了一颗玉珠,撑开了她的嘴巴,阻止了她的动作。

手脚皆被锁死,她红着双眼,呜呜嘶吼。

茯芍拧眉,门外传来了鳞尾声。

是被惊动的陌奚。

他来到茯芍身边,确认她无碍后,扫了眼徒劳挣扎的白狐,“处理掉。”

卫兵正要上前,茯芍突然低喝,“我才说了,都给我出去,谁也不准踏入半步!”

卫兵们愣怔着,惊疑地来回打量蛇王和蛇后,不知道该听哪边。

“芍儿?”陌奚低声提醒,“谋杀王后,是既定的死罪,何况那么多妖都看见了,隐瞒不住。”

“也没说要斩立决。”茯芍道,“这事有蹊跷,先关着,审清楚了再说。”

陌奚看了眼狼狈疯癫的雪妍,眸光回转,他颔首,“好,那我让刑司的妖过来。”

“不必,璗琼宫就有地牢。”

茯芍招来两名千年的侍女,“去,把她关好。”

卫兵们看着陌奚的脸色,见他没有反对,便收兵退下。

茯芍看着雪妍被拖走,脖子忽然一凉,茯芍猛地抬头,见是陌奚抚过她脖子上的齿痕。

“芍儿,是我不好。”他愧疚心疼,“你第一次用控制术,我该盯着的。”

“控制术没有失效,我依旧可以掠夺她的妖丹。”茯芍摊开手,将握着的那枚妖丹给陌奚看,“只是方才有一瞬间失去了联系。”

陌奚叹息,“我知道,所以我才抱歉,第一次用,自然会有不稳定。所幸芍儿无碍。”

茯芍皱眉,“之前从未有过差错,怎么就这么巧,在她对我不利的时候出现了断联?”

“芍儿是否想过,正是因为她找到了割断联系的方法,所以才会在那时对你不利?”

茯芍心里说不出的古怪,“夫君,雪妍一直乖巧听话,我总觉得这件事有点奇怪。”

“芍儿,”陌奚理顺她被雪妍扑乱的鬓发,眉眼柔和,带着怜惜,“你太善良了,对我、对衾雪、对所有妖都不够有戒心。外面的妖从出生起就是尔虞我诈,何况是千年的狐狸,他们最擅长伪装自己,不能凭表状判断他们的内心。”

茯芍抿唇,任由陌奚替自己理顺头发。

“不管如何,我还是得去亲自问问,她到底是如何想的。”

陌奚扶住她的双肩,盯着她道,“芍儿,白狐刺杀王后这件事,全宫上下都知道了。”

“你刚成为王后,国中多得是不服你的妖。雪妍若是不死,往后侍宠持娇的妖会越来越多。他们知道我不会拂你的面子,凡事就会越过我来找你求情,这样下去,会滋生腐蛆。”

“可是狐妖们……”“我知道、我知道芍儿用心。”陌奚笑着,“但想要凝聚妖心,未必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太过公平公正往往也意味着死板压抑,制定等级制度、推出个供所有妖发泄的靶子,有时候反而更利于政局稳定。”

茯芍怔怔地看着陌奚。

陌奚将她搂入怀中,微微叹息。

“芍儿,别这么看我。玖偣刚破,狐族刚刚成为我们的阶下囚,这时候让大家发泄发泄,是好事。”

茯芍沉默着,不表赞词,内心知道陌奚所说不无道理。

“芍儿要是不舍,这些事就交由我来办。”陌奚明白她在想什么,吻过她的额头,“去见她吧,问清楚你想知道的,之后由我接手。”

“已是秋季了,我在汤阁新建了一处玉园,芍儿先去看看?”

茯芍点了点头,心口闷涩,比之知道衾雪是间谍时难受百倍。

到头来,她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

到头来,狐妖还是要背上反叛的罪名。

茯芍缓了一日,酪杏给她做了蜂蜜甜羹。

茯芍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舀着调羹问:“外面在说什么?”

