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樱嘶吼着扑上了那块玉榻,疯狂吐信,不放过上面的任何一点残香。
香、好香……好香好香好香,芍姐姐好香……
红宝石的蛇瞳束成一线,瞳周一圈猩红,已然陷入癫狂。
当她将半个玉榻舔舐完毕,那圈猩红竟淡化了一半。
丹樱动作一顿,从令她神魂颠倒的香气中抬首。
不是错觉……她真的不痛了……
全身血管经脉扭结成结的痛苦减轻了大半,剩下的余痛足可忍耐。
丹樱一怔,继而蓦地冲入那方血池。
她钻入池中,浑身浸泡在血水里,低头狂饮池中凉水。
这方血池被茯芍泡过几回,丹樱在水下找到了两根棕色的发丝。
她如获至宝,将其吞入腹中。
顷刻间,疼痛如潮褪去,内丹之中种下的墨色蛇毒微不可察地去除了半丝。
哗——
丹樱破水而出,蛇首入水,出水时已是人面娇颜。
她雪白的指尖上缠绕着一根青丝。
望着那纤细的发丝,丹樱眸色晦暗不明,半晌,甜蜜如银铃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地下。
她放肆而猖獗地大笑着,甜美的五官微微扭曲,带着痴怔与冷戾。
陌奚——丹樱五指收拢,将那根仅剩的发丝死死攥在掌心。
从今以后,她再不必受他掌控了!
第三十六章
青天白日,在这个阳光灿烂的正午,茯芍一席白裙潜入了蛇宫。
黑夜并不影响蛇类的感官,他们不靠光线视察外界,靠的是温度和气味,夜晚只会令蛇妖更加敏锐。
虽然人类的话本子里,潜行都选在夜晚,但茯芍没有照搬照抄,按照自己的理解改选了正午。
临近夏日,正午时分有了点暑气,正是蛇妖们昏昏欲睡的时候。
茯芍跨过了那条横在“贵族区”与蛇宫之间的护宫河。
她打着伞走上了桥,宫门之外并无禁制,谁都走得,因此茯芍走得正大光明。
两架马车先后经过她身旁,赶马的马夫疑惑地看了眼这个徒步走在桥上的平民,茯芍冲他们点头致意,坦坦荡荡,回家一样。
如果蛇宫里住的不是小心眼的蛇王,而是她父母那样的领主,茯芍还会更大方一些。
父母留下的手札上记载了无数次被族人挑战的经历。他们从不像蛇王那样将挑战者杀死,反而会嘉奖对方的勇气。
若蛇王也是个仁主,茯芍早就去挑战他了。
可惜不是。
蛇王不是仁君,茯芍心中倒也没有太多惧意。她知道自己应该畏惧那条城府极深的雄蛇,但她毕竟没有尝过失败的滋味。
破壳以来,她就是韶山的霸主,从不知晓什么叫做臣服、什么叫做怯弱。
此次窃玉,茯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黄玉一族属土,有塑玉之术,更有一门绝技名为化玉。
蛇宫中宝玉极多,单那王玺就是极品美玉,茯芍想好了,如果土遁不掉,她就找块玉石躲进去,躲上几个月再伺机离开。
理论上来说,此行不算凶险。
她来到宫门下,透过伞沿仰望巍峨的宫城。
城门上刻着一个繁复古老的蛇字,字涂红漆,传来森冷的腥气。
茯芍伸了伸蛇信,分析出了那红漆的成分。
她在宫墙下定定地站了会儿,这里没有守卫,宫门紧闭着,设有重重结界,只有被蛇王种下蛇毒的权贵们和宫仆才能从此通过,用不着守卫一一盘查看守。
茯芍打着伞,找了处阴影站着。
不过多时,她等到了一辆进宫的马车。
车帘坠着玉环,车顶镶嵌灵玉。
外面的世界到处都是玉石,给了茯芍很大的便利。
黄影一晃,在马车驶下长桥的瞬间,宫门外打着伞的蛇姬不见了。
无人发现的车厢顶部,那华美的灵玉中闪过一道微光,接着又恢复了平常。
宫门打开,马车驶入阴冷的黑白宫群。
群宫后方,中正之位处,黑瓦白墙的大殿里散发着浓浓的血腥。
“王。”
重物拖行的声音自殿外传来,咚的一声,那重物砸在了殿内。
一抹浓厚的血迹顺着台阶直入殿中。
粉发蝎辫的少年松手,把一头千年大妖扔在了脚边。
潺潺血水自大妖身下渗出,少年的脸颊、双手和白色的窄袖劲装上皆沾满了血色。
他咧嘴,露出尖利的獠牙,脸上有一对可爱的梨涡。
“我又抓到对您不敬的家伙了。”
大殿之中挂满了鲛绡,末端曳地,缎面凹折处莹着华彩。
重重叠叠的鲛绡之后,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丹尹,别用我做借口。”
“冤枉。”少年无辜地蹙眉,脚尖踢了踢不成形状的肉团,“他真的对您不敬,说您四千多年不找配偶,是走火入魔,修得阳痿。”
帷幔后没有回应。
丹尹偏了偏头,笑出可爱的梨涡,“难道是真的?”
冰冷的煞气破纱而出,直至打上丹尹,两旁的帷幔才延迟荡起。
砰——少年迅速旋身,回转之后,他捂着手肘,只被削掉了半条小臂。
“好疼……”那双宝石般的眼里氤氲起了水雾,像是小狗一样可怜兮兮,“您弄疼我了。”
声音传来,和颜悦色:“将秽物带走。”
“您今天心情很好。”丹尹没有听话离开,任由断臂处鲜血泉涌,浸湿白衣,“有什么有趣的事么。”
“别让我厌烦,丹尹。”
“好吧好吧。”少年无谓地耸肩,他松开捂着断臂的手,这一会儿的工夫,断口处已经开始愈合。
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拽住地上大妖的后领,又将它拖了出去。
走出大殿,外头刺眼的阳光晃得少年眯了眯眼。
他回头扫了眼身后。
不对,不对劲。
尖利的獠牙探出嘴唇,丹尹弯眸笑了起来。
今天一定有什么有趣的好事要发生。
……
茯芍跟着马车顺利进了宫。
车子往偏远处驶去,并没有去见蛇王。
车夫等车厢中的大人下车后,便熟门熟路地去了马厩,那里还有几辆车,几个车夫一边喂着各类坐骑,一边闲聊,等着到了时候再去接自家主子。
茯芍等了一会儿,觉得在此停留无多益处,悄然离开了灵玉。
她跟着马车一路过来,发现宫里所有蛇妖,不论修为高低,皆是用人类双脚行走。
茯芍便也变幻出人脚混入其中。
陌奚给她看过蛇宫行舆图。
宫门打开之时,茯芍一眼瞥见了蛇王的寝宫。
她在林荫小道上悄无声息地快步走着,越往中央,四周的宫仆巡卫越多。
茯芍为自己施加了一层隐身罩,仲妖看不见她,大妖看过她之后,脑中会迅速模糊她的长相、容貌,在短时间内将她遗忘。
除了蛇王,蛇宫里值得茯芍留意的,唯有丹樱的弟弟丹尹。
只要不碰上他,这蛇宫对茯芍来说不过是无人之境而已。
她很快看见了矗立在玉阶之上的蛇王寝殿。
这是整座蛇宫最大的宫殿,据陌奚说,它是根据蛇王的真身大小而建造的,比茯芍的小楼要气派太多,也阴冷太多。
此处完全背阴,正午的阳光亦透不进分毫。
相隔甚远,茯芍便能嗅到了湿冷的寒气。
这是一个能令蛇感到安心的地方,但不是令蛇舒适的最佳选择,茯芍还是更喜欢自己的阳光小楼。
她伏在树后,伸出蛇信,隔着二里的距离收集四周信息。
蛇王的地盘上,茯芍不敢放出神识,感受震动的蛇尾又收了起来,只能依靠嗅觉小心观察。
玉阶前的小广场上,时不时有巡卫经过,守卫煞是森严,每一队都有一只千年大妖领队。
蛇王若是真的病重,那身为他的心腹亲信、蛇宫中唯一的顶级大妖,丹尹八成是会守在蛇王身侧的。
茯芍等待着,想看看丹尹会不会出现。
“嘿。”倏地,一只手拍在了茯芍肩上。
茯芍猛地回头,行踪暴露,她当即伸手欲拧断身后人的脖颈。
然而对方反应极快,后退两步,一仰上身竟避开了她的指尖。
“嘘——”在茯芍接第二招的时候,对方笑眯眯地比了个手势,“我不是坏妖,你是谁呀。”
茯芍眯眸,光影斑驳的柳荫下,站在她面前的是一纤瘦的少年,皮肤雪白,双眸血红,一头樱花色的粉发编成了长辫,垂在身前。
他穿着一身从头白到脚的窄袖劲装,看着清爽又干净,和天上初夏的阳光正好适配。
茯芍认了出来,“丹尹。”
“哦?你认识我?”那少年绽开一个甜甜的笑,他笑起来时露出一点獠牙尖尖和两个浅浅的小梨涡。
“可我却不认识你。”他摩挲着下巴,颇有兴致地打量茯芍,“我从没有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妖?”
