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70(1 / 2)

第61章

惊涛轰然退下,又层层满涨。

一只海鸟掠过礁石,啼鸣之下涛声澎湃。潮涌间的万千游鱼会有哪一条、哪一日明白飞翔的感觉吗?天空比海更深,灵魂挣脱束缚,再也无法被召回躯体。

似乎曾有一个晴日,海面下的人鱼也曾遇到过那样一对翅膀。

船桨载着人类来到海上,死去的海雕被女孩从船边放下,落水的羽毛如坠石。游鱼好奇聚集,巨大的鱼尾扫来,又纷纷散开。

女孩闷闷不乐,于是兄长也兴致低落,他们趴在船舷边,从来不曾注意海底向上的窥视。

“如果是外面的海雕……我是说,如果不把它养在城堡里,也许它就不会生病,是这样吗?艾格。”

“也许。”兄长道,“但如果你一开始不把它带回去……翅膀受伤的雏鸟在野外压根活不下去。”

“伤好后我就该放生它。”

“别傻了。”他拍拍女孩的头,“伤好后它胖得都飞不起来。”

他们谈论海鸟的豢养,用了整整一个下午,讲到比起充足的食水、温暖的巢穴,更重要的也许是飞翔和狩猎,而牢笼会毁掉它们的翅膀。鸟的天性是自由,需要天空一样广阔的猎场。

是的。人类说,是这样的,驯服总伴随着天性的受难。

在那之上,海面之上,刹那间神奇的言语让所有古老复杂的规律与此相通——得到总伴随失去,狂喜扎根于最深切的疼痛,最庞大的餍足来自最漫长焦渴的欲望。还有呢?还有那始终未解的、最初的惶恐——未知的异类兼具稀奇与可怖,未知带来惊奇,未知也会带来恐惧。最重要的是,最关键的是,他会害怕吗?人类的恐惧甚至可以来自一只虫子。

什么时候他不再害怕?

到那时,他应该去海面上看一眼。

“……很想。”

鱼尾在不知不觉间滑落礁石,视线降低,又随着仰头慢慢向上。自下而上的翘首,在这最熟悉的角度上,红发轮廓的背景大多数是天空。

“很想,很想去船边。晚上,早上……没有去海面。”

“你失踪了三天。”艾格想起来,“回来后你又去了哪里?”

“……洋流。洋流汹涌的地方。”那声音在说,“在那里,气味的消失……只需要三天。”全身上下,鲜血的气味,野蛮的气味,不该带去海面的气味。

“你身上的吗?”他捞起腿上的一缕头发,放到鼻端,“你闻起来只有海水味。”

眩晕让大脑和言语分离,言语的发生不由自主,因为大海从未诞生过这种语言与这些复杂的规律。

大海的伟力在于毁灭、埋葬和不容置疑的永恒。大海也从未告诉过任何一只身在其中的动物——两种感觉,烈日曝晒的疼痛,和海洋深处的荡涤,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竟能出现在同一时间、同一尾鱼。

气味在从四面八方涌来,海水味,风的气味,血的气味……以及所有气味包裹下、那靠近后再也没有远去的气味。一切都在那双红珊瑚的注视下瑟缩起来,因为疼痛,或者一种无形的、更大更难以承受的力量,每一道鳃,每一片鳍,还有每分每秒都在向外侵袭的感官。慢慢地,苍白肩膀低下,长发流下礁石,额头与衣料一点点触碰。人鱼贴上人类的膝头,像一条彻底无毒的、驯服的蛇。

艾格跟着膝盖的触感伸出手,很久后才问:“……在想什么?”

他摸到了抖个不停的鳃尖,却一直没有听到声音。

“在想。”嗓音低哑平静,似乎和此地波涛的颤动无关,“在想……维纳斯咯石。”

“我没听过。”

“海里的一种的石头……发着紫色的光。在水浅的地方,出现过一颗绿色。”

“有的时候……”艾格的手指摸到了一段鼻梁,掌心下是深一下浅一下的呼吸。

“……有的时候……它像眼睛。”

他听懂了,然后问:“多大的石头?”

“……沙果,那么大。闪耀……易碎。”

“你命名的吗?”

“群岛的人类。”

“盛夏群岛一直很热闹,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很多。”艾格说,“岸上也有不少绿色的宝石……翡翠,玉石,绿松石,比沙果稍微大一点,也更坚硬,你喜欢这个?”

