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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怪谭故事里一个小小的秘境入口。

男孩被吸引了过去,走进光的隧道里。洞口有点高,他得爬上一块石阶,踮起脚。

猝不及防四目相对的时候,洞外的海面正绽放着整个群岛的盛夏。

铺天盖地的光掩盖了黑发黑眼的深沉底色,海风藏起了浓郁的血腥,一张苍白发青的人脸转了过来,面朝地盘里的不速之客。

谁也没有显露诧异。

而一壁之隔,冒出来的是一双稚嫩的、好奇的、比太阳下浅海还要浅的眼睛。那两汪碧绿在日光中泛着绒绒的金,干燥的睫毛像从未起飞过的雏鸟羽翼。

幼崽。人类幼崽。

鱼尾掸掉爬上礁石的海蟹,更深地伸进了水里。

初次上岸的人鱼在灼热日光里不适地眯起眼——双鳃不动声色藏起,落下来的长发盖住两颊,除了过分苍白,深海来的异类几乎可以冒充一个人类少年了。

红发碧眼的男孩丝毫不觉稀奇,视野有限,他最先观察到的是陌生少年背后无处落脚的海面。

“你好——虽然你看起来好像不太好。那边没有陆地,你是怎么过去的?”他左右张望了一下,很快判断,“是落海了吗?你被困在了这儿吗?”

洞内的苍白面孔一言不发,青紫嘴唇没有生气。

换鳞期。每一条人鱼过渡至成年的凶险阶段。肌肉的萎缩与生长在同时进行,骨刺与鳍在变长变硬,鳞片一寸寸剥落,剥出长尾的血肉,深海里的猎杀者闻腥而来,无人的岸上成为了短暂的安全区。

随之而来的是虚弱与饥饿,来自灵魂深处的、致命的饥饿。

饥饿的动物喉咙滚动,瞳孔不自觉微微竖起,盯着误入领地的人类幼崽。

幼崽开始问东问西。

你困在这里几天了?有受伤吗?……是当地人吗?看上去不太像,怎么不说话,你听不懂通用语吗?他拧起一点眉头,回头看了看黑暗的溶洞,又转回来,对上那双比溶洞更黑的潮湿眼睛。

“别担心。”最后,他向那双眼睛保证,“我发现你了,你会得救的。”

风和日丽中只有浪声在回应,在这种盛大的晴日之下,人们可以相信世间一切邪恶都不会发生,他不知道擅闯是禁忌,言语是束缚,毫无防备的保证将招来不祥咒语。

“……待……在……这……里……”

生涩的音节从洞外传出,一字一字地命令。

“你。”

低沉而渺远的一句,那是自然生灵里从未出现过的神秘韵律。

正要跳下石阶的男孩愣了愣,重新踮起了脚,“你的声音……”思考持续了几秒,没有找到合适的赞美,“……真好听啊。”

等了片刻,没等到声音的再次出现,又问:“你听过人鱼的故事吗?”

志怪动物的鳃尖一动,就快要竖起,却听对面振振有词:“安洁莉卡总说如果世界上真有人鱼,他们的声音一定就像拉维尔唱歌的时候,哦,拉维尔是我们那儿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但我觉得她现在得来听听你的声音,你会唱歌吗?听说盛夏群岛的人都能歌善舞。”

人鱼并不能很好地听懂幼崽在说什么,也无意听懂。但兴致勃勃的注视在表明,这里需要一个回应。

“……不。”

他盯着那双绿眼睛。

“好吧。”男孩脸上没有被拒绝的沮丧,“现在也确实不是唱歌的时候,我得先搞清楚这是哪里,回去看看地图,让搜救船找到你的位置。”

盛夏群岛的岸线蜿蜒险峻,海面暗礁密布,眼睛可以到达的地方,换做轮船,谁也不能确定需要途径的海域有多广大。男孩显然很有航行经验,一切井井有条。

“……回去的路也得找一会儿,因为我不熟悉这边的森林。在这之前,你最好先来点水和食物,你的脸色很差,真的没受伤吗?”

这回人鱼听懂了。长尾在水中摆动,洗净冒出来新血。他依旧没有回答。

人类幼崽主意很大,他当然没有听话地待在原地。

“受伤的话,你可千万别睡过去。”走之前他再次保证,“我马上就会回来。”

幼崽走了,但走不出溶洞。人鱼闭上眼睛,静等返回的脚步。

涨潮出现在无声无息间,潭水连接着海的通道,很快地,潮水就会淹没他的腰,他的肩膀,堵住溶洞的所有出路,最后能够停留的仅有洞口高地。他会待在这里。被困住的一天天,由死亡威胁催生出的恐惧能持续多久?幼崽比成年人类脆弱,无法坚持太久。

食物短缺的季节,海上的人们管这叫储备粮。

脚步声回来了,比预料中的晚了太多。

绿眼睛重新出现在洞口,蓬松的头发和睫毛全都变成了湿漉漉的。

他游了出去,又游了回来。

“怪事,还没到太阳落山时就涨潮了,你们这儿的大海怎么不讲道理?还好我潜水的本事也不赖。”

迎接他的本该是志怪动物不再遮掩的长鳃,冷冷的竖瞳,异类有意恐吓的面貌足够骇人,但洞口直直伸出了一只手,打断了第一幕恐惧的揭盘。

“先来点果子,附近森林里只有这个。”

比两鳃更先抽动的是鼻子,人鱼闻到了陌生的血腥。

血腥来自包裹果子的手帕,以及幼崽的手掌心。

“水再涨下去,出去就有点难办了。森林里的路也不太好走,泥塘里面还有水蛭……你知道那种虫子吗,我刚刚还被咬了一下,挺讨厌的。”

感受到对面无声的注视,男孩不由强调:“是讨厌,我不是说害怕。”

闻到了。人鱼想说。恐惧,还可以再多一点。

终于,细小的气息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仅仅是游丝般的一瞬,却被饥渴的嗅觉一丝不剩地抓取。

“你真的是饿坏了……你……都不吐核的吗?”