茯芍并没有把自己和丹樱关系拖出来。
丹樱在提起自己这个弟弟时,语气满含厌恶,想来姐弟俩关系并不融洽,报丹樱的名号或许无用。
“我刚来蛇城。”茯芍拿出自己一开始就准备好的借口,“听说千年以上的妖可以领爵,特来觐见蛇王。”
有点郁闷,怎么一上来就碰见了丹尹,这下子窃玉就难办多了。
“啊,好像是有这么条规则来着。”丹尹点点头,红色的眼眸弯起,清透透的,挤出血水似的艳丽。
“不过爵位有限,所以最近又添了个条件——”
少年手腕一翻,两柄环首爪刀握于掌间,雪白纤细的十指逐一律动,爪刀飞转,划出数圈暗沉的刀影。
“新晋者必须先杀死旧贵族。”
那弯起的双眼骤然睁大,瞳孔竖成细线,“你运气真好,我可是个公爵。”
少年五官在一瞬间被嗜血的狂热所扭曲,语调亢奋失真,再不复方才的清爽可爱。
茯芍立即遁入脚下的青石板中,消失在了丹尹眼前。
爪刀削来之际,茯芍没有感受到刀风,亦没有看见刀光,那足有小臂长的特制爪刀暗沉乌黑,没有一点反光。
她心下一沉,自知此行极难成功,但丹尹并没有召集巡卫,她便想试试能否在暴露之前将其制服。
迅速确定了方略,茯芍在现身之前于四周布下隐身结界,将自己和丹尹隔绝在内,免得吸引来更多卫兵。
她自丹尹身后的石砖突出,蛇尾缠腰,双手抱向丹尹头颅。
丹尹反应力惊人,茯芍出现的刹那,他便疾速转身,避开袭来蛇尾的同时,自侧翼朝着茯芍冲去。
那身白色劲装在阳光下反出刺眼锦光,他的双眼睁大到了一种略微诡异的程度,獠牙露出唇外,随时准备毒杀猎物。
弯曲的爪刀横切而来,无声无息,唯有杀气横冲直撞,毫无收敛。
茯芍俯身躲过,双开刃的弯刀在她头顶削过,横切不成顺势反手下撩,以更强的力道朝茯芍后颈刺去,中间无有一丝停顿浪费。
茯芍第一次感受到了真切的妖族杀意。
丹樱没有骗她,当时街上,她的确只是想给她个教训。
爪刀自上刺下,茯芍正欲遁入地中,另一把爪刀突然上撩划来。两把刀一上一下将她截在中央。
茯芍无处可避。
电光火石之间,她身上长出了厚实的玉鳞。
呛——两把利刃刺在鳞片之上,割出白色的划痕,空中扬起细微的鳞粉。
没有见血,丹尹眸中划过讶色,下一刻,茯芍蛮横地扭身,在双刀之间咬向丹尹的脖颈。
丹尹闪身后跃,轻巧地蹲在了柳树枝上。
附着玉铠的蛇尾随即扫向树干,丹尹食指插于刀环之间,四指律动,爪刀舞出刀影,稍一调整,在大树倒地的瞬间如花豹扑羚一般扑下,左脚踏向茯芍后脊。
他很适应这双人类的腿脚。
茯芍上身避开,丹尹擦着她的肩膀,落在了黄玉蛇尾之间的空隙中。
他完全不在乎自己落入了一条巨蛇的蛇尾里,反握着爪刀,翻身旋横切向茯芍的胸颈。
茯芍上身闪避,下尾紧收,绞住丹尹的双腿。
少年的双腿灵敏得过分,在蛇尾收缩的瞬间点地后撤,反客为主地踩去了蛇尾之上。
圆滑的蛇尾扭摆不息,像是簸动的海浪,丹尹立于浪上如履平地,动作竟毫不受阻。
左脚踏下,他一脚跺在了蛇脊连接肋骨的关节处,看似纤瘦的身形下是可怖的万钧之力。
茯芍吃痛,发出一声恫吓。
“咦。”丹尹看着并未扭曲变形的蛇尾,新奇道,“不应该呀。”
这一脚,竟连一根骨头都没有踩碎。
他不信邪似的双刀反握,刀尖重重刺向一块蛇鳞。
两尖扎入鳞片间隙,一左一右挟住蛇鳞,猛地往上一撬——
一块黄玉鳞被整片挖出。
与此同时,茯芍的尾尖勾上了丹尹的细腰,将他狠狠甩了出去,砸向了大树。
砰——
百年老树没有倒下,茯芍甩尾的力道之大,令丹尹全身嵌入了树干之中。
少年轻咳一声,唇角流下一丝鲜血。
他抬眸望向茯芍,姿态狼狈,却笑容灿烂,得意地冲着茯芍晃了晃指尖。
他双指之间夹着一块带血的黄玉鳞。
是战利品,是挑衅的笑。
茯芍微恼,巨尾横扫而去。
白影晃过,上一刻还咳血的丹尹转眼间自树中闪离。
茯芍蛇尾抽在老树上,如利斧斩下,劈出光滑整齐的断面,古树轰然倒地。
丹尹面朝着茯芍点地后跃,两指一屈,将鳞片握于掌心,忽而之间,他收敛了嬉笑,面色微凝。
他发出一声疑惑的鼻音,伸出蛇信舔上了蛇鳞根部的血。
当蛇信卷着那点残血回到口中时,丹尹的神色彻底变了。
他眼角上挑,血色的蛇瞳收缩至极限,呼吸粗重了起来,一股恐怖的狂热自他体内涌现,直勾勾地盯向了茯芍。
茯芍在那双眼中看见了熟悉的神情。
贪婪、渴欲、掠夺,与一丝扭曲了的杀意。
“你是什么东西。”丹尹兴奋了起来,足下一顿,停在了原地,不再后退。
“我从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血。”
回答他的是势如破竹的玉伞。茯芍右手一伸,隔空取出黄玉骨伞,伞尖如枪,朝丹尹胸腹迅疾刺去。
丹尹脚下不动,仅仅侧身,爪刀内旋,扣在了伞上,将其逼停。
玉伞受到阻力,出现了短暂的停顿,仅是一瞬间便又强行突破了爪刀,冲势不可挡。
丹尹毫不犹豫地外旋收刀,大跳跃开。
交手几个回合,双方心中都有了度量。
同样是三千年修为,丹尹的反应速度、敏捷度胜于茯芍,而茯芍的防御、力量则胜于他。
如此制衡,一时难分高下。
他一路后跃,茯芍穷追不舍。
丹尹停于树上,她便扫断树干;落于地面,便抽坼地砖。
行踪暴露,她不能放过丹尹。
“回答我呀。”丹尹被追得无处下脚,只能不断变更方位,嘴上执着地询问,“为什么你的血那么美味。”
如此被动,他脸上的笑容却愈加浓烈,看着茯芍的目光也隐有癫狂之色。
茯芍没有理睬,只是不断吐信,捕捉他的身形轨迹,寻找拉近距离的时机。
又一次近身交手之后,丹尹猛地拉开距离,蹲伏在树枝上,左手扯下一旁的柳叶,叶子扇形排开,嫩叶在他掌间镀上了金属的冷光。
飞叶钉射,张张瞄准茯芍的眼睛。
茯芍手中罗伞一撑,叮叮当当几声之后,飞叶坠于地下。
她以伞为盾,速度不减,蛇尾扬起,树挨即倒。
丹尹再度失去了落脚点,短短一会儿的工夫,结界之内土地皲裂,石块散落,树木更是无一幸免地断折倒下,被茯芍破坏了七七八八。
丹尹落在幸存的平地上,手中爪刀蠢蠢欲动地翻折舞花。
茯芍目光凛冽,她有预感,丹尹的下一步会做什么。
“真可惜,你的鳞太厚了。”不出所料,少年惋惜地开口,“不过没关系,我马上就会把它们一片片拔干净。”
他露齿一笑。
下一瞬,桃花瓣似的嘴向后裂开,嘴角一路裂至太阳穴处,诡异至极。
颌骨张开,一股汹涌的红雾从少年喉中喷出。
血色的浓雾顿时扩散开去,茯芍当即捂鼻,可为时已晚。
她嗅到了一股糜烂的甜味。
和丹樱成熟饱满的蜜桃香气不同,丹尹的毒熟过了头,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甜。
茯芍晃了晃身子,几息之后,绵软地卧倒在地。
她眼睑沉重得无法睁开,只勉强撑出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野中走来一双人类的脚,皮肤白皙若雪,腕侧踝骨突出,漂亮得像是少女的足。
丹尹蹲了下来,粉色的发梢在茯芍眼前微微晃动着。
伸出食指,他戳了戳茯芍的脸。
茯芍双手撑地,想要支起身子却摔回了丹尹脚前,不死心地蠕动着长尾。
“别挣扎啦,即便是蛇王也不能完全免疫丹毒,越是动作,毒素蔓延得就越快。”少年抚摸宠物一般,顺着她的肩颈往后拂去。
茯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央求他,“别、别拔我的鳞片……”
“没问题。”丹尹爽快地同意了,“那我拿一截你的尾巴行吗?”
茯芍沉默着,像是在憎恨。
丹尹好整以暇地等她做出选择。
然而下一刻,那缓慢蠕动着的蛇尾倏地暴起,绞住了他的身体!
粗大的长尾将丹尹密不透风地缠住,茯芍脸上的虚弱一扫而空,冷愠地盯着怀中的丹尹。
“当然不行!”