酪杏张了张嘴,半晌才道了一句,“芍姐姐,这不是你的错,都是狐妖惑上。”

茯芍没了胃口,将碗搁去一旁。

不需要酪杏转达,她听得见满宫的闲言碎语。

雪妍出事后,蛇城、至少宫里对狐妖的偏见更深了。

“娘娘这样宠爱她,她居然妄图噬主。真是个不知好歹的贱骨头。”

“我以为她不过是攀附权贵、见风使舵,原来是卧薪尝胆呢。可真有骨气。”

“想也是,人家从前是高高在上的郡主,沦落风尘,怎么可能不恨我们。”

“白狐,又是白狐,真不知道王后喜欢她什么,我的舞都比她好看。”

“那你去王后面前自荐枕席呀,嘻嘻。”

“我可没有一身白毛,也不是狐狸精,怕是入不了王后的眼呢。不过……要是娘娘宠爱的是我,我绝对比那头白狐要讨喜。”

“得了吧你。”

“实话而已,难道我不比她好看?一身白就够晦气的了,可别再有第三头了。”

这些话落入茯芍耳中,波涛般连绵不绝,一浪未平一浪又起,从事发至今,从未断绝。

茯芍起身,酪杏急忙跟上,茯芍抬手,示意她留下。

她要去地牢,去见雪妍,问问她到底为何要欺骗她。

第八十五章

王后宫的地牢,原本是地库,用来存放一些要避光的宝物。

茯芍开辟出来了一部分,设了结界,关押了雪妍。

一天之前,她还是匍匐她脚旁亲昵撒娇的宠嬖,而今却被禁锢了四肢,人棍一样倒在地上。

见到茯芍,雪妍激动了起来,她嘴巴被玉珠撑着,无法合拢,也无法吞下,涎水滴答流了半身。

那双眼里血丝未退,脸色却愈发苍白,透出暗淡的青灰色。

这副模样,和疯子无异,再不见从前的姿色。

茯芍撤了结界,她们之间修为差距太大,根本不需要任何防护。

她立在雪妍面前,垂眸问她:“我对你,不好么。”

被玉珠塞口,雪妍说不出话,她的内丹又在茯芍手里,无法调动妖力传音。

其实也不必说话,那双眸子里的恨色便诉说了一切。

尽管如此,茯芍还是去了她口中的玉珠,“回答我,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哈哈哈哈哈,”白狐痴癫引颈长笑,“你们杀了我全族、夺走我们世代栖息的领地,你问我是如何想的,是不是太可笑了点!”

“我理解这种想法,”茯芍道,“只是不理解,你会有这种想法。”

白狐冷笑地睨着她。

茯芍继而道,“衾雪刺杀蛇王后,所有妖、就连丹樱都以为我厌恶白狐,她买你过来,是供我虐杀取乐的。你要真有复仇的打算,就不会以白狐的身份接近我。”

“不错,我也没有想到自己能近你的身。谈不上是早有预谋,但大好的机会放在了我眼前,为何不博?”

“你是来到我身边后临时起意?”茯芍蹙眉,“我自认为待你不薄。”

“你不会懂。”雪妍呵笑,眉宇间流露两分苍凉,“如果你只是把我当做个战奴,我或许会认了命,可你偏偏要对我好,让我吃到从前才能吃的鲜果、让我穿上从前才能穿的绫罗。我想把玖偣郡主的身份忘了,本本分分地为奴为婢,是你、是你让我想起从前的一切!让我记起我不是个奴隶!”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近乎嘶吼。

“原来是这样……”茯芍喃喃。

她以为雪妍是有什么隐情,原来是真的想要复仇。

陌奚说的没错,她太愚蠢了,竟会被一头这么小的狐狸蒙骗。

既然如此,茯芍便也不再将她视为自己的丫头,冷了脸色,“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计划、毁了淮溢上下所有狐妖的生活!”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雪妍尖锐地回吼,“我只管我自己!他人的事与我何干!”

茯芍挑眉。

一种违和感再度涌上心头。

这话有些不对劲。

既然雪妍不在乎其他妖,只管自己好过,那还谈什么复仇?为何要为了已死的亲族送了自己的性命?

她的话里有矛盾,茯芍正要询问,倏尔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兀地传入脑中——

“芍姐姐!救我!”

丹樱。

茯芍瞳孔一收,匆匆布下结界罩住雪妍,身上妖芒闪烁,来不及再管白狐,追着声音的方向消失在了地库中。

她前脚刚走,后脚结界中的雪妍突然身形一软,无力地仰倒下去。

她脸上疯狂的偏执之色尽数消失,变得空洞、麻木,像是一尊没有意识的人偶。

白狐失焦的瞳孔中,有一湾碧色的小蛇回转扭动着,模样像极了凌熔秘境里侵蚀玉兽的寄生物。

……

“王诏在此,奉命捉拿反贼丹樱!”