男孩望着虚弱的落难者将所有沙果一口吞咽,“不够的话我再去采,但你最好把核吐出来。”他模仿听过的长者语调,悠悠吓唬道,“不然种子会在胃里长大,撑破你的肚皮。”

味如嚼蜡的动物抬起眼皮,掀了掀疼痛的尾鳍,慢吞吞吐出了一个核。人类幼崽的笨游戏。

“嗯,手帕也得还我一下,那是安洁莉卡的。”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声调渐渐低了下去,递出果子的手再一次从洞口伸了过来,“这是她最喜欢的一条,弄丢了就麻烦了。”

手伸过去的地方半天都没回应。

许久之后,先是轻轻的嗅闻游动在掌心,接着,有道濡湿的触感舔舐过伤口,被树皮蹭破的皮肤吃痛一瞬。男孩嗖一下把手收回,疑惑看了看自己的伤口。

“……安……洁……莉……卡……”

人鱼念出这个名字,双眼停留于沾染血迹的手帕。那是对血腥的本能探寻,也是对于某种端倪的敏锐捕捉。

“一个总是乱跑的小女孩,糟糕的是,她现在可能受伤了,手帕就落在森林里,也许是摔了一跤,也许……最好那个冒失的笨蛋只是像我一样,被树枝刮了一下。”

窄窄一个洞口,不安与忧虑占满了整张稚嫩的面孔。

人鱼细细凝视幼崽的神情。黑暗,寒冷,饥饿,死亡……还有泥塘里的虫子——和那些东西里诞生的不一样,空气里有丝丝缕缕的恐惧,更隐晦、更深切。太阳的气息在侵入皮肤,覆盖深海的温度,暴晒和饥饿带来同样的疼痛。血肉淋漓的长尾开始为久违的进食微微颤抖。

“可我到现在还没看到她……天快黑了,等我叫人准备好你的搜救船,得去森林更深处找她。出门前她还大声嚷嚷,不要侍卫的跟随,因为故事里说了,遇到危险时虔诚的女孩自己能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多笨的小女孩才信这个?希望这次她能好好明白。”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冰凉涟漪在漆黑瞳孔里微微扩散。人类的交易向来如此吗?幼崽的鲜血,女孩的鲜血,鲜血没有一丝设防——是的,有祈盼在里面。

人鱼闭上眼睛,嗅尽最后一丝恐惧。

如果这是交易。

诅咒与祝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海上的风暴会被坏心情翻动,背负诅咒之人的恐惧会被掌控。但——恐惧也没关系,他暂时不会完全食用他的恐惧。暂时。

洞内没有第二个储备粮。

幼崽开始忙碌,天黑时离开,天亮时又回来。

晨间的消息与海鸟的鸣叫此起彼伏:搜救船昨晚就出海了,航海图上能够确认这里的位置,最迟今晚你肯定就会得救。终于找到安洁莉卡了,谢天谢地,她手脚完整,没有成为野兽的小甜点。

然后是再次伸过来的手,“我带了新鲜的水果和食物,你先来点。”

起初人鱼用眼睛去挑剔那些食物,接着,在洞口另一边几乎强迫的分享下,用嘴巴知道了沙果,葡萄、苹果派、白面包……以及蜂蜜羊奶。

对着始终沉默、还时不时闭眼养神的落难者,男孩时时提醒:睡着了吗?醒醒,你会掉进海里。

于是落难者只能睁开眼睛,凝神去听。

琐碎的夏日旅行,没有见过的椋鸟与彩贝,群岛盛产的瓜果,集市的马戏,剧院的歌剧,人类幼崽并不擅长分享事情,当成是功课一样,不停发出醒神的声音,东一句西一句讲完旅行,只能讲起最熟悉的地方,第一句是自己的家乡,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满意地看到对面睁开眼睛看来,似乎有点兴趣的样子,男孩眨眨眼,打了个哈欠。

“等你得救,我们都可以回家了。”

最后一次离开时,他跳下石台,又很快爬了上来。

“对了。艾格·加兰海姆,我的名字,你呢?”

安静潮湿的人影倒映在两汪碧绿里,由漆黑与苍白伪装而成。微卷的红发在额前随风跃动,金的,绿的,红的,各种色彩,还有光,细碎的光,一下又一下忽闪在阵风里。

长鳃被按捺在发间,深海动物与那双眼睛一动不动对峙,换来人类一句追问:“嗯?你的名字?”

于是脑袋微微偏离,眼睛同时移开。人鱼看向鳞片斑驳的长尾,用熟练的沉默回答。

被拒绝友谊,男孩有点不高兴了。

“……好吧,高贵的蚌壳先生。”他抱起双臂,也别开脸,“那么,劳驾您再坚持一下,轮船马上就要到了。”

但这注定是一场无用功。

搜救船找对了位置,在空荡荡的礁石周边徘徊了三天,于一个雨夜最终离去。

男孩回到溶洞,海水已深至腰部,洞中阴暗潮湿一如往常,咸涩发苦的气味却越来越浓,游鱼与虫豸消失殆尽,只剩下最深沉的寂静。

黑暗中的一双眼睛注视那渺小的身影趴上巴掌大小的洞口,闷闷张望了半天,又跟随那个背影一步一个脚印,慢慢走出溶洞,走进了盛夏群岛的无边阴云里。

阴云之后是暴雨,暴雨催生海上的恐惧。

恐惧——成年人鱼的第一次进食位于盛夏之岛庞大的礁群,轻松,漫长……索然无味。恐惧没有味道,被记住的只有鲜血的气息,灵魂的气息……人类的气息相似又迥异。

背负诅咒之人对恐惧的致命一无所知。大海无尽深远,白帆就那么消失在天际。

家乡在离这儿很远的地方。

远方。远方有多远?人鱼望着夕阳落于远方,圆月又从远方升起,如诞生后的每一个月出,渐渐沉入海底永夜。

寂静与黑暗是鱼尾最自如的领域。人类的眼睛会在深海失色,声音会在浪潮间消逝,没有坚硬鳞片,没法控制恐惧。

远方。远方的大海和此地一样,危机潜藏于庞大的平静,每一条游鱼都比泥塘里的虫子凶恶百倍。而那种没爪没牙的幼崽,应该被放进——除了那些坚硬的化石贝壳,海里还有什么牢固的容器?可以判断的是如果缺乏看守,十艘轮船中有九艘都会发生偷窃。还有劫掠。

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鱼尾在海底盘旋了一圈,逆着北方的洋流,寻到船帆的方向,跟了上去。

第57章

“海怪,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想想看,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拖到海边的洞穴,先把你养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发现,在你撒欢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个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回音、回忆,画面纷沓而来,艾格睁眼看着头顶,有一阵没反应过来自己身处何地。加兰岛上巫师的戏言犹在耳边,或许是因为重复了太多次,以至于回忆一字不落。

他出神地思索起何时何地尤克说过这些?又是以怎样的表情和语气?

窗外是阴天,他从床上坐起,手臂刚动,就碰到了枕边的树枝手环。

“……萨克?”

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昨夜的访客不在屋里。仍然出口的一声呼唤,自然没有回音。

去舷边搜寻海面是下意识的行为。

他没有披外衣,天还没亮个彻底,风迎面而来,远处与雪山相连的海平线乍入眼帘,艾格认出了这是时隔多年的北海。

晨雾灰蒙蒙,像大海沉眠未醒的梦境。

身后走过一队接着一队的换岗士兵,他旁若无人地眺望起远海,海平线很快染上了日出的光亮。头一次地,他低头望向海面,人鱼迟迟没有出现。

他去了哪里?