如此骤变令丹尹脸上划过一丝错愕。
可紧接着,身处巨蛇困境的他不仅不害怕,反而还振奋地笑了起来,如同看见了顶级珍馐,灼热无比。
少年喉结滚动,食欲和杀意直白地展露在茯芍面前。
他用眼睛贪婪地扫视她每一寸肌理,蛇信疯狂伸吐、口鼻大口嗅闻着她身周的空气。
“果然……特别。”胸腔受到压迫,他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唯有满脸的痴狂愈发清晰,也愈发惊人。
茯芍稍一用力,便听见了骨头断裂的声响。
丹尹阖眸,昏死在了她的尾中。
茯芍没有松开他,她收缩蛇尾,加倍用力,直至绞碎了丹尹的肩胛、肋骨、髋骨,乃至脚掌才稍稍放松。
到了这个地步,即便是装死,也没有反抗之力了。
茯芍把尾巴收了回去,变出人脚,拖着半死的丹尹,把他丢进了草丛里。
“狂妄的小家伙。”茯芍俯视着被草叶掩埋的少年,“念你年幼,且饶你一命。”
今日致胜,多亏了丹尹对黄玉的不了解,若非如此,还不知要纠缠到什么时候去。
茯芍正要离开,又发现地上的丹尹实在是有些凄惨。
雪白的衣服沾满了泥土不说,全身的骨头几乎都被她绞碎了,隔着衣服都能看出身体不正常的扭曲。
茯芍想起父母的手札,每次打败挑战者后,他们都会为其疗伤,以免失去一名兼具勇气和实力的族人。
茯芍现在没空帮丹尹疗伤,想了想,从储物器里翻找出一小块蜂蜜塞进了丹尹的嘴巴,摸了摸他的粉发。
好吧,安慰一下。
祝他茁壮成长,成为蛇族栋梁。
处理好了一切,茯芍拍拍裙上的浮尘,加强此间的隐身结界,随后迈步,再无顾忌地朝蛇王寝宫而去。
寝宫之内
盘踞于黑暗中的巨蛇将这场厮杀收入眼底。
从茯芍进入宫门的瞬间,他的神识便落在了她的身上,看着她一步步朝自己靠近。
直到丹尹出现,拍了茯芍的肩膀,舔舐她的蛇鳞,又抚过她的肌肤肩颈。
湿冷的寒风拂过,昏暗的寝殿内鲛绡荡扬,片刻之后才悠悠旋回落地。
第三十七章
整个蛇宫、乃至整个蛇城,唯一和茯芍同级别的妖已经被解决,她心里松快了些,可看着近在咫尺的寝宫大门,一时又有些紧张。
蛇王,天下众蛇唯一的王。
茯芍的心绪难免复杂。
一方面,在蛇王的带领下,蛇族占领了不少领土,单就蛇城而言,也是欣欣向荣。
他不是仁君,至少是一位明君,带领了蛇族走向繁荣。
可另一方面,他的某些做法又让茯芍难以苟同。
整体而言,茯芍对蛇王是心怀期待的。
头领即是标杆、是归宿,她没有自己的小族群,孤身入世,总会想见一见自己一族的大头领是何模样。
厚重的大门紧闭着,茯芍加重了身上的隐身罩,彻底隔绝自己的气息身形,化作细绳般的小蛇,悄无声息地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屋外是明媚耀眼的阳光,屋内却暗昧冰凉。
殿内挂着层层的鲛绡,覆海上镶嵌着夜明珠。
空间太大,微弱的荧光无法照亮全局,只够让珍贵的鲛绡折出朦胧的华彩。
茯芍没有直接看见蛇王,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隐秘的遗憾。
她顺着柱子攀上了房顶横梁,小心翼翼地吐信,警惕观察四周。
她感受到了沉重的蛇息。
在层叠的鲛绡帷幔之后,有某种庞然大物存在着。
那气息中透露出的信息实在过于庞然。它和这偌大的黪黩融为一体,分不清这屋内是因为无光而黑暗,还是因为它的存在而无有光明。
茯芍倾听了一会儿,确认气息绵长均匀后,悄悄往旁边游去。
她找到了蛇王的案牍,正如陌奚所言,茯芍一眼便看见了蛇王的王玺。
那是一块飘花的玻璃种翡翠,四方的翡翠遗世独立在这昏沉沉的室内。
翡翠通透如冰,绿色的片状飘花形成山脉、浮云的图案,小小的一块王玺,当真凝聚了天下壮景。
茯芍屏住了呼吸,拉长蛇身,上端环在梁上,尾巴卷住了王玺,慢慢将其勾了上来。
她把王玺卷在怀里,欢喜地用蛇信碰了碰冰凉的玉石,恋恋不舍地收入储物器内,将陌奚准备好的假玺放了过去。
王玺到手,她该离开了。
游出一段距离后,茯芍纠结地回头看了眼鲛绡。
难得来一趟——或许也是最后一次来了,她还没有见到那传说之中天下独绝的一品灵玉榻呢。
再者,她也还没见过蛇王是何模样呢。
茯芍决定过去看一眼,只一眼,看了就走。
她贴着房梁,伏身潜行,悄悄游过了帷幔。
她不敢靠近,刚过帷幔便停了下来,往下顾盼。
这一探头,下方的情形令茯芍震撼得忘了吐信。
大,广博无涯。
一条浩瀚如深渊的苍青墨蛇卧在房梁之下。
它身上的每一张鳞片都大如蒲扇,昏暗的室内,苍墨蛇鳞上流动着伴彩,似珍珠,也似孔雀羽毛般的虹色,在夜明珠地轻抚下,华丽胜过鲛绡。
他慵懒地蜿蜒于玉榻。
长二丈二、宽一丈半的玉榻只勉强承起了三分之一的蛇身,余下的长尾如墨河飞瀑,自榻上淌去地下。
在这冲击性的庞大之美中,那方玉榻都显得小家子气了起来。
茯芍身体发软,竟真有一种下方是无尽深渊的错觉。
四千年的蛇,实在是美。
和其他靠吸收灵玉、他人妖丹而提升上来的妖不同,蛇王是货真价实的巨蛇,四千年韶光凝聚一束,岁月之美,浩浩荡荡,看得茯芍心驰神往。
见识到蛇王的庞然后,她更不敢多留,转身欲走,霍然间,那巨蛇抬首。
硕大的蛇首自体内抽出,冰冷的视线精准锁定了梁上的茯芍。
一股浩瀚无垠的冷息霎时罩住了她,压得她全身僵冷,无法动弹。
茯芍大惊,极力从这威压之中夺取身体主权。她匆忙逃窜,然而一扭头便撞上了一堵透明的结界墙。
走不掉了。
苍墨长尾朝房上抽来,横梁被抽断砸下,茯芍咬牙,混在断木里,顺势掉落。
她看准方向,扑向玉榻的一角,暂时躲进了玉石当中。
温凉安逸的玉安抚了她,外面的巨蛇偏头,困惑地吐了吐信子。
过了一会儿,他怎么也找不到入侵者,便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又怠懒地趴回了玉榻。
茯芍松了口气。
一千年的差距委实不小。
面对丹樱丹尹,她毫无惧意,哪怕姐弟俩一起攻来,她都不会退缩;可方才仅只是被蛇王看上一眼,她便全身发麻,根本提不起斗志。
是四千年的实力么,还是王者的威压?
茯芍不清楚。
她惴惴不安地躲在玉榻里,感玉之感,承玉之受。
因此,当蛇王在玉榻上游动蛇躯、调整睡姿时,茯芍便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腹鳞、感受到他正一寸寸摩擦着自己的体表。
她有点惊慌,又有点心悸。
出生以来,茯芍从未近距离接触过雄蛇——她接触的第一条雄蛇还是方才的丹尹,但在茯芍眼里,那还只是条小蛇呢。
此刻压在她身上的是天下蛇主,是一条强壮博大的雄性。
茯芍低下头,心里不断默念“他天生绝育、他天生绝育、他天生绝育”。
念了几十遍后,那点躁动才寂灭了下去。
没有人说过蛇王是否真的不能生育,但他四千多岁还没有和雌□□过尾,连丹樱那朵可爱的小桃花都拒绝了——他多少指定有点毛病。
加上那谨慎多疑的性格,说不定他还会在交尾之前给雌蛇种下自己的蛇毒。
茯芍觉得,自己还是不招惹为好。
蛇王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茯芍待在他身下,有点发愁。
现在出去风险太大,她得等到蛇王离开这座寝殿,再想法儿偷偷溜走。
可他什么时候才会出去呢……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什么伤才能伤到四千年的大蛇?
冰冷的蛇息喷洒在玉榻上,也喷洒在茯芍身上。她始终屏气,不敢呼吸,就也闻不到蛇王的味道。
吐了吐信子,茯芍突然发现——蛇王,和陌奚很像。
他们色泽相近、岁数相仿,就连瞳孔的颜色都一般无二,只是在某些细节方面,蛇王要比陌奚更富有魅力。
茯芍有了个猜测。
莫非他们其实是血亲?
难怪陌奚只是个商人,却丝毫不惧丹族的势力,谈及蛇王时的口吻也甚为随意。
但她偏偏说自己没有亲族了……难道是和蛇王关系不好么?
不管如何,自己捡到的大姐姐有可能是蛇族公主,这种桥段只有小说话本中才有。
茯芍迫不及待地想去找陌奚确认,但身上的蛇王还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
该不会直接睡上几年吧……
茯芍隐入玉榻的瞬间,陌奚落在她身上的神识被立刻斩断。
两妖有千年的实力差距,他竟依旧找寻不到。
如果不是茯芍提前告知了计划,他恐怕真的以为她已然逃走。
黄玉一族太过玄妙。丹尹作为他麾下的利刃,处决了不知多少大妖,对上初次下山的茯芍,竟输得一败涂地。
这固然有丹尹大意的原因在,但无论他如何小心,毒蛇对上无毒蛇,一旦蛇毒不起效用,便只剩下了落败的结局。
上一世中情毒的沈枋庭、这一世的丹毒……这绝非巧合可言。
茯芍确有百毒不侵之能,她的鳞甲如铠,坚韧程度丝毫不亚于他。
陌奚觉出了些棘手。
这一世的茯芍完美得没有弱点,假以时日,恐怕真有夺取王位的力量。
这些都不重要。
让陌奚觉得厌烦的是,短短半个时辰的工夫,盯上茯芍的苍蝇便又多了一只。
他走了三日,便多了个丹樱;今日茯芍刚一入宫,便又吸引了丹尹。
丹尹。
他尝到了茯芍的血液——那连他都险些沉溺的珍馐,猎食者嗅到这样的鲜血,岂会就此罢手。
陌奚缠绕着身下的灵玉榻,蛇腹缓缓摩挲着玉石表面,随后将其圈入怀中。
他开始厌烦了。
神识放开,笼罩了蛇宫,冰冷的蛇息朝着丹尹昏厥之处逼去,蹿过草木,来到了茯芍“埋葬”丹尹之处。
没有。
有明显压痕的草地上只留下了点点血迹,并无蛇存在的迹象。
陌奚漠然地审度着这片草地,片刻后,收回了神识,凝神探向自己的蛇丹。
在蛇丹上缠绕的数百黑丝中,他找到了牵着丹尹的那一股,自中间挑断。
细如发丝的黑线就此崩断。
陌奚的心情却没有回暖。
他想茯芍抱着他,软软地喊他姐姐;
想要茯芍绞缠他,勒令他不许离开;
更想让茯芍那张月中谪仙般的脸上涂满鎏金般的蛇毒,露出属于妖姬的痴媚。
而不是和其他雄蛇嬉戏打闹,又或者警惕戒备地躲着他。
陌奚游下了玉榻,离开之时,尾尖有意无意地在玉榻上轻轻搔刮。
鲛绡微漾,晃出迷离的彩光。
巨蛇逐渐缩小,待到二丈长时,上身化出了人类的皮囊。
从陌奚动作开始,茯芍就紧张了起来。
她起先以为蛇王发现了自己,随着对方的走远,她意识到,蛇王要离开了。
茯芍大喜过望,不错眼地盯着他。
她看着蛇王化出人形,可他背对着她,她只能看见对方身后披着一头如瀑的乌发。
姐姐的头发虽也是黑色,但带着点卷儿,和丹樱类似,眼前蛇王的长发纤细笔直,行走之间,折出滢滢水光,一直垂至膝上。
他披着一件月白长袍,松松散散,宽大的袖口上,藏青绲边如波缓晃。
那如水的青丝、宽大的长袍,勾勒出一卷淡雅寂寥的画。
殿门在陌奚面前打开,茯芍来时是午后,此时已新月初上。
黪澹的月光洒在蛇王身上,他前面是无人的玉阶,身后是空旷的大殿,一切都那么孤独凄凉。
茯芍突然有种错觉,她终于走出了韶山,可蛇王却一生都被困在无人的王殿里,眼里照不进方寸生息。
“王!”殿外有侍卫惊慌赶来,跪在阶下,“前花园有打斗的痕迹,丹尹大人……不知所踪。”
茯芍心口一紧,糟了,她的隐身罩居然被这些妖精识破了!