刚刚黎明,丹宅四周街道就被自西郊大营的数百兵士围住。

尉官叩响了大门,管家甫一开门,眼前就出现了一张赤红色的王诏。

“封锁四门!”尉官出示王诏后,立即带兵闯入宅院,“不许任何妖离开!”

“大人、大人!”管家半是愣怔半是错愕,“这里可是丹宅,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王诏在此,上将军亲临,抓的就是你们丹蛇。”尉官一挥手,带兵入内,露出了后方骑在三足甲兽上的卫戕。

管家回身,眼睁睁看着银甲兵捣入宅内,想要阻拦却无处下手。

丹樱带着侍婢从廊中游来,长尾一扫,横亘庭中,她沉声冷喝,“放肆,谁给你们的胆子!”

卫戕抬手,手上一卷赭色诏令。

“丹樱,”他漠然地俯视她,“雪妍刺杀王后,证据确凿,已被收监,即待行刑。谋逆之罪,一律夷族论处。她是你府里出来的,也是你引荐给王后的,王上有令,你得和我们走一趟。”

雪妍刺杀王后?丹樱一怔,眸色神色几度变化。

在最初的懵憕后,她猛地想起了那日自己在蛇宫门前挑衅陌奚时,陌奚的那个眼神。

该死!

假的、又是假的!他故意做出不甘心的样子,让她以为他拿她无计可施!

从一开始,他答应茯芍让她入宫,就是设计!

好一出欲擒故纵。

陌奚让她入宫,让她尝到和茯芍亲近的甜头。

而他自己则频频回避、伏小做低,惹得她心生警惕,也惹得茯芍过意不去。

他知道自己必会防备他,不敢再在宫内停留,所以,为了让茯芍出宫见她,她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吸引茯芍注意——

丹樱猛地回身看向身旁的侍女,侍女低着头,不发一言,明明死期将至却毫无瑟缩之意,只敷衍做出认罪的姿态,再无更多动作。

白狐、白狐!

茯芍的政务是陌奚手把手教的,他当然知道她当下关心什么、在意什么。

他知道茯芍目下求贤若渴;知道她忌惮人类,要扩充国力,就一定会留下那头白狐,洗刷衾雪给狐妖们留下的恶名。

雪妍当然不会被练成傀儡,不是狐狸精的手段有多高明,而是陌奚不允许。

若将雪妍练成傀儡,雪妍又如何刺杀茯芍——不止是傀儡术,就是控制术他都不会施展。

陌奚自始至终不碰雪妍,说是什么让茯芍练手,实则不过是为了将自己摘出去。

第一次施咒的茯芍控制不稳是情有可原;但雪妍要在陌奚的咒术下失控,就说不过去了。

丹樱的推测大致无错。

陌奚忍耐她多时,看在茯芍的面子上,原可以继续忍耐下去,但在秘境里,他遇到了沈枋庭。

陌奚动不了沈枋庭,一旦茯芍恢复记忆,得知自己杀了沈枋庭必会和他翻脸,他唯有等到这一世的茯芍厌恶起沈枋庭,才能顺理成章地下手。

不安感日益发酵,陌奚无处发泄,需要杀鸡儆猴、警告一切觊觎茯芍的东西,向所有妖宣誓自己的主权。

丹樱,就在这个时候撞了上来。

深知自己中计的丹樱咬牙喝道,“你们来这里,王后可知?”

“王后已将此事全权交由王上处置!”卫戕冷睥着她,“丹樱,念在多年同僚的份上,你自己走,别逼我动手。”

丹樱盯着甲兽上的卫戕,他们之间不仅是九百年的修为差,更有着经验上的差距。

同一般的贵女相比,丹樱无疑是强悍的,但对上常年在沙场的卫戕,她毫无优势可言。

“好。”她收敛了身上的锐气,冷笑道,“正好,我也想见见蛇王。”

她摆动蛇尾,游向卫戕,怒气冲冲,似急着要去宫里找蛇王要个交代。

一旁的副官上前为她戴上镣铐时,倏忽间,一抔绯色的毒雾骤然爆开!