“遇到危险时她会长出翅膀,变成海鸥飞走”——那随口道来的一句童言,竟然是所有迷题的答案。诅咒与祝福发生在那么久远的时候,盛夏群岛远隔千里。那会儿他又去了哪里?

大海无限遥远,相遇从来就不是偶然,不受控的记忆在往那些再寻常不过的片段延伸:加兰岛晴日的出海,各种各样的海上冒险,岛屿迷失之后的那场远渡,有惊无险的落海,堪斯特海崖上的日日夜夜……每一次与海面的对视突然有了不确定的意义。

——然后你终于发现,海面之下有道黑影一直在尾随。

“艾格!”

回过神,艾格看到了伊登凑过来的脸。

“怎么起那么早?昨天雨好大,你也没睡好吗?”

棕发青年久未修理的头发有些长了,配上臃肿的大衣,在风里显得笨拙又狼狈。有那么一瞬,艾格想到了自己在堪斯特礁石上睁眼时那一幕。彼时寒冷刺骨,他命令自己睁开眼,透过血与湿透的发梢去看头顶,棕发少年也是这样一惊一乍地凑近:“谢天谢地,这还是个活人!”

“……为什么是那块礁石?”

“啊?什么礁石?”伊登去听他的低语,在风里狠狠哆嗦了一下,“老天!这就是北地的海风吗?怪不得我听说吹风在这里也是一种酷刑,你的外套呢艾格?”

很快,他发现了更严重的事。

“你的手!你又受伤了!”

很奇怪的事,如果不被指出,他甚至察觉不到伤口存在。艾格顺着他的视线去看绷带,“很严重吗?我是问……”他停顿,“五年前,你在礁石上发现我的时候。”

寻往堪斯特岛的航行当然不会顺利,信天翁飞得有多快,关于北海红发后裔的消息传播得就有多快,而海上从来不缺穷凶极恶之徒。在最后一艘图穷匕见的商船上,他已经忘了受过的刑伤有哪些,却好像还能记得落海的那一秒,海水没过头顶,意识也沉入黑暗。

“你在说什么?还没睡醒吗?”

伊登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想象一下,但凡我的渔船晚来一分钟,或者海浪没有把你推上礁石——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渔船与礁石出现得那么恰到好处,就像诅咒里的幸存一样不可思议。小岛的人们围观海上来的少年,无一不感叹大海的仁慈。

“我做了一个梦。”艾格心不在焉道,视线始终没有离开海面。

远处阴云不见好转,他感到手腕开始隐隐作痛,伤处在昭显,与心头疑问一起——人鱼——萨克兰德去了哪里?

“梦?”伊登在冷风里吸了吸鼻子,“我明白,我也经常梦到堪斯特岛,航行中人人都会想念家乡。”

异乡人观察这片陌生海域的方式往往不是低头或平视,而是高高仰起脸,头顶是从未见过的险峻峡湾,伊登不由目露胆怯。

“现在我们是快到你的家乡了吗?艾格。”

更冷的海,更高的天,更安静的栖息地——是的,他的家乡。

深海万籁俱寂,于是气味成为了唯一的线索。

鲜血。人类的血。

鲸鱼的血,白鲨的血,同类的血……自然法则古老不变,大海深处诸多血腥,但再没有哪一种血味,闻起来像人类的血那么复杂难解——气味由远及近,感官涌向无尽中的微小一点,阴云无端翻腾,永夜再也不得平静……愤怒、悲伤、喜悦、贪婪、恐惧——世间万物的谜题都在里面。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人鱼能在千里之外将其捕捉。

他停在了气味源头处。

浅海,鱼群,珊瑚丛林,蓝发蓝尾的同类蜷缩在里面。

人鱼的语言陈旧晦涩,流淌在不见天日的血脉里,长久跟随行船,模仿海面上的语言,以至于他很难听到洋流中同类的声音。

——萨……克……兰德。

——停下。

堪斯特在对话。

萨克兰德早已停下,停下追踪,包括随之而来的风暴与浪涌,并不是因为同类的喝令,而是因为眼睛已经看见。

看见海面。

水汽从珊瑚间升腾,潮湿的灰向上涌出,在那里铸成浓雾的墙。重重迷雾之中,山脉与岛屿隐约可见。

目光徘徊在那片岛影,人鱼对战栗的同类仿若未觉。

那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养成的习惯,从盛夏群岛到北海,自北海延续至堪斯特的日夜——聆听,观察,跟随,从日出开始注视海面,在日落时分思索起人类的恐惧。他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恐惧。

如果有轮船驶过海面,头顶会暗下一片。如果舷边人影映上海波,轮廓会被扭成一片片光斑的……一天,一月,一年,人类不以潮水的涨落计时。变高,变远,变鲜艳,人类幼崽的生长也不遵循鳞片的坚硬变化。

黑尾不由向海面靠近,人鱼已经从漫长过往里认出——消失的加兰。他的家乡,他的来源,他想要抵达的地方。

“北海从未冒犯,这里……我的!”

蓝尾同类在质问,对这场无端的追猎,一边颤抖,一边发怒。

“群岛的主人,你的领地在远方……为什么!?”

领地。转换成更复杂的语言,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家乡。”人鱼轻声道,不是对同类的回复,仅仅是想到了人类的语言,那种词句由嘴巴和喉咙发出,落在海里会引起波纹的震动。

鱼尾跟随波纹缓慢游弋。

领地的意义在于本源,人鱼所有神秘力量的象征——就像心脏是所有力量的载体。

堪斯特放弃了最初的领地,向北海寻找更丰盛的猎物,却不曾料想过那贫瘠之地有另一条同类的到临,将最初的领地一点点侵占。

被侵占的初生领地意味着什么?被吞噬的本源,被蚕食的力量。

蚕食从多年前黑尾跟随人类抵达堪斯特时开始,又在他离开出航时结束,蓝尾人鱼不解这早已被预谋的因果,只知自己失去对抗之力。

——“为什么!”

质问的声音在提高,浪涌跟随怒声开始翻腾。

为什么。

人鱼的目光从海面移开,故地的巡游被中断。

他曾把人类从海里捞出,放上那座岛屿边的礁石。他浑身是血。

他会死吗?鼻子将鲜血嗅过一遍又一遍。

他活了下来。

大海再也没有出现过那种鲜血。

而此刻,再次的闻见伴随潮涌,无处不在的海水将此地包围。黑发黑尾的人鱼慢慢下潜,挨近血腥的源头。

头一次地,这么近距离观察一只同类。

贪婪的动物从未尝试过收起狰狞的鳃,就这么爬上了船。低劣的欲望布满了兽的面孔,暴虐,扭曲,饥肠辘辘。这一刻萨克兰德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他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们这种动物。彻彻底底。

一声嚎叫骤然响彻珊瑚林。

肩膀被尖锐的石柱洞穿,蓝尾人鱼开始嘶吼,但恐惧的支配中,砸向珊瑚林的动作不属于自己,挣扎不属于自己,唯声音引起海的震荡。

“停下……停下!”