她再无暇伤春悲秋,只屏气凝神地注意蛇王的反应。
蛇王轻轻地嗯了一声,下一刻,一道春风般和煦的声音响起,“我知道了。”
茯芍一愣,这声音温柔轻缓,如饮暖酒,使人舒心,丝毫没有蛇类的阴寒冷厉。
总觉得……蛇王还挺温柔的,并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专横残暴、阴森可怖。
“王,是否下令去城外搜寻?”
“不必。”月光中,蛇王微微一叹,“不见了,就罢了……召集国中勇士,三日后,选拔新任宫卫,我会亲自到场。”
那声叹息太浅,听得茯芍揪心了起来。
她望着残月下的孤王,又开始想先前的问题。
也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伤……
……
蛇王推开殿门之后就离去了,茯芍趁机溜出了蛇宫。
陌奚一直等着她,回到别苑后,她把王玺取了出来,递给陌奚时稍犹豫了一下。
“姐姐,真的只是运一点货么?”
陌奚很意外茯芍这句话背后所指的想法。
是见过了蛇王的真身,知道了害怕,不想惹上事端;还是别的什么……
心下回转,他点头,“当然,芍儿是怕了?”
“倒也不是……”茯芍抿了抿唇,又多问了一句:“姐姐运的是什么货?”
陌奚笑了起来,“如今才问,是否有些迟了?”
茯芍满目复杂。
陌奚搂过茯芍后颈,让她抵在自己颈窝,小声低语:“只是几车灵果。如今各处关隘查得严,审批时间太长,怕果子坏了,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好吧。”茯芍把王玺递了出去,郑重其事地严肃道,“我相信姐姐。”
不管蛇王如何,姐姐对她好是不争的事实。
她到底是要优先姐姐的。
陌奚收下了王玺,“自然,我不会辜负芍儿的心意。”
茯芍又对陌奚说,“我今天遇上丹樱的弟弟了。”
“听说了。”陌奚随手将王玺收入储物器,“丹尹失踪,宫里乱了一阵子。”
“他怎么会失踪呢?”茯芍有点担心那条小蛇,“我打伤后把他放在了草丛中,不至于找不到呀。”
“或许是逃走疗伤,又或许是途经的妖杀了。”陌奚不甚在意。
茯芍一怔,“杀了?”
“一颗三千年的妖丹躺在路边,总会有妖心生邪念。”
“可蛇宫里大多都是蛇妖,大家都是同族呀!”丹尹还是郡公,是监察长,更是蛇王心腹,那些妖是怎么敢这么做!
陌奚微笑着,抚过茯芍的面颊,“芍儿,胜者才是我们的同胞,败者只是食物和养料。”
茯芍愣愣地看着那双温柔的翠眸。
她当然知道,有些蛇会猎食其他蛇类,只是黄玉不会这样做。
眼前的翠瞳和今天锁定她的那双蛇瞳重叠在一起,叫茯芍想起了那冷月下的孤王。
“这么说……蛇王重伤期间,宫中守卫繁多,那些妖并非是在保护他,而是在伺机吞噬他?”
陌奚弯眸,没有反驳。
茯芍攥着心口的布料,“难怪他要掌控所有权贵,还要杀了挑战王权的妖。”
外面的世界,和黄玉一族有太多不一样。
茯芍的父母不会杀死挑战者,而挑战者所求只为证明自己的实力,亦不会蓄意杀死旧王。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还要容忍那些妖待在宫里?为什么不把他们赶出去?”
“越是胆怯,就越是可欺。”陌奚道,“他表现得色厉内荏,就会引来更多的杀意。”
茯芍喃喃,“可他并不像大家以为的那样无所畏惧。”
陌奚挑眉,“哦?”
“我进到蛇王的寝宫,里面帷幔重重,漆黑一片。”茯芍蹙眉,“他是害怕的,所以才会躲在黑暗里、藏在帷幔后。”
陌奚的蛇瞳微微收缩,又很快恢复。
陌奚的笑意淡了,但茯芍没有察觉,兀自说着:“自信且强大的蛇是不会惧怕阳光的,更不必躲躲藏藏。”
“我父母的巢穴——也就是我们在韶山住的那栋小楼,建立在高山之巅,直面旭日,无有阻挡,因为他们坦荡无畏,不会惧怕区区阳光。”
她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我在韶山就从来不打伞,出来以后才提伞上街,就是因为心里还有点发慌。”
陌奚垂眸。
他的理智拦下了他扭断茯芍脖子的动作。
但凡说出这话的不是茯芍,而是另外的妖,早已成为一堆腐肉。
可说这话的是茯芍,是太过珍贵的琼玉。
陌奚忍耐了杀意,良久,提了提嘴角,“或许确如你所说的那样。”
“肯定是我说的那样!”茯芍坚定道,“受了重伤,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妖团团围住,是条蛇都得害怕,换我早就逃走了,他还能镇静地待在深宫里,真是了不起。”
陌奚一顿,心中的郁气散去几分,化作一丝淡笑。
他睨着茯芍,“芍儿入宫一趟,对蛇王改观不少?”
这正是他引她入宫的目的,没想到效果超出预计的好。
“我以前想得太简单了。”茯芍叹了口气,“外面的世界真的有很多不一样。”
“对了姐姐,”她拉了拉陌奚的袖子,“你知道蛇王到底受了什么伤么?”
“这等秘辛不会有妖知道。蛇王既然是从玖偣回来后闭门不出的,想来无非是战场上受的伤。”
听到蛇王是为了蛇族而战才受的伤,茯芍对他的改观更上一层。
“我要去见他!”她说,“黄玉内丹可解百毒、治百病,我要帮他疗伤。”
陌奚摇头,“芍儿有这份心就够了,蛇王多疑,绝不会让外妖的内丹进入自己体内,你这么做,反而会引来猜忌。”
这的确是个难题。
茯芍在房中踱步游动,沉吟道,“我出来时,听蛇王说三日后要召集国中勇士比武,遴选前百名进入蛇宫,魁首还能向他提一个愿望。”
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陌奚,“只要我成为魁首,不就可以要求他吞下我的内丹了么?当着众妖的面,他总不至于露怯吧。”
陌奚哑然。
他为茯芍准备的愿望是那张灵玉榻。
他引她入宫,知晓她必会去看那张玉榻,看完之后念念不忘,便会想方设法得到它。
那场比武,是为了“蛇王”和茯芍第二次的见面。
“为何……”陌奚甚至忘记了惯有的笑,他蹙起眉,表露出疑问,“芍儿,你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一条陌生蛇治疗?你看中那条雄蛇了?”
他承认他化出真身是有诱惑茯芍的心思,可这点诱惑,就值得她舍身冒险么?
茯芍不是不知道“蛇王”的恶名,入城以来,他没和她少说过才是。
她已不是琮泷门的仙子,如今身处蛇城,雄蛇多如草芥,并不稀奇,何必舍近求远?
陌奚不明白。
他盯着茯芍,想要知道她的想法。
茯芍却是更加惊讶地回视他,“这还有为什么?无论如何,他现在都是蛇的王、是我们的仰仗。”
陌奚笑了:“……仰仗?”
茯芍没有读出那笑中的轻慢,只认真地答道:“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全力守护他。”
陌奚未曾见过茯芍父母的风姿,但她此时的眼神,已足够耀眼。
同样的一轮月,照在她的身上却像是柔和的纱,无有丝毫的寂冷。
她无所畏惧,坦坦荡荡。
若是其他人对着陌奚说这话,他只会一笑而过,觉得虚伪得粗糙。
但说这话的是茯芍,是真的曾为守护他人而主动献祭自己的蛇姬。
她言出必行。
喉结微滚。
和以往不同,这一次,陌奚的毒牙没有分泌颓靡甜腻的蛇毒,那些毒灌入了他的心脉,令他心口一片酸麻。
她说得没错,他的确是在害怕。
第三十八章
“咳咳……”
细微的呛咳声自暗处响起,密室门被打开,却没有多少亮光就此涌入,屋内依旧暗不见指。
“看来还没死。”门口的少女持扇掩鼻,挡住一室浓重的血腥气。
房间深处,靠墙角而坐的少年吃吃地笑着,他的笑和咳混杂在一起,胸膛每一次细微震颤都会令口鼻涌出新一股的血来。
那身白衣已污浊不堪,凝固的、未凝固的血大片涂染在衣上,编织整齐的蝎辫也毛毛糙糙,随时会彻底散架。
他刮过自己的嘴角,抬头舔舐手上沾染的鲜血,猩红的蛇信顺着小臂内侧舔过腕骨,又舔上根骨突出的指节。
少年半眯着眼,目光迷离,享受着自己的血液。
丹樱脸上的嫌恶愈发明显。
“不够、不够……”丹尹呓语般,将十指一根根细致地舔净后犹不满足,“你给我吃了什么好东西,现在连我自己的血都不能满足我了。”
丹樱收起折扇,“感恩戴德吧,要不是我,你早就死在外面,被那些妖撕成碎片了。”
丹尹听不到她说话似的,突然直起腰,来回摸索自己的衣裳,“我的鳞片,我的鳞片呢?”