“有毒!”浓郁的烟雾遮蔽了视线、糜烂的桃香掩盖了气息,三千年的丹毒无妖不惧,卫戕抬手,黑色的煞风霍然飙起,席卷了空中的丹毒。

烟雾散开,哪还有丹樱的身影。

卫戕抚上太阳穴,黑眸中亮起荧荧翠芒。

他没有立刻追赶,先让蛇王看清现场,随后才低声请示,“要追么?”

“谋逆犯上,又拒捕潜逃。”丹樱的潜逃令陌奚更加满意,“很好。那就按律办吧。”

那声“很好”不为别的,专为褒奖卫戕。

卫戕不知道个中曲折,却知道陌奚想要什么,故意放纵了丹樱逋逃。

谋逆犯上、拒捕潜逃——按律,可先斩后奏、就地革杀。

“明白。”卫戕阖眸,双眼再度睁开时,翠芒已然消失,又恢复了沉寂的漆黑。

丹樱一路往城外逃去。

她绝不相信茯芍会想杀她,果真迁怒于她,茯芍也必然亲自动手,怎么会交由他人!这中间定有猫腻。

她急速遄飞,沿路关卡重重,四处皆有盘查,丹樱一边往无妖之处逃去,一边取出传影石,欲联系宫中的茯芍。

她往传影石中注入妖力,石块闪烁了几下,可迟迟没能连接到茯芍。丹樱立刻取出另一块传声石,正要联络,后背一寒,有杀气袭来。

她本能躲闪,险险避开致命处,手中的传声石却就此被击碎。

一扭头,卫戕俯身追来,距离已不过三五里。

他左手一拧,有黑烟凝聚,状如细蛇,四散开来,从八方朝丹樱蹿去。

丹樱咬牙,将丹蛇的灵敏天赋发挥到了极致,生生在密集的群蛇下找出一条生路。

两条顶级大蛇一逃一追,卫戕的实力在丹樱之上,要在他手下逃生已花费了丹樱全部精力,她再没有余力联络茯芍,也没有时间规划路径,一味地躲避追杀,慌不择路地上了城东甫良山。

甫良山,坠骨之地。

当看见前方的山崖时,丹樱头脑一懵,全身血液凝结成冰。

漆黑的石崖上碧光澹澹,充满了陌奚的气息。

哨卡的设置、卫戕的攻击,皆是为了将她赶到此处。

他早已在这里设下了阵法,等待她的光临。

丹樱哆嗦地取出传影石,这一次传影石连闪烁都不再有,一切妖力都被陌奚的阵法隔绝阻拦。

在这里,她被彻底隔离在茯芍感知之外。

砰——黑色的煞气打在丹樱尾边,迸起二三碎石。

她仓皇抬头,就见唯一的路径被一条粗硕的乌黑蛇尾堵塞盘踞。

“丹樱,”卫戕漠然地望着她,抽出佩剑,“你输了。”

不是输给他,而是输给蛇王。

他不知道丹樱和蛇王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既然蛇王是赢家,那他就不会站在输的那一边。

山风凛冽,她被卫戕寸寸逼至崖尖。

“卫戕——”雌蛇于狂风中嘶吼,“兔死狗烹,你替他杀了我,下一个焉知不是你!别忘了,我不过是条雌蛇,而你才是货真价实的雄性!”

卫戕无动于衷,“我认得清自己的地位,但是你,染指中宫、挑衅王权——丹樱,你太猖狂了。”

“你以为你奴颜卑恭就能得到一两块骨头?”丹樱冷笑,“今日我死,来日茯芍问责陌奚,你也不想想陌奚会把我的死推到谁的头上!”

卫戕面不改色,淡淡道,“丹毒之恐怖,四千年大妖尚且胆寒。某不过一条三千余年的无毒蛇,对付你不得不拼尽全力。刀剑无眼,争斗之间偶有失手,易属常情。”

“你!”

他手中的长剑折出冷光,照出丹樱惨白的脸色。

她不是怕死,而是不甘心。

她可以死,但她得不到茯芍,陌奚又凭什么!

她比陌奚年轻、比陌奚美丽,凭什么输给他!那条老蛇不过是胜在比她多活了几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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