海里的追猎崇尚一击致命,还能再张开的嘴意味着交易的余地。

“为什么!?你的目的?领地?猎物?我的心脏?告诉我!群岛的主人,你要什么!?”

光亮随着黑尾的徘徊,被一寸寸遮蔽。血将海水染红,又消散于洋流,海里的语言开始响起,与平静的波涛一起。

“你看过的,闻见的,制造的……”

“人类身上的……疼痛。”

那声音似从更深处涌出,层层叠叠扩散——疼痛……疼痛……疼痛……悠长更像是对故地的叙旧。

“血肉的味道。”

“记得吗?”

“不会忘记的,你品尝过。从他身上流出,落到海里……从没消失的味道。我也闻过,不止一次,过去,昨夜……你的身上。鲜血。”

“起先是那样的困惑。”比海水更冰凉的目光垂落,落向同类,“……世上竟有如此疼痛。”

万籁归于寂静,无知游鱼在颤动中迷失方向,恐惧开始爬上蓝尾人鱼的脸。

再没有哪个地方比这片海域更了解恐惧。

“……你应该懂,海啸来临的时候,迷雾升起的时候。那是什么?风还是不够大,浪不够高,漩涡那么浅,是什么?……愤怒。”

声音向底下沉去,黑尾随着阴影一起下降,下降,到达同类眼前。

“是的,愤怒。”

“你想要的——人类……诅咒……那个人类身上的诅咒!”阴影覆盖上脸,蓝尾人鱼里拼命寻找答案,“人类的血肉给你,人类的恐惧给你,我把心脏也给你!愤怒可以平息!”

主动交出的心脏,意味着主动放弃的诅咒。诅咒里曾经的赢家一刻不停地缴械。

“人类不再恐惧,你知道的!那个人类已经没有恐惧!”

食物需要出现,才能被争夺。没有恐惧意味着没有争夺诅咒的战场,没有战场就没有下一个赢家。交出心脏,那是唯一一种交出诅咒的办法。蓝尾人鱼的手臂伸向自己胸膛,蹼爪刺破皮肤。

“他不会恐惧,就算我死去,你也得不到这个诅咒!群岛的主人,放我离开……我给你心脏!”

他不会恐惧。

人鱼听到近在咫尺的宣判,望向那颗被皮肤阻挡的心脏。有遗失的东西就在里面,却因从未剖开,几乎快被遗忘……几乎。恐惧的味道,他没有忘记,像石缝里渗出来的甘泉,细小的,自由的。那是相似的,又是一次比一次更截然不同的。

他曾经恐惧。

“心脏?不。”

如果深海里的动物旁观过足够多的故事,譬如此地同类濒死的绝望,沾沾自喜的交易,知道那些如亘古海潮一样,永远在不停演绎的喜悦、悲伤、愤怒、贪婪……也许他会早早知道,那样一点恐惧,对于一个人类来说是多么微不足道。

可是一天、一月、一年……当人鱼阅遍行船,已然识得人类永不落幕的戏剧,在深海间嗅到一丝恐惧时,行动却先一步主宰了一切——诅咒与天性,欲望与饥饿,所有东西交织出的混乱里,他从海面钻出,一次次望向鱼尾无法抵达的陆地——无论细小的,巨大的,那已成为了唯一的事实:他在害怕。

迷雾被风吹散。

岛屿下的世界开始震颤,鱼群四面八方逃窜,蓝发蓝尾的哀嚎渐高,变成歇斯底里的尖啸。若有人能聆听此刻的深海,会知大海从无慈悲。

“还给我,可以吗?”

终于,人鱼道,伸手朝向奄奄一息的同类。人类的礼仪万般复杂,残酷却与自然法则相通,海底崇尚一击致命,船上的人管那叫……虐杀。是的,他同意这个。毕露的青筋就那么伸进薄弱的腹腔,肠子,胃,食管……心脏瞬间破裂,残躯痉挛不止,最后掉出来的是舌头,喉咙一点点被捏碎。

“你全身上下,品尝过他血肉的器官。”

第58章

横亘在船长室门口的是一条巨大的鱼尾。

那鱼尾定格在一个濒死挣扎的姿态,没有头颅,没有躯体,断裂处是海鸟啄食过的惨白肉糜,骨头泛着透明的灰。

无人知道它是何时出现在这里。空气里漂浮着死鱼和血的气味,让人想到轮船上潮湿腥臭的厨房,以及厨师手底下斩完首、刮完鳞、清理好肚肠,并且准备下锅的每一顿晚餐。周边船员们面色发白,更年轻的那些仍不住捂嘴犯呕。

利瑟尔·德洛斯特站在船头,已经盯着地上的鱼尾看了足足一刻钟。海蛇号的掌舵者身着单衣,面皮发青,双脚被鱼尾挡在门槛之内,身体被寂静的人群围在中间。他阴沉的眼珠转向了正在打颤的一个船员。

“瞧瞧你的样子,恐惧?你是在恐惧吗!?告诉我,海蛇号律令第一条。”

“恐惧……恐惧是无形的毒,海蛇号需要最无畏的战士。”所有人的头都低了下去。

“很好,看来恐惧还没吃掉你们的脑子。”他挥退周围的船员,下令道,“直起你软掉的膝盖,去把巴耐学士找来。”

阴云持续多日,一直到正午,太阳都没出来。

艾格走上船首楼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躲在巴耐医生后面的伊登,而德洛斯特负手站在一边,脸色是从未有过的难看。

早上醒时一夜无梦,不管是噩梦还是溶洞,照理来说是个好觉,但一整个上午他都在时不时走神。细细想来,自从登陆潘多拉号,每次熟睡似乎都有一个溶洞停留在梦的一角,起先是有意忽略,后来是习惯,而昨晚黑沉的一觉空荡荡,仿佛有未知的东西从经年睡梦里彻底离开了。他换好手腕的绷带,像前两天那样,在天亮前就沿着船尾走了一圈。

这是人鱼不见的第三天。

一个显而易见的困境,如果海里的动物不主动冒出海面,茫茫大海,人类并没有找到一条人鱼的途径。而除了一刻不停的跟随,大海深处的一条鱼又该怎么定位一艘行驶中的船?