他翻找了一阵,倏地锁定了丹樱,“你偷了我的鳞片。”
“闭嘴。”丹樱皱眉,精致可爱的脸上一片烦躁,“你的鳞我嫌恶心还不够,拿那种东西做什么。”
“不是我身上的鳞,”丹尹不满道,“是我手里的鳞片。”
丹樱嗤笑,“你的东西,来问我?谁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丹尹眨了眨眼,眼中的杀意散去了些,化为执拗的茫然。
“你真的没见到?那我的鳞片去哪儿了?”
横隔着屋子,黑暗中,两双如出一辙的血色红眸一上一下对视着。
丹樱没有回话,只冷冷地俯视他。
丹族的妖捡到了从宫中逃出来的丹尹,带到了她的面前。
彼时他全身的骨头都碎了,身体各处不自然地凹陷、突出。在他逃离蛇宫的途中,碎骨又划破了内脏,体内大量出血,只剩下一口气还在。
这不是丹尹头一回这么狼狈,在蛇宫里生存本就如临深渊,偏偏他又是个喜欢招惹麻烦的性格,不把自己折腾死就浑身发痒,每隔十几年都得半死一回才舒服。
如同丹樱不能没有宝物,对丹尹而言,过于漫长的生命里,唯有鲜血和刺激才能让他不至于无聊得发疯。
丹樱本不想管他,在思考把他制成傀儡,还是直接杀了剖丹之间时,瞥见了丹尹指缝间漏出的一点黄。
他没了意识,手里还死死抓握着什么。
丹樱凑近一看,竟是茯芍的蛇鳞。
那一刻,丹樱改变了想法。
她强行掰开了他的手指,取出了那张鳞片,自己吃了一半,又将另一半塞进丹尹口中喂下。
丹尹见到了茯芍,他触碰了她,以陌奚的性格极有可能会杀了他。
在她无法独自抗衡陌奚的时候,分散陌奚注意的同盟越多越好。
果不其然,喂下半片蛇鳞不久,昏死中的丹尹就抽搐了起来,全身经脉贲张,如小蛇在皮下剧烈扭动。
丹樱熟悉这样的症状,这是陌奚在动他们妖丹里蛇毒。
他要杀了他。
那半片鳞片不足以消除所有蛇毒,只勉强保下了丹尹一命。
顶级大妖的生命力顽强得恶心,丹樱将丹尹丢去了城外,不出五日他便醒转了过来。
“我说了,我不知道。既然醒了,就给我滚。”丹樱侧身离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丹尹叫住了她,“她在哪儿?”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丹樱却是听懂了。
她顿足,粉唇勾起讥讽的笑,“当然是在胜者身下。”
丹尹啊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那我得回宫找她。”
……
百里外的蛇城熙熙攘攘,自蛇王发布诏令后,淮溢的妖精便聚集到了蛇城之中,争夺那一百个入宫名额。
谁都知道蛇王喜怒无常、嗜血滥杀,待在蛇宫堪称是虎口拔牙。
但对于平民而言,虎口中的残羹肉渣极具诱惑,陌奚指缝中漏出的一点涓流便足以令他们扶摇直上。
喜怒无常,喜在怒前,蛇王也常有心情好的时候。
他会突然为受众妖欺辱的奴隶赐爵;
会在杀死一众侍从后,随手把他们的内丹赐给身边的妖。
进入蛇宫,是一场危险和机遇并存的豪赌,贪婪嗜血的邪妖们酷爱这种刀尖舔血的赌博,嗅到一点血腥气便趋之若鹜。
诏令一下,各地应响。
仅仅三天,报名比试的妖便超过了一千,其中还有茯芍。
她又一次进入了蛇宫,这一次陌奚亲自送她入内。
透过车窗,望着远处巍峨冷峻的宫殿,茯芍陡然想起了件事来。
“姐姐,”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你其实是公主,对吧!”
陌奚抬眸,看着她期待的神色,不由得笑了。
“不,我并非公主,也非蛇王的亲族。”
“但你和蛇王真的很像!”
陌奚偏头,“像么?那芍儿觉得我和他谁更合眼?”
茯芍顿了顿,然后抱住陌奚的胳膊,“当然是姐姐啦。”
陌奚听出了那细微的停顿,低低地笑了起来,抚上茯芍的侧脸,“芍儿,在撒谎。”
茯芍心虚地别过眼,还没想好要怎么找补,陌奚便捻着她的发梢,轻笑着问:“蛇王就这样合芍儿的心意么,只是看了一眼,就偏向了他。”
“其实我都没有看见蛇王的人脸。”被彻底戳破后,茯芍直接摊牌,不再负隅顽抗,“但他的真身着实雄伟。明明鳞片的颜色并不鲜艳,也没有蛇纹,可上面附着着一层晕彩,看着真是美极了。”
陌奚眸色一暗。
的确,他的蛇鳞并不出彩,那鳞色是为了躲藏隐蔽、苟且偷生用的。
暗沉的颜色,懦弱又无趣。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蛰伏到四千岁,将那些色泽华丽、鳞纹张扬的蛇碾在尾下。
陌奚从不为自己的鳞色自卑,但今日,即便茯芍口中的话皆是褒奖,也令陌奚生出一股阴郁来。
他想起了丹家姐弟,想起了红蓝珊瑚、银环、香蛇和金光闪闪的睫毛蝰。
蛇对颜色并不敏感,但相较于暗沉的墨绿,那些拥有鲜艳色彩的蛇也还是更加吸引雌性的注目。
陌奚轻点着扶手,心口的阴郁逐渐转换为冷戾。
不一样了。
他清醒地意识到,自茯芍窃玉回来的那一晚之后,他对茯芍的感情变得不一样了。
他更加在意茯芍的一举一动,更加排斥其他蛇妖的气息,也更迫切地希望茯芍能像对待沈枋庭那样对待自己。
在韶山时,这样的想法还只是出于兴味和占有欲,如今却有所不同……
他目光落在身旁的蛇姬身上,见她频繁地伸吐蛇信,对四周环境有些紧张,遂柔声出言道,“芍儿,还是回去吧,受着伤的蛇攻击性极强,何况还是阴晴不定的蛇王。上一回,他未必没有发现你,此时进宫是自投罗网。”
他字字句句为她着想,翠眸却冰凉地盯紧了她,像是匕首抵住了她的咽喉,一旦那里吐出他不满意的字句就会立刻斩下。
可也或许,他并不像听见让他太满意的话。
那些话太过甜蜜,使他无所适从,随后便会陷入紊乱。
陌奚不允许失控。
“姐姐你说什么呢,都快到了。”在陌奚冷淡的审视下,茯芍肃然道,“我也知道蛇王的脾气可能不是很好,如果有机会取而代之,我一定不会放过。但他只要在王位上一天,就是毋庸置疑的王。
“人类、外族都对我们虎视眈眈,蛇天生没有手足,必须更加团结才行。
“姐姐,我们是大妖,应该肩负起大妖的责任来,不能因为贪生怕死就畏缩不前。”
陌奚眯起了双眸。
“就因为他是王?若他要取你蛇丹,你也双手奉上?”
茯芍纠结道,“我还不是很了解他。如果他真是明君,能带领蛇族走向昌盛,那我愿意给他——反正我也打不过他,要是打得过,那我就是蛇王了,不必听命于他。”
陌奚敛下眼睑。
这不是他想要的回答,可也不是他不想要的。
他的心情变得更加烦乱,生出了躁气。
在理清楚自己的变化之前,陌奚先搂紧了蛇姬的柳腰,令她更紧密地贴紧自己,直至双方肋骨相碰。
“芍儿,”他下巴抵着茯芍的发顶,沉沉吐息,“别这么善良。”
这一刻,在万千复杂的情绪中,唯有一条清晰可见——
嫉妒。
他嫉恨起了那条“蛇王”,如果蛇王并非他,而是别的蛇,她也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守护它。
上一世的茯芍,就是这样愚蠢地奉上了自己的生命,成为了他人的补药。
当她献祭的对象是人类时,陌奚觉得她愚不可及;
经过了这一世的接触、看过了那晚她对蛇王流露的怜惜之后,如今,陌奚只要一想到她会向别的雄蛇献出忠诚,獠牙便痒得刺痛,想要饮血,想要撕咬。
“别这样,芍儿,别这样……”他一下又一下地轻抚她的长发,呢喃低语着,不知说给谁听。
茯芍以为那是陌奚对她的怜惜,想让她多为自己着想。
可抱着她的并非善解人意的姐姐,而是一条恶贯满盈的毒蛇。
他的轻颤,是对假想敌的嫉恨,是满腔妒火所燃烧出的杀戮欲望。
那天林中,她赠他千丝菊,抱着他软声撒娇说:
「姐姐,喜欢我吧,好不好?不是报恩,是喜欢,要喜欢我才行。」
这句话,原原本本地出现在了陌奚脑中。
他扣紧了茯芍的后颈,蛇信钻入她的发中,汲取她的馨香。
喜欢他。
不是喜欢蛇王,要喜欢他才行啊……
第三十九章
从玉辇中下来,茯芍嗅到了十分庞杂的气味。
偌大的校场上站满了各个种族的妖,她提裙下辇,对陌奚挥手告别,“姐姐去忙吧,不用担心,我会为蛇族争光的!”
陌奚好笑地应了,“不要勉强。”
茯芍嗯嗯了两声,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她加入了场上的妖族,蛇信摆动嗅闻。
乌泱泱的一千多号妖站在一起十分壮观,但她仔细辨别之后,发现修为最高者也不过千岁,不值得她紧张。
“啊…”一声轻呼响起,有东西撞上了茯芍的背后。
茯芍察觉到了,是无害小蛇的气息,她没有闪开,免得对方扑空摔倒。
扭头,一个扎着双丫髻的小丫头扑到了自己身后。
“抱、抱歉。”她瑟缩着道歉,后方传来嗤笑,“哎呦,真不好意思,我以为来这里的都是平民,没想到竟有位尊贵的贵族大人。不小心踩到了您的尾巴,您不会生气吧?”
小丫头低着头,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自己的尾巴收了回去,变成了人脚。
茯芍瞥见了她尾巴的颜色,由黑红白三种鲜明的色泽组成,是典型的毒蛇颜色,华丽妖娆,只是一瞥便让茯芍惊艳。
她又看向那几个冷嘲热讽的妖,领头的也是蛇。
这不是一场种族争斗,只是一群小蛇崽子们在打闹,茯芍便没有多加插手。
她本觉得事不关己,可身后的小家伙低着头,没有声息地落下泪来。
蛇不会哭,只有难过到了极点,才会触发人类的泪腺闸口。
“她是蛇,你们也是蛇。”茯芍不忍心,“这个场合上我们的敌人是外族,不是同类。”
“关你什么事!”
对面的蛇妖挑眉,本要连着茯芍一起教训,可定睛一看,发现茯芍的修为深不可测,便悻悻闭了嘴,带着身旁的妖离开了。
茯芍低头看向面前的小丫头,“他们走了。”
小丫头怯怯地抬眸,露出一双湿漉漉的黑眸。
那眼神可怜又清纯,像一头初生的小鹿,没有一点毒蛇的样子。
“谢谢您……”她嗫语着,又低下了头。
茯芍微讶,“你是贵族?”
“我、我的祖母是一位县候。”
茯芍来了一段时间,通过陌奚了解了外面的规则。
县候是最低一等的爵位,三代之内如果没有建树,到第四代就会降为平民。
这条小蛇已经是他们家的第三代了。
“所以你是来这里建功立业的?”她问。
小姑娘点了点头。
茯芍看出了她的修为,她才不过五百岁,刚刚跨入仲妖的行列,实际年龄只低不高。
敢来蛇宫的妖精们都非泛泛之辈,在这个广场上,她几乎是修为最浅的那一批妖了。
茯芍替她难过,如果她指望靠这一场比试保住家业,那大概是没有希望。
“肃静——”一道浑厚的钟磬声自前方传来,钟声浑厚威严,将场上的一切杂音尽数镇压。
茯芍抬首,见有几位银甲黑披风的妖卫走来。
他们手中托着王诏,代替蛇王向众妖发令。
“此乃乌木玄域。”为首妖将指向身旁的秘境石,“你们将和五百军士一同进入秘境。比试不限时辰,直至剩下一百位,便算结束。”
“秘境当中,各妖以百年为计数,猎杀五百年者记五分,猎杀千年者记十分。最终留下的一百名按照分数高低排名,前十甲任百夫长,前三甲任千夫长,魁首赐县候爵。”
“王上会亲自视察乌木玄域中的情况。”那银甲大妖冷冷地后退一步,让出了秘境通道,“祝各位平步青云。”
最后一句满是讽刺,像是看一群不自量力的乞丐,充斥着居高临下的轻蔑。
骤然之间,五百名银甲军士涌入校场。
和报名的千名散妖相比,他们身上的气势截然不同,冰冷、肃杀感扑面而来。
银甲军迅速包围了广场,将一众散妖圈在了中央。
场上顿时有不少妖变了脸色,生出了退意。
“我、我放弃!”东侧扬起一道惊慌的男声,随后便见一只头上长着触角的妖精跑出了银甲的包围圈。
他的脚刚往外迈出了一步,下一刻,便响起刀剑出鞘的嗡鸣。
哧——
鲜血迸溅,染红了最近军士的银甲,红色的血液自泛着银光的铠甲上滴落。
那位银甲军收刀回鞘,他的脚边倒下了一具尚未僵硬的尸体。
“我说了,”台上的妖将冷嗤一声,“乌木玄域已经开启,要么胜,要么死,没有第三个选择。”
场上死寂。
茯芍察觉到身边的小丫头惊恐至极,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这场比试比茯芍想象得激烈,她皱了皱眉,回头看去,小姑娘已是满脸惨白,双唇失血。
“别怕。”她安慰道,“死了一只虫而已。”被杀的又不是蛇。
“是…我没有害怕。”她只是手脚控制不住地发抖,并非害、害怕。
真可怜,为了保护自己的家,她勇敢地挺身而出。这是一条多么可爱、多么坚强的小蛇呀。
她遂向对方递出了邀请,“如果你愿意,可以跟着我,我会保护你。”
小姑娘唰的抬头,不错眼地盯着她。
“我会保护你。”茯芍又重复了一遍,“不过你的实力不足以担任宫中护卫,所以你得答应我,比试结束之后必须放弃护卫的名额。”
她不忍心这样的小蛇死去,但如果让她留在宫中担任守卫,那便是对蛇王的安全不负责。
小姑娘又惊又疑地望着她,不住地伸吐蛇信,似乎是在分析她到底可不可信。
想到方才她出言袒护自己的行为,酪杏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小心地往茯芍身边靠近了一些。
“谢谢您……我、我同意放弃。”
茯芍弯眸,摸了摸她的双丫髻。
在她的手落下之时,她清晰感受到了酪杏的恐惧。
像是害怕被她打似的,她瑟缩了一下。
黑白红的鳞色实在是美,明知她害怕,茯芍也忍不住摸她。她从没见过这么美的蛇妖。
收回手后,她问:“我叫茯芍,你叫什么?”
小丫头低着头说:“我叫酪杏。乳酪的酪,杏子的杏。”
“听起来真美味。”
酪杏立即往后退了两步,湿漉漉的黑眸睁大了,惊弓之鸟一般警惕。
“我是说你的名字,不是说你。”茯芍连忙解释,“我不吃蛇。”
酪杏低下头,低眉顺眼地应和,“是、是……”
茯芍察觉自己有点吓到她了,便转移了话题,“看你的蛇尾,你是珊瑚蛇吗?”
“不。”酪杏双手绞握在身前,低落地开口,道,“我只是…奶蛇。”
后两个字的语气近乎羞耻,仿佛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单是说出口就叫她十分难堪。
“奶蛇?”茯芍从未听说过这样的蛇。
“是的,我们一族生长在边陲乡下,所以您才没有听说过。”
她的手指绞得更紧了,语气也愈发自卑。
茯芍偏头,“这有什么关系,我也是边陲乡下来的,这里的蛇也都没有听说过我。”
“您也是?”酪杏诧异地抬头,意识到这样的目光或许会冒犯茯芍后,马上又低垂下去。
“对。”茯芍还想安慰她几句,叫她自信一些,可进入乌木玄域的队伍已经排到了她们。
“抓紧我。”她伸出手来,让酪杏牵住自己,“不然可能会传散。”
“好、好的。”小丫头受宠若惊地牵住了她的手,刚一相挨,立刻被茯芍紧紧握住。
肌肤相触,酪杏颤了一下,紧抿着唇,忍住这陌生的感触。
守在入口处的银甲兵扫了一眼两妖相握的手,倒也没说什么。
单打独斗也好,成群结队也好,他们并不在乎。
茯芍带着酪杏穿过了入口的传送屏。
轻微的眩晕之后,眼前的环境骤然改变。
乌木玄域是一片巨大的古老森林,此间多生一种瘦长乌黑的高木,称作乌木。
茯芍和酪杏所传之处亦生长了许多乌木,乌木高八丈有余,顶天立地,粗却不过人类大腿。
诸多高瘦的乌木耸立在湿软的泥土中,遮蔽了天光,如牢狱丛棘,将被投入进来的一千五百名妖监禁在内。
茯芍伸吐了几下蛇信后,了解了四周情况,被她牵着的酪杏还在惊慌地不断吐信。
茯芍探查出远处有一片沼泽地,便领着酪杏往那儿走去。
有沼泽的地方就会有活物聚集。
她的目标是接近蛇王,为了取得魁首,就必须尽可能多的获取积分。
“茯大人……”走了两步,身后传来颤巍巍的轻响,“我们是要去哪里……”
陡然进入陌生的环境,酪杏害怕极了。
比起四处走动,她此时迫切地想找一个洞穴、一片枯叶钻进去,把自己彻底藏起来。
“不用这么客气。”茯芍回头对她说,“你就叫我,嗯……芍姐姐好了。”
“好的,”小奶蛇从善如流,低低地唤了声,“芍姐姐。”
茯芍很得意,现在她是两条蛇的“芍姐姐”了。
外面的世界可真好。
“芍姐姐,我们…”酪杏正要询问,倏尔间被茯芍一把向后拽去。
在她站稳身形、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之前,酪杏听见了一道贪婪嗜血的哈气。
像是猫虎张嘴的声音。
她惊惧地吐信,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一头环眼豹从树上虎踔扑下,瞄准了酪杏原本的位置。
他厚实的手掌前是弯曲尖锐的利爪,大张着的豹口里探出一对镰刀似的虎牙,腥臭味从那张血盆大口里扑出。
酪杏顿时化作小蛇,拼命往枯叶下钻去。
可还不等她把自己的尾巴收入叶下,一条黄玉般的长尾蓦地从地上鞭起,尾尖狠戾地抽上了豹头。
砰——
这一鞭不仅将豹妖抽开,更是直接砸烂了他的头颅。
豹头支离破碎,头骨的右半边裂开,流出红白的脑花。
丰润饱满的黄玉蛇尾在枯枝烂叶中优雅游动着,尾尖回到了茯芍口前。
茯芍浅尝一口尖端上的残血。
吃惯了陌奚家的食物后,她对这种品质的肉不是很感兴趣了。
她回过头,精准地望向地上的一片枯叶,“小杏,你饿么?”
酪杏已是呆若木鸡。
她傻傻地看着茯芍,即便一早知晓对方的修为比自己高,可茯芍的态度太过随和,大妖们是绝不会对一条刚五百年的蛇妖那么亲切的,因此酪杏判断茯芍的修为在八百岁左右,万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强悍。
好半晌,在茯芍发出疑惑的鼻音后,她才回神,连忙从叶子下爬出来,化回人形。
看着脑袋碎了一半的豹妖,酪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茯大…芍姐姐,你不吞噬他的妖丹么?”
“妖丹?”茯芍后知后觉地点头,“对呀,我还没有剖过妖丹呢!”