气味?人类的气味?食物的气味?海风潮湿向西,送来今日大海阴沉欲雨的信息。气味在传递信息。

“只要有一滴血落进海里,鲨鱼会在千里之外闻见。”那人鱼呢?他记得萨克兰德见血时的敏锐。艾格并不确定自己此举是否有任何意义,但念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解开绷带,手指稍稍使力,几滴鲜血落进了海里。

回屋时最后看了眼远方,和昨天、前天一样,灰色的天,盘旋无序的海鸟,大海长久的寂静总让人想到可能会到来的无常。

动乱发生在天刚亮的时候,起先艾格并没有凑这个热闹的兴趣,直到他透过窗户,看见了伊登跟在医生后面急匆匆的背影。

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眼前动乱的源头一览无遗。

接着,他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那里。

鱼尾。一条黑色的鱼尾。

“北海给我们送来的第一个小惊喜。”

德洛斯特看到了他,神态是控制过后的镇定,但再怎么镇定的语气也掩盖不了这里的血腥气。

“很抱歉这点小事的惊扰,既然来了,殿下,你也过来瞧瞧,也许你能认出这条人鱼——哦,一部分人鱼。”

“艾格。”医生远远看着他,声音很轻,“是突然出现在船上的一条鱼尾。这尾巴,我们猜测是不是那一条……之前潘多拉号上的人鱼。”

伊登也无措地看了过来,“那条人鱼……好像就是这样的黑尾。”

不。那黑尾更瘦一点,更长一点。

“海上应该没有这么多巧合,一个月前才发现了一条黑尾人鱼,现在又是一条……”

鱼尾从宽到窄,也不该是这样的弧度变化。两道侧鳍的位置更低一点。

“很明显,北海从来就不是平静之地,海底下多的是我们没法想象的残忍。”

每一片黑鳞都应该更大一些,排列是均匀有序的。

“这……已经超出了残忍。”伊登魂不守舍道,“它……它还把尸体扔到了船上,半、半具尸体,原来这种传说动物也会死……我是说……”

地上的鳞片早已僵硬,透明的鳍都变得浑浊,扭曲的姿态使它丧失了所有精确的尺度,唯一明确的是,那是黑色的。

纯粹的,不掺一丝杂质的黑。

“现在,谁能告诉我。”艾格抬起头,三双眼睛就这么看着他,“那条人鱼——它是什么颜色?”

德洛斯特和医生都知道他在问什么。

“……蓝发,蓝尾。”最后,德洛斯特简短地回答了。

很明显,他已经对这条鱼尾有了判断。寂静笼罩船头,每个人的双脚都钉在甲板上,但思绪都在飘向一场难以想象的、未知的捕杀。

直到一声啼鸣打破寂静。

阴云下渡海而来的是一只信天翁,长着翅膀的信使来自不远处的潘多拉号,随行的商船每隔七日都会向船队的管理者递交航行消息。德洛斯特取下了鸟足上的信筒,第一时间却没有阅览信件,只是招来侍卫,命人带医生和伊登去享用早茶。

侍卫来了,又目不斜视地走了,鱼尾依旧留在原地,没人去碰那黑鳞一下。

空旷的甲板上,德洛斯特喊住了他最后的客人,对着那背影道:“你看到了,殿下,它的邪恶超出想象。”

“这次往我们的船上丢条死鱼,下次也可以丢个死人,我们不能高估这种动物的耐心。”他叹了一口气,状似温情道,“允许我的关心,你手上的伤还好吗?埃里克他们已经为自己的失职领罚。”

“托你的福,伤得比地上这具轻一点。”

“海蛇号的警戒需要再次加强,看来我们的敌人不止来自峡湾之间,还有海面之下。这里是它的地盘,事情再也不会像过去那么轻松。不管是出于情谊,还是我们未完成的伟业,请你相信,我并不乐意看到你身上发生任何不幸,况且,我们的故乡已经近在眼前——”

而航向掌握在海蛇号的轮舵中,德洛斯特替他的乘客做决定。

“你需要帮助,殿下。”

“低下头,看看你脚边的惊喜。”艾格侧过身,鱼尾横在两人之间,“它什么时候被送上了船?”

“没人看见,推测是昨天夜里。”

“它在做什么?向它的好伙伴分享捕猎收获?”

德洛斯特的脸色并不好看。

艾格无心观赏他变化多端的脸色,视线停在他的肩膀,信天翁正在那里安静梳理羽毛。天上飞的,海里游的,他知道自己这几天总在为这些走神。此刻也不例外。

忽然一切都开始难以忍受,气味,面孔,地上的黑鳞。他冷冷指出:“海盗想要给你脑门一枪的时候,也会先往你船上扔个死人脑袋。”

“没错,这条鱼尾确实不是一个好消息。它在示威,这动物喜怒无常,它当然很危险——”

“且野性未驯,还有点脑子,不是你说两句大话可以控制。”他头也不回走下了楼梯,“帮助?等你的鱼什么时候和你肩膀上的小鸟一样乖巧了。”

“艾格,要知道它的目标是你。”

“好消息。”他说,“它会再来的。”

甲板的变化就在这短短的一早上,除了训练有素的脚步和铁甲摩擦的声音,士兵们没有发出多余的交谈声,每个人都佩戴好了兵器。

伊登在船舷边来回转圈,下意识避开那些目不斜视的盔甲,看到同伴下来时候,第一时间就跟了上去。

“我没有跟他们去吃早餐……谁能在看到那条鱼尾后吃得下早餐!”一直跟到无人处,他才忍不住一股脑发问,满脸不可置信,“真的是那条人鱼吗!?”

那条人鱼——没有人可以定言那条尾巴属于哪条人鱼。

它应该更瘦长,不一样的弧度变化,不一样的鳞片大小。尾鳍和侧鳍已经僵硬干透,没法作为辨认的细节,但——黑色的。

艾格停下脚步。

过了今晚,会是人鱼消失的第四天。

“我上来之前,雷格巴告诉了我你身上的诅咒,和人鱼有关的诅咒。”

“你们刚刚是提到了另一条人鱼吗?就是海蛇号船长刚刚说的那一条?”

“蓝发蓝尾的人鱼?这里原来还有另一条人鱼?”

伊登在不停地问,似乎只有发问,才能让他在此时莫名的惶惑里获得一点呼吸。

“如果我们抓到那条人鱼,你身上的诅咒会有办法吗?”

或许是周边不停歇的脚步与追问带来的错觉,天色比一刻前更紧迫,风也更急促。在前方阴云与浪潮组成的暗色海域里,骤雨、疾风、电闪雷鸣,似乎一切灾害都可能跟随夜幕一起降临。

直到清晰的白鸟停上高耸桅杆,艾格才在一声啼鸣里抬头,意识到那些画面不是预想,而是回想。毫无预兆地,他再一次想到了遍地红珊瑚的夜晚。脑海里的画面开始循环——变化最先出现在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鲜艳的石质一点点占据每一寸躯体——诅咒。

“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巫师曾说。

然后呢?

“勇敢。”彼时他正伸着手,无视巫师对于流血危险的告诫,百无聊赖地等待伤口的清理,“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来的巫师有一阵哑口无言,但那不是认输。有谁会输给一个无知的男孩呢?