她饶有兴趣地上前,指尖隔空一划,豹妖的腹部便被无形的刀刃剖开,流出恶臭的肠子和更多的血来。
韶山没有妖,茯芍还是第一次取妖丹。
她在一堆血肉里找到了一颗樱桃大的丹珠,只有她蛇丹的三分之一不到。
这是一头九百年修为的豹妖。
茯芍隔空将妖丹取出,又用清洁术洗了洗,捏在指间对光看了一会儿——
她习惯性地当成了玉石赏鉴。
赏鉴完毕,她张口把那颗妖丹扔进了嘴里。
一股浓郁的膻味爆开,茯芍感觉自己这一口吃掉了一百只羊。
她缩起脸,倒也不难吃,只是有点想念陌奚那甜甜凉凉的蛇丹了。
那强烈的膻味汇聚到她的丹田里,一点点往她的内丹里融合,半刻钟后,茯芍察觉到自己的修为增长了三十年。
她暗暗心惊,一颗近九百年的妖丹才能提供三十年的修为,未免太贵。
按照丹樱所说,丹田能够承载的妖力是有上限的。
丹樱两千二百岁的身体最多可以额外吸收八百年的修为,不知道自己又能额外吸收多少。
茯芍舍不得用灵玉,但并不介意用吞噬其他妖类的方法提高自己的修为。
谁会嫌弃修为高呢?
如果其他妖丹的吸收效果也和这头豹妖一样,在三十抽一左右……
茯芍陡然一怔。
也就是说,只要杀死三四十头仲妖,她就可以获取近千年的妖力,成为一头接近四千年修为的顶级巨妖!
茯芍吐了吐信,神色有些变了。
在蛇城,杀死其他妖族会被官府逮捕、受到刑罚的惩治,但在这方乌木玄域里,杀戮是合理正常、是得到蛇王支持的行为。
更幸运的是,此次报名的会试者,等级最高的也不过千年而已。
这里没有茯芍的天敌,整片森林都是她的猎场。
水镜之中,蛇姬脸上的神情明明灭灭,惊喜交加。
一根苍青墨色的蛇尾掠过,尾尖轻柔地触上了镜中蛇姬的面颊,将镜面划出浅浅涟漪。
蛇尾描摹着茯芍的倒影,半晌抽离,回到了主体身前。
水滴自暗色的鳞片上滑落,经过晶莹的水珠稀释,蛇鳞在水间折出一点玉石的隐绿。
陌奚卧在榻上,双眸盯着镜中的倩影,启唇含住了自己的尾尖,吸吮残留的水液。
既然舍不得灵玉,那么这份聘礼,希望她能够满意。
不知觉间,一缕金色粘液顺着尾尖流下,扭曲地爬过蛇鳞,涔滴在地。
一声喟叹,蛇尾在这抹叹息间垂落,恹恹地滑淌而下。
陌奚抬手,小臂抵在额间。
他闭着眼,眼角渗出瑰丽的薄红,愈多的毒液自他口中溢出,金灿灿盘踞了他的脖颈、前胸,室内升起浓烈的冷甜。
「他是我的王呀,我当然要尽力守护他。」
喉结微滚,陌奚失神地望着绘满了彩墨的覆海。
还没有结束么……
上一次离开她去玖偣时,时间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慢。
第四十章
嘎啦。
一声干脆利落的声响,茯芍熟练地拧断一头猕猴妖的脖子,又从他丹田里找出内丹吃掉。
她已经吃了二十七颗内丹,低于六百年修为的,茯芍嫌味道不好,直接给了酪杏。
酪杏跟了茯芍三天,从一开始的胆战心惊、一遇到危险便钻地,到现在,已经可以镇定自若地躲到树后,等茯芍料理完毕之后,再快乐地跑出来了。
“芍姐姐!”她兴奋得双颊扑红,看着一地尸体,崇拜道,“你好厉害。”
茯芍一摊手,两颗小妖丹在她莹白的掌心里晃动,“给你啦。”
酪杏连连摆手,“不用了芍姐姐,我已经吃不下了。”
她才不过五百年的道行,这三天借着茯芍的光,已经涨了百余年修为,现在就是再给她妖丹,她也吸收不掉了。
酪杏从家乡来到蛇城时,做好了有去无回的打算。
她是家里的老幺,因内向文静,比其他兄妹更静得下心,所以修行较快,家族因此给予了厚望,将她送入了蛇城。
可她只会入定,并不擅长厮杀搏斗。
当听见比试规则时,酪杏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回不去了。
这想法在看见那名试图离开、却被斩杀的虫妖时升至顶峰。
像她这样的奶蛇,除了伪装成珊瑚蛇以外,再没有别的本领,祖母能获得爵位,也是阴差阳错。
本该封爵的一条珊瑚蛇出意外死了,正好祖母经过,登记官便误将她认成了那条珊瑚蛇,他们酪氏一族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得了个县候。
名不副实,德不配位。
不管是她,还是整个酪氏,都没有妖把他们放在眼里。
这种感觉在进入蛇宫后更加明显。
厉害的妖实在是太多了,她这样的无毒小蛇,除了成为别的妖的口粮,再无其他出路。
就是这个时候,茯芍出现了。
撞上茯芍的瞬间,酪杏几乎以为自己的死期将至。
对方虽是平民,可实力远在她之上。大妖的性情从来算不上和善,或许有和善的大妖,但那绝不会是蛇妖。
酪杏害怕得说不出话来,预料中的暴风雨却并未出现。
那条大蛇阻止了嘲笑她的妖、拉住了她的手,一路保护着她,还大方地赐给她妖丹,令她短短三日便获得了百余年修为,相当于一块一品灵玉!
酪杏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她没有可以回报茯芍的东西呀。
“好吧。”见酪杏吃饱了,茯芍便自己收了起来。
经过三天的狩猎,她的丹田微微发热。
茯芍觉得自己还能再吸收一点妖丹,可她不敢冒险,也并不贪心。
这场比试为她带来的提升够多了,她决定就此打住,以防出现意外。
她带着酪杏离开了那片尸地,血腥气会引来更多的敌人。
走出一段时间后,茯芍坐在了树下,对酪杏道,“我调息一会儿,你不要走远。”
酪杏忙不迭是地点头,“放心吧芍姐姐,我会尽全力替你护法的。”
她没有可以回报茯芍的东西,只能尽己所能地对她好,将这份感恩放在心里。
茯芍笑了笑,又摸了摸酪杏的头。
和有恃无恐、天生擅长撒娇的丹樱不同,这样乖巧秀气的妹妹也很可爱。她也喜欢。
如今再被茯芍摸头,酪杏已不会惊恐。她红着脸,羞赧地等她摸完,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濡慕地望着她。
茯芍忍不住捏了捏她带着点婴儿肥的面颊。
“比试之后你要去哪儿?”她问酪杏。
酪杏想了想,“应该是回家。”
“这样啊……”
察觉到茯芍有些失望,酪杏马上说道,“芍姐姐有什么吩咐吗?”
“吩咐谈不上,”茯芍摆手,“只是觉得你很可爱,想把你留在身边。既然你要回家,那就算了吧。”
茯芍理解家人的重要性,她现在已经不在韶山了,外面有无数的小蛇,没必要强留酪杏。
熟料酪杏却激动了起来。
“我愿意!”她绷紧了音调,低声说,“我愿意留在芍姐姐身边!”
“可是你家……”“没关系,我给他们写信,他们会同意的!”
她的眼睛不再像小鹿了,像是一条小狗,十足欢喜地仰望着她。
茯芍的心化了,用尾巴缠住了酪杏的一截花尾,怜爱地说:“既然如此,你就跟着我吧,我会罩着你的。”
丹樱有自己的家族,别苑里的蛇都归属陌奚。
严格意义上来说,酪杏是茯芍拥有的第一条小蛇,是她自己的小蛇!
酪杏红着脸任由茯芍松松地卷着自己。
茯芍又摸了摸她的脸,像是领主接纳了一位外来者那样,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气息后,便专心调息了。
她在短时间内吸收了太多不同种族的妖气,驳杂的气息在丹田内游摆,稍显混乱,她需要时间规整收纳。
三天吞了二十七枚妖丹,这二十七枚妖丹蕴含了七百年左右的修为。
等茯芍将其全部吸收、纳为己用,她的修为便能窜升至三千七百年。
茯芍有意避开了参加比试的几名千年大妖。
她是来献医的,没有做护卫的打算,得把厉害的妖给蛇王留下来。
以茯芍的修为而言,想要避免冲突并不困难。
她整理好混沌的丹田,姑且把妖气一一归纳,接下来便是缓慢的吸收,或几个月,或半年,这些妖气便会彻底成为她的修为。
在她睁开眼的时候,上空恰好传来一声,“比试结束,乌木玄域即将关闭,请所有妖前往北部秘境口出境。”
“走吧。”茯芍起身,冲着酪杏招手,“可以回去了。”
不过三天半的时间,一千五百名妖顷刻间便只剩下了百名。
酪杏将茯芍贴得更紧了,如果没有茯芍在,真不知道她会死在谁的肚子里。
比试结束的那一刻,杀戮就被禁止。
两妖顺利地出了秘境,回到了最开始的广场上。
来时乌泱泱的广场此时只剩下寥寥百妖,散妖只有三成,更多的还是军士。
留下来的妖无一例外的血气冲天,眉眼、嘴角处处流露着或冷酷,或贪婪的凶光。
这正是酪杏最害怕的模样。
她低下了头去,不安地摆动着蛇信。
酪杏的存在太过显眼,像是狼群里混入一头洁白的小羊。
她们从妖群之间穿过,数十双视线锁定了酪杏,眼神露骨直白,完全将她视为食物看待。
茯芍察觉了四围的敌意,更察觉了酪杏的恐惧。
她一把搂住酪杏的腰,对着周围窥伺她的大妖们亮出獠牙,竖眼耸鼻,发出一声强有力的恫吓。
茯芍的气质同样与众不同,她洁净、清逸、不染纤尘,可她的纯洁并非羊入狼群,而是鹤立鸡群。
高大的仙鹤一抬脚就能踹死三四只鸡。
看出了她的不好惹,周围妖悻悻移开目光,酪杏扑进了茯芍怀里,菟丝花缠绕巨树一般,可怜兮兮地依靠着她。
茯芍有点飘飘然了。她像是一个真正的领主那样,成为了小蛇的依靠。
她带着酪杏去了外围,体贴地为她布下结界,隔绝了外面那些充满攻击型的浊气。
酪杏感激地望了眼茯芍,茯芍下巴微抬,得意得冒泡泡。
最初发布王诏的妖将再次出现在了广场上。
他用一双倨傲的眼扫过场上众人,自茯芍来到蛇城以来,她见过的所有官兵都长了一双目中无人的眼,仿佛天生高出其他妖一等似的。
这并非“仿佛”,军中士卒听命于蛇王,他们是蛇王的“爪牙”,有着非同一般的实力和权限,淮溢是蛇王的淮溢,但各处的实际管理者却是这些官兵。
“你们通过了比试,有幸成为卫军的一员。明晚子时点卯,超出子时一刻者视为弃权,不再录用。”
这句话之后,几天前还对官兵面露不满的散妖们纷纷换上了一张脸皮——一张和这位妖将一般无二的脸,充满了居高临下。
他们毫无阻碍地融入了那份倨傲中,在转换身份的过程中不需要半分缓冲。
茯芍不在乎这些,她盯着妖将手中的卷轴,只关心自己的排名多少。
妖将扯开那卷卷轴,报出了前十甲的名字,当念到最后一个时,妖将冷傲的表情终于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头甲——茯芍,261分。”这个分数比第二名高出整整百分,相差了一头千年大妖的量!
报名参加护卫比试的妖中鲜少有大妖,毕竟大妖只需要向蛇王献上忠心便能成为权贵,用不着从小卒做起。
茯芍的分数让妖将皱了皱眉,他半眯着细长的眼睛,阴冷地打量了一眼茯芍,衡量她会是自己未来的对手还是上级官长。
确认自己得到冠军后,茯芍松了口气。
她花费了点时间用来整理丹田,有点担心自己积分不够,如今知晓结果,终于可以放下心来。
“干得不错贱畜们。”妖将判断不出茯芍的实力,烦躁地合上卷轴,“前十甲随我来——榜首,蛇王在寝殿接见你,自己过去领赏吧。”
茯芍一动,她身后的酪杏便无措起来。
茯芍捏了把她软软的脸蛋,也没问酪杏喜不喜欢被摸——作为领主,她保护了酪杏,酪杏理应纳税。
“别怕,你先去我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茯芍把别苑的地址告诉了酪杏,酪杏怯怯地点头,站在原地目送茯芍离开。
茯芍已来过一回寝宫,这次更加轻车熟路。
这一次寝殿的大门敞开着,里面的主人正等待着她的到来。
茯芍抬脚走上台阶,想起上一次见到的如深渊般的巨蛇,心中渐渐生出一丝忐忑。
她是有些期待和那条美丽的雄蛇见面的,可又担心蛇王认出了她的气息,将她就地革杀。
感受了一下前所未有充盈的丹田,茯芍这才小心翼翼地迈上了台阶。
她嗅到了一股偏甜的水生植木香,一股类似芙蕖、荷莲的清香。
潜入时为了隐藏气息,茯芍用了龟息法,没有嗅到蛇王的气味,这是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了他的气息。
那是和陌奚的甜腻截然不同的清雅,分明是气味,却让她恍惚四周漾开了澹澹水波,如入莲池,幽静沁凉。
步入其中,殿中垂落的重重鲛绡都被束了起来,撩开束着的帷幔之后,是一尾华美的苍青墨河。
飞瀑有虹,蛇王的尾上亦有伴彩鳞光流转。
顺着迤逦的墨河向上,茯芍第一次看见了蛇王的正貌。
她有片刻的恍神。
神祇。
这一词汇跃然胸间,茯芍看过人类修士对于神的描绘,书中所描写神的词汇,皆适用于眼前的蛇妖。
那是一张完美无缺的脸,冷白如玉,无有瑕疵,一双翠眸清亮如竹叶雨露,通透晶莹。
脸上五官妖冶淡漠,可因双眸里揉了两分缱绻温柔,便不再冷硬,而显现出神的仁慈悲悯。
即便蛇并非视觉类动物,茯芍也依旧被眼前的雄蛇所惊艳。
他套着单薄的长袍,墨发、蛇尾都和袍上的霜白色截然相反,偏偏又是如此适宜,仿佛除了最纯净的白,再没有什么颜色能匹配他的绝尘。
踏入殿内,沁脾的水生植木气越浓了,里面藏匿的那一丝甜也愈发明显。
茯芍从惊艳中回神,可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她该跪下吗?
她刚一屈膝,那白玉榻上的美人蛇便开了口,声音一如她所想的温和优雅。
“告诉我,你想要何种嘉奖?”
他并不在乎她是跪是站,茯芍便又打直了膝盖。
“王。”她微微低头,表达自己的敬意,“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小小冒犯之举。”
她等着对方询问“冒犯”的内容。
然而几息之后,蛇王什么也没有问。
他只是抬手,美如冷玉的手自广袖中探出,示意她抬头。
“过来。”他说。
茯芍一愣,这一句、这一语气,和陌奚竟有八分相似。
她朝前走去,穿过一帘又一帘的鲛绡帐,终于,她的脚停在了墨绿的蛇尾旁。
“恕我冒昧。”茯芍听陌奚说过,蛇王很讨厌别的妖的气息,厌恶到不愿吞下他人的内丹提升功力。
她有些惴惴,或许蛇王并没有想到她要做的是什么……
思及此,茯芍一边寻找最近能够藏身遁匿的玉石,做好抽身准备;一边再度提醒蛇王,“我真的要做很冒昧的事哦。”
那双偏狭长的桃花眼荡起了点点笑意。
近距离之下,那笑美得目眩神迷。
蛇王并没有把茯芍的提醒放在心上,他往后靠去,慵懒地偏头,肩上青丝滑落。
“请。”
他一副任君采撷的慷慨模样,茯芍也不再畏缩。
她又往前了几步,贴近了蛇王,随即俯身,扶住了他的下巴。
入手的温度和白玉无差,只是更加柔软细腻。
她压着蛇王的下颚,迫使他张开嘴,接着便将自己的蛇丹喂了进去。
黄玉的蛇丹有片刻暴露在空气中,霎时间,清凉的水气被芬芳馥郁的奇香卷起,两种气息缠绵拉扯,最终融为一体。
茯芍一边用蛇丹抚慰蛇王的血肉,一边警惕他反悔暴怒。
可自始至终,雄蛇只是懒淡地倚着墙,温顺地任由她用自己的内丹寸寸碾过自己的五脏六腑。
足两炷香的时间,他们维持着这一姿势,谁都没有动作。
两炷香后,茯芍收回了蛇丹,面露纠结之色。
果然是重伤。
“这就是你想要的么。”蛇王弯眸,“为我疗伤?”
茯芍点头,惊疑地凝视蛇王的表情。
他外表云淡风轻,根本看不出体内有多么糟糕。
“这与你没有好处。”蛇王说。
“这与我当然有好处。”茯芍反驳,“一个强壮、睿智的王,对整个蛇族都有好处。”
在出现比现任蛇王更加优秀的新王之前,王的身体状态十分关键,不能有失。
蛇王温和仁慈地注视着她,“换一个吧。”
茯芍一惊,“真的吗?您要给我两个愿望?”
陌奚眉眼含笑,蛇尾自玉榻上游过,露出尾下璀璨的玉光。
他已经准备好的礼物,就一定要送到对方手中。
“对,什么都可以,我都会答应你。”他说。
“好。”茯芍也高兴地笑了,“那我希望您能再给我三次‘冒犯’的机会。”
陌奚一顿,“什么?”
“您的蛇胆全碎了。”前一刻还高兴的蛇姬此时蹙起了眉,忧心忡忡道,“胆汁浸入了血液,流得全身都是。凭我的能力无法一次性修复,至少还要三次才能彻底治愈。我还得冒犯您三次才行。”
陌奚恍惚了一瞬。
“你真的只要这个?”他又问了一次。
茯芍点头,琥珀瞳像是一蹙纯粹的火,干干净净地燃烧着。
陌奚瞌眸,发出一声浅浅的叹息。
他设置这场比试,让茯芍提高修为,以免日后再被丹尹那种雄妖肆意纠缠;二来也是为了用这张灵玉榻讨好茯芍,建立起她和“蛇王”的关系桥梁。
茯芍并不按他所想,她想要的是为蛇王疗伤。
陌奚自然是无恙的,“蛇王重伤”只是引茯芍入宫窃玉的一个说辞,使她安心而已。
到了这一步,他只能自己制造出该有的“重伤”。
他太久没有重伤了,一时忘了分寸,不小心超出了茯芍治愈能力的范畴。
“这不是一个愿望,”他说,“是三个了。”
茯芍抿出一抹不好意思的笑。
陌奚改变了想法,拟定出新的计划。
“我可以答应。”纤长的眼睫掀起,蛇王的唇畔噙着笑意,“只要你成为王庭医师,随时都可以为我疗伤。”
茯芍啊了一声,“不必如此,您以后再要受伤传唤我就行,我能来就来,但也不一定一直待在这里。”
听了这话,那神祇般完美的脸上露出一丝遗憾。
“好吧。”他僝僽喃语,“我还想着……也罢,是那些小蛇没有福气。”
茯芍一顿,竖起了耳朵,“什么小蛇?”
“一些可怜的小家伙们而已,它们脾气不太好,没有医师愿意帮助它们,每年都死伤不少。”陌奚摆手,不欲多谈,“算了,随他们去吧。”
“等、等等!”茯芍连忙抓住了他的手,“王庭医师……以后还可以辞职的吗?”
蛇王惊讶地看着她,疑惑她的态度转变。
“当然,谁也不能强迫一名尊贵的医师。”
既能随时脱身,茯芍便一口应下,“我愿意,只是未必能够成功。”
蛇王弯眸,露出温柔的浅笑,“我替那些孩子们由衷感谢您。多谢了。”魔/蝎/小/说/o/x/i/e/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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