“说得好,我最亲爱的、勇敢的、无敌的殿下,那么在我们出海的时候,你忠诚的、软弱的、卑微的仆人只能寻求您的庇护了。”

“说人话。”

“就算我比你高,比你强壮——哦别气,微不足道的年龄优势嘛。”他慢吞吞比划了一下他们的个子,“懂的东西也比你多那么多,但我也没法说自己可以理解所有恐惧。能明白吗,我的殿下?你博学多才的仆人依然时时害怕,时时胆怯。”

“害怕……什么时候?”他对坦言的软弱投去不解。

“什么时候呢?那太多了。”巫师垂下笑盈盈的眼睛,将那只手上的伤口细细包扎,“夜里打雷的时候,海上暴雨的时候,在听到远方未知枪响的时候,在看到您伤痕累累的时候。”

答案是无边夜幕,席卷过每一寸岛屿,恐惧无处不在。他感觉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城堡又回到了疾风骤雨里,每一根石柱都巍然不动,缝隙却在从内部深处裂开。起初没有人看见,包括他自己。他催动脚步,想要沿着船舷继续往前,但甲板上的沙袋绊上了腿,一刹那他几乎踉跄。

“小心地上!”伊登握住他的肩膀,沙袋那么大一个,他在走神吗?

“怎么了?艾格?”

他缓慢地、茫然地眨了下眼睛。跟着声音转过头。

“艾格……”声音和肩膀上的手一起颤抖起来,“……你、你的眼睛……”

所有东西都在变化中失去了色彩,一点点归于黑暗,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抹红,刺目的红,似曾相识的红。海风吹过脖颈,灌进衣领,寒冷的入侵没有声息,慢了很多步,才在仅剩的知觉里一点点显露。

艾格摸上自己的眼睛,在茫然无绪的黑暗里反应过来。

那是红珊瑚的红。

第59章

伊登从未设想过这种无助。

从离开堪斯特岛,登录潘多拉号,再到海蛇号,海上的一切离奇都在颠覆他贫瘠的认知,变故,危险,神秘怪谭,下一秒就要沉没的恐慌时时将他从噩梦里惊醒。可是,可是,这些时日里,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他的同伴,他的救生船和安全绳,他伸手就可以抓住的艾格永远好好地站在那里。

像一直躲藏的堡垒被掀掉了屋顶,惊恐一下子灭顶。这是怎么发生的?他几乎是魂游天外地听从指令,抓着艾格找对方向,一步步来到了屋内。

他现在要干什么?他应该去做什么?他把他放上椅子,满脑空白地看着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血红取代了原本的碧绿,与其说那是一双眼睛,不如说是两块瞳孔纹路清晰的血色珊瑚。那颜色不祥而夺目,几乎使那张面孔显出一种摄人心魄的非人感。他在呼吸吗?他还会继续呼吸吗?会彻底变成红珊瑚吗?伊登想要看得更清楚,又恐惧彻底看清。

他拿起桌边的火折,试图点个灯,双手却控制不住地发抖,连续几下都没点起一盏灯,油灯和火折一起掉到地上。啪一下,玻璃灯罩在地上碎裂。

软弱从来没有这么令人憎恨,他站在原地哭了起来。

艾格不得不从黑暗里回过神,把脸朝向声音的来源。他沉默了一阵,听着抽泣的声音被压抑,直至彻底安静。

“伊登。”

“我在,嗝,我在。”

“我也在,能动,能呼吸。你在干什么?”

室内安静了两秒,抽泣声又大了起来。

“我在点灯……你的、你的眼睛会痛吗?看起来很痛。”

“没有感觉。”艾格告诉他。

“恐惧?是恐惧吗?为什么?突然之间——是我刚刚说话太大声吓到你了吗?”他语无伦次地擦着脸。

红色总让人想到血和疼痛,而瞳孔的无光与失焦让窗边人影看起来像在迷路,他从来没有在那张脸上见过这样的神色。持续的眼泪控制不住,他只能努力收起哭腔,“我们该去找谁?医生会不会有办法?德洛斯特呢?该怎么找到那条诅咒你的人鱼?”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都可以做,就算让我下海去抓人鱼。”

这大概是他出海以来最勇敢的一刻了,但夹杂着哭泣的勇气宣言听起来像是在求饶。

艾格靠上椅背,一点点摸索过冰凉的扶手,黑暗把所有东西都放慢、放大,空间与距离全部丧失,皮肤和耳朵对背景里的一切有些无所适从。

“谁也不要找,我需要一段时间学做一个瞎子。也许四五天。”

他活动五指,握拳,又张开,确认除了视觉之外,其他感官暂时还在身体的掌握中,“也不需要你下海抓人鱼,我想它不缺你这一盘菜。”

然后他命令伊登,“现在,先从地上站起来。”

伊登站了起来,听从指令比乱糟糟的思考容易多了。

“去盥洗室洗干净脸。”

脚步声远去,哭泣终于停止了。

艾格开始通过声音判断周遭,来回一趟,他记住了伊登小心翼翼又沉重的脚步。

“把壁灯点起,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然后去柜子里找一卷空白的羊皮纸,带上羽毛笔和墨水,坐过来。”

伊登一一照办了。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桌上的灯盏和纸笔好像把这里变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阴天午后。

伊登不认识太多字,只会基础拼写,那是在堪斯特岛医馆一点点学来的。他将羊皮纸展平,笨拙执笔。艾格说,他记录,每一个单词都完成得很慢,但这有序的一切让他发抖的手渐渐平稳了下来。

直到文字铺满了半卷羊皮纸,伊登才有心思看了眼自己写的东西,“我在写什么?难道不是在给谁写信求助吗?”

这好像不是信,里面几乎没有他认识的单词。

“不。”

“那这是什么?”

“一种火药的提炼和配比。”

伊登愣住了,他看看手里的羊皮纸,又看看艾格。他波澜不惊的样子就像在说这是晚上的菜单。

艾格没有看他,尽管现在他已经能大致捕捉到近处的视线。

“记得那种武器吗?火.枪。”

伊登先是点头,然后开口:“记得,好像……潘多拉号的船长给我们看过。”

“还有一种火.枪用起来比那个更方便,但没有实物,只有图纸。打造那种火.枪的方式曾经写满了七卷羊皮纸。你正在写其中一卷,而德洛斯特拿到了其中两卷——看到头顶那些山了吗?”

伊登还没来得及为自己书写的东西诧异,更来不及思考德洛斯特出现在这句话里的含义,下意识跟着他的话音抬头。

窗外有阴影从高处投下,轮船正在峡湾之间穿梭。

“我们正在穿过海盗们的老巢之一。”

这也不是需要看见才能知道的信息,海的地图在每一个当地人的脑中都拓印过无数遍。

“像跳蚤一样,海盗们的据点流动在那里。如今在北海巡游的海盗团有多少?大概用上老德洛斯特和他三个儿子的手指头也数不过来。海蛇号,红鳞号,尼奥尔德号——德洛斯特家的三艘主舰里有两艘永远躲在老家,剩下一艘率领着五百人的船队,在躲避和迎战间犹豫不决……现在,为了另外五卷火.枪图纸,海蛇们什么都可以做,包括下海抓人鱼。”

“那、那我们是要拿这个和德洛斯特做交易吗?让他们帮忙去抓人鱼?”

“当然不。”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些……这些我听不懂的东西,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伊登莫名不安起来,他无法消化这些话,却能听出里面难以企及的危险,思绪不可遏制地滑向深渊,他放下笔,又快哭了。

“突然跟我讲这些……我不想听你的遗言,也不想写遗书。”

艾格再度无言了一阵。

他没再讲多余的话:“你现在唯二能做的两件事——完成这卷羊皮纸。或者出门右转,找木匠要点材料,给我打一副合身的棺材。”

很简单的二选一,伊登埋起头,带着强烈的使命感选择了前者。

“不要吓唬我了,艾格。”他艰难地吸了吸鼻子,“你会没事的。”

艾格没有回复他,听着笔尖的沙沙作响变得均匀,不再停顿和发抖。他一只手撑着侧脸,红色的瞳孔里印着自己也不知道的窗外阴天。

“……恐惧是什么感觉?”

问题是突如其来的,声音很低,有别于每一个落上羊皮纸的精准短句,与其说是在询问身边的恐惧常客,不如说那是一句自言自语。

伊登却回答得很快,这对他来说从来不是难事。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缩成一团……”

他想说我刚刚就是这样,现在好多了,还想问你呢,艾格?但抬起头,却不由对着窗边的侧脸出神,那又是另一种他不了解的神色。

大脑眩晕,手脚发冷,胃里……艾格摸到肚子,才想起来,“饿了。”

两个人都是一整天没进食。

屋里就有面包和水果,除非特意传唤,侍卫们都遵守屋主的习惯,不会主动打扰,但门外铁甲攒动的声音一直没断过。

“外面……他们都很忙,不知道在忙什么。”伊登咬着面包说。

艾格耳朵里最清晰的却不是人声。

“下雨了。”

他的声音比打到窗户上的雨滴更快一步。

透过窗的缝隙,更多的风声,涛声,雨声,更多的海上动静不停涌来。声音离得很远,却又无处不在,黑暗也是。

是错觉吗?船行似乎失去了平稳,脚下的世界一直在摇晃。

“现在是什么时间?”

其实才过去两个小时,黑暗里,时间的尺度也模糊了。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伊登说着抬起头,“……外面怎么了?”窗外人声忽而喧嚣,他放下了笔。

“雨有点大,越来越大了……海浪?不。”

屋内,起先响起来的是杯盏的滑落,然后是家具的震荡,那不是错觉,整个屋子都摇晃起来。

伊登打开窗户,拜有史以来最大的变故所赐,现在他面对任何惊吓都没有脚软,堪堪维持住声音的连贯。

“好像……是、是海啸。”

艾格走出门的时候,感觉自己走进了水的世界。

扑面而来的分不清是浪涌还是暴雨,这几乎是甲板上最混乱的时刻,门口的侍卫都加入了控帆操舵的大军,人声彻底淹没在风暴里,一时间这里就像是人迹灭绝。

黑暗隔绝了所有画面,相似的颠簸让他想到了那次出海,最后一次从加兰岛的出发。

孤舟上的世界也曾像现在这样震颤,海啸遮天,迷雾升腾,岛屿就在远方被吞没。天与海颠倒了吗?他怀抱这样的念头睡了过去,又再第二天好好睁开了眼睛,确认了孤舟方向的正确。

他知道背后的伊登叫喊了什么,也知道船可能就要侧翻,短短几步路,甲板在倾斜。但这几乎是本能的方向,手伸过去,掌心尚未碰到船舷,笼罩下来的是比风雨更切肤的一阵潮湿。

冰凉的鱼尾,手臂,长发,一瞬间贴过来的不能叫做拥抱,是密不透风的缠绕。

“萨克?”他确认。

人鱼的喉咙在发出声音。

近在咫尺的喉音介于呜咽和怒啸之间,伴随而来的是落在眼睛上的嗅闻。那嗅闻触碰过血色的眼睛,急而短促,一遍又一遍。让人想到兽类在重伤后的呼吸,无法控制、也无法承受的疼痛。

太近了,他不得不合上眼皮。

鱼尾在收紧,足够近的距离,就足够感受到这具躯体的处处狰狞,也足够让人明白,此时大海暴怒的起源。

肩膀被拢过去,更多地靠近了海面。

艾格可以抵抗。一只手下意识抓住了腰间那把尾鳍,想再喊一声名字,想问他是不是受伤了,但手里的鳞片在颤抖,海的啸声震耳欲聋,很明显那再也不是一个挠挠下巴可以安抚的动物。

他松开手,没有抵抗。

长尾一卷,然后是短暂的坠落。人鱼将人类裹进了海里。

第60章

一百英里有多远?

鱼尾的半日来回,海底与轮船的遥遥相望,海面上下永远存在的那道壁障。

又一次地,世界上最剧烈的变故发生在这段距离之间——他在海底,他在船上。恐惧是无视距离的箭,百英里的抵达只在一瞬间。那唯一的、最强烈的气味被感知着,一切仿佛回到岛屿、时间、大海意志、无数魂灵与肉.体,所有东西陷落的起点——从细微的一缕开始,涟漪四起,暗潮涌现,心脏连结着海的震颤,直至地动山摇。

人鱼又一次嗅见。

万千次的疑问组成一波更比一波高的怒潮——鲜血,恐惧,鲜血,恐惧,陆地的族群竟能如此不知好歹。轮船曾把他带走,又把他血淋淋地丢下。他们生来得到,理当守护,理当谨慎抚育,却恐吓,却迫害,孤舟流落过无数个日夜。

现在,大海接住了他。现在,海浪能够带走他。他早该带走他。四面八方都是无阻的方向,可海域的主人依旧难寻此刻盛怒的出口。

如果非得有什么必须毁灭,那么就是现在,就从那艘船,从这双绿眼睛在船上的失去开始,每一种声音、每一个面孔都可疑可憎。蓝尾的同类该死。所有的轮船都该死。海面上的人类也通通该死。该死的,处处都是伤害,处处都不够安全,全世界都在对他图谋不轨。

海浪的动静越演越烈,艾格伸出手,摸到了一手的气急败坏的喉音。

他得通过震动的触感才能确定那是来自喉咙的声音,他本以为那是雷鸣的一种。

风暴没有停下,只是远离了他。

像一个手脚不能自理的猎物,在背后来势汹汹的奔袭追猎中,终于被拖进了野生动物足够安全的地盘。

艾格被放到了一块礁石上。

远处风浪的肆虐在继续,轮船的灾难难以想象。而灾难的源头——这条人鱼却好像比灾难里的人还要手忙脚乱。先是喷在眼皮上的呼吸,呼吸开始不停移动,接着是伸过来的蹼掌。从脸到肩膀,从手臂到腰腹,潮意不停加重,身体的每一处都在被确认。

人鱼喉咙里是比雷鸣更危险的怪响。

失去对表情的观察,他没法判断这颗凑过来的脑袋有多近,又是否处在理智的控制下。

手指摸索着上滑,抵住迫近的下巴,水痕布满了冰凉的皮肤,艾格摸了摸,像眼泪。但这位海洋霸主并不是会哭泣的伊登,不出预料,此刻他引发的风暴正让伊登哭哭啼啼。

他等了好几个呼吸,终于等到落在手腕上的气息变轻,又发着抖变长、变缓慢。沿着不停滑动的喉咙,手指摸到了长鳃的根部。

艾格找到了他的耳朵,对着那边道:“在海上谋杀一个人类很简单。劫匪先生,你知道吗?”

人鱼的耳鳃在触碰下瑟缩起来,有细小的颤抖从这具躯体里面溢出,又向内部克制而去。他在竭力安静。

“……先让他在初春的海里游个泳,再把他带上一块礁石,淋着雨,吹着风,听一条人鱼闷声发脾气。没有水,没有食物,哦,你来之前,我正在吃午饭,今天厨房的面包烤得不错。”他感到手掌下这个脑袋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于是扯了扯这片耳鳃,“……用不了一整天,他就会冻死在这里,带着对半块面包的怀念。”

手掌下皮肤的紧绷显而易见,听到“淋雨吹风”,半拢的长鳃重新支起,再听到“冻死”,鱼尾掀起了一连串碎石的滚动,如果这是一个长毛的动物,也许这会儿他浑身毛发都已经竖了起来。

紧接着一条鱼尾围了过来。

艾格试图动一动膝盖,在鱼尾的挤压下没能成功。冰凉鳞片每一寸都贴紧。

很好,这下子更冷了。显然这不是一个长毛的动物。

“好了。”他放开手中的长鳃,手却在收回间被握住,“雨先停一停,什么都不会发生。”

他感到了对面的凝视,于是睁着眼睛回望。

鲜红的瞳孔将一切都平等收容。

那里面除了一个苍白的面孔,更深处是奔腾的海潮、肃杀的阴云,还有海鸟的悲鸣。在红珊瑚脆弱易碎的光泽里,别说灾厄的惊扰,就连一滴雨的坠毁都成了不可饶恕的事情。

凝视变成了伸过去的触碰,人鱼的手指在睫毛的阴影里蜷缩起来。

雨声渐歇,海潮一波波退远。

“风小一点,浪也是。”艾格扯了扯他的头发,继续道。

三分钟后,“接下来松开你的尾巴。”

本该最容易执行的一个指令,但尾鳍抬起,又放下,最后是一小块鳞片轻轻离开了人类的鞋面,不到一寸的移动,鱼尾用了足足一分钟。很明显,尾巴的意愿比暴风雨倔强多了。

艾格不得不提起大腿上最冻人的一片——那牢牢黏住的尾鳍,往旁边放了放。

“海蛇号还在吗?刚刚那艘轮船。”他问。

与此同时,他在回想船上救生舢板的数量和位置,确认足够数量的舢板就在船尾楼旁边。海蛇号离岸线不远,后面更有潘多拉号的救援,不管怎样,长了腿的伊登比满船的武器弹药更容易逃生,在德洛斯特眼里也更有救援价值。

“……在。”人鱼说话了。

艾格发现耳边的嗓音并不像之前那样沙哑仿佛损伤,就快接近记忆里溶洞外的声音了。他偏头纳闷,脸刚倾斜过去,就撞上了一片掌心。

有只蹼掌一直悬在那里,踌躇着一个触碰,于是顺理成章轮到蹼掌抚摸人类的脸,“在。”人鱼重复。

“在哪里?”艾格扬起一边眉毛,“海面上,还是在海面下?”

这回停顿的时间有点长,人鱼的脑袋有一些偏移,似乎是在远眺、观察、认真判断。

“……海面上。”他把判断的结果告诉他。

“整个都在海面上,还是一半?”出于对这停顿的不信任,艾格没有把这个问题轻轻放下,“如果只剩几块木板、几根桅杆和一群人类飘在海面上,那叫船翻了。”

终于,人鱼承认:“……船翻了。”

沉默。沉默间艾格拉开脸上的蹼掌,擦掉下巴的湿痕,甩了甩满头的水,他确定这些水毫不留情甩了对面一脸。

人鱼屏息着,舔掉了落在嘴巴上的水珠。

他没能把水都甩干净,衣袖潮湿,以至于擦过的脸依旧潮湿,发梢和睫毛还挂着其余的几颗水珠。人鱼凝视水珠,凑近嗅了嗅。在一方丧失的视觉里,靠近没有声息,仿佛不会遭到任何阻拦。

一次,两次,第三次嗅闻就快落上皮肤的时候,艾格偏过头,一只手不容分说地卡住了还在凑近的下巴。

“我只是瞎了,耳朵鼻子都还在。”

呼吸一秒不停地收回,人鱼的脸试图后撤,后撤不了,当然也无法前进。然后艾格伸出另一只手,抓起在大腿旁犹豫掀动、就快要重新贴来的尾鳍,就像捏住任何一只动物不驯的后颈。

“接下来是审讯时间。”

那尾巴也彻底不动了。

“昨天你宰了一条鱼,今天你掀了一条船,好样的,北海那些半年才抢三条船的海盗团都该来看看你的战果。”

事实迎刃而解,两条人鱼,一条是他,另一条是堪斯特。

“那半条黑尾——什么时候发生的?”

“……第二天,早上。”人鱼望着他,他的计时方式是从离开船边、离开他的床头开始,“早上……它跑了很远。”

“你有受伤吗?”

“……它受伤了。”

“它那不叫受伤了,它是被分尸了。”又问,“为什么那条鱼尾是黑色的?”

“黑色。”黑鳞在潮湿的衣料上有轻微滑动,“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它没有了心脏。”

“都是你干的吗?掏了它的心脏?”这是问句,里面却没有太多询问的意味。

“……还有鲨鱼。”回答并不像前两个那么迅速,“鱼群吃掉了一部分……洋流带走了一部分。它该死。”

艾格没有对他的回答发表评价,他点点头,“行,海上你说了算。”

随后他推开一点他的下巴,松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皮,上面还停留着潮湿呼吸一遍遍嗅过的触感。

“有那么一两秒,我以为那条尾巴是你的。”他突然道,“然后眼睛就变成了这样。”

几秒的寂静,人鱼一直缠绕的尾巴失力般松开了。

风吹过来,他被推走的脑袋没有动弹。海潮涨起来,涨向礁岸的鱼尾,被放下的尾鳍也没有动弹。这一刻,连尾巴的意志都放归了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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