人鱼慢慢道:“……你喜欢这个。”

喜好的收集在只言片语,那些从船舷边、城堡窗口、海崖上偶尔落下的只言片语:宝石,天鹅绒,苦橙汁,银鲑鱼,枪。

“小女孩才喜欢这个。”艾格道,“我不喜欢……至少现在不喜欢。也不太喜欢意外,我的意思是……”他摸到了掌心下的眼皮,感到紧闭的眼睛终于睁开了,“看到那仅剩的一艘船了吗?你得把潘多拉号留一下,比起游回加兰岛,我更喜欢坐船回去。”

“那座岛……加兰。”

“对,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家乡。最重要的是——”艾格停了下来。

那是一个从来不曾确定的可能性,但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大海漫无边际,一艘船从岛屿的远行都可能是永别,更何况是一个女孩。

唯一确定的是,当幸存者推开门,找遍每一个角落,岛屿上始终没有出现过一株代表女孩的红珊瑚。如果有一个地方,可以找到失散之人,可以成为她在茫茫大海上指引迷途的灯塔,那一定是重现的故土,那唯一的、共同的归途。

“最重要的是,安洁莉卡……你记得吗?”

“记得……女孩。”人鱼说,“海鸥。”

“……海鸥。”艾格重复。

说话间他已经顺着手底脸庞的轮廓,再次摸到了耳鳃的根部,发现两片长长的鳃又被藏进了发间。他想到了溶洞外的那张最为接近人类的面孔,于是把长鳃从纠缠的发间找出,捏起最顶端的骨刺,拉开,展平,就像在展平一片自己衣角的褶皱。

手指轻轻弹了弹,有水珠从鳃尖落了下来。

“是的,海鸥。”他说,目光的方向也来到了这片鳃尖,“如果她见到一条人鱼,尖叫估计能把船顶掀翻。想想看她该有多快活?证明了一个传说,从此再也不会发愁自己在吹牛大会的头筹。不用怀疑,她会用一整箱宝石来交换一条人鱼朋友的名字,嗯——”

他停顿,有笑容在那张脸上一闪而逝,“当然,我会用十箱。”

最闪耀的宝石最易碎,最美丽的神情也最短暂。那颠倒的、失去知觉的世界却在这短暂的神情里终于苏醒过来。意志回归躯体,靠近全由本能,人鱼直直望去头顶。

被这一瞬间召唤回来的还有那最初的疑问——什么时候他不会恐惧?那么,他就该钻出海面,试一试习得的礼节,送上一些人类喜好里的东西……从银鲑鱼开始。

他会笑吗?

一条不够,得一群。

天好像有点放晴了。

艾格抬起头,发现衣服半干,寒冷已经远离,风吹过来的时候不算温暖,却也不像之前那么刺骨了。

北海的太阳很少曝晒,通常远而清冷。算算时间,也许该到黄昏。

“落日出现了吗?”等到发稍也干透,他问起这里唯一的一双眼睛。

“……出现了。”

耳畔的声音像从很远出现,也许是因为此时风声无垠,但鱼尾和躯体的重新贴近却很鲜明。

小腿和靴子还在被拍岸的海浪时不时溅湿,接着那条腿被鱼尾捞起,推往更高处。艾格收回腿,换了个坐姿,想和他商量回船的事情,却意识到这好像是时隔多年,北海的第一个落日。又想,看完落日也不迟。

“现在的太阳是什么颜色?”

“……红色。”

呼吸在脸上,直直的。艾格拨了拨他的脸,“向西看,太阳在那边。”

“浅一点的……红色。”

“也可以叫橘红。”

“橘红。”

声音在不假思索重复,与此同时,是一双缓慢伸过来的蹼掌。人鱼捧住掌心的脸,指腹停留于红珊瑚的眼角。接着,手指向耳后滑去,从后颈到脊背的一个抚摸,拥抱轻而潮湿。他把他的脊背收进手臂,脸颊藏进颈窝。

“……橘红……你会看见,重新看见。一定。”

蹼掌稳稳停在了肩膀处,底下的黑鳞却还在时不时颤动。与其说那双手臂是在进行安抚,不如说它终于找到了能平静安放的地方,艾格没有挣脱。在逐渐习惯的黑暗里,大海的围绕中,再没其他东西比这个冰凉的拥抱更具体了。

“那么,希望我重新看见的第一天可别是个坏天气。”他同样拍了拍他的后脑勺,“天快黑了,你带我去岸边?船上的人找不到这里。”

应该点头,应该说好,但落日还没彻底消失,落日之后还有月出。北海的日光从不曝晒,一部分的躯体却还在灼热作痛,只有海里的动物知道那种疼痛永远不会消失,而人类再也不该被暴露在外面的世界。哪怕这也成为了一件需要时时质疑的事,鱼尾能否完全隔断波涛汹涌的外界。

人鱼紧贴着,黄昏余晖下,他鲜艳的、完整的人类。

于是他哑声说:“不。”长尾收拢,再收拢,“不……待在这里。”

现在,他得待在他的尾巴里。永远。

第62章

潘多拉号在入夜后靠了岸,寻人的火光照亮了整条崎岖的岸线,一部分救生舢板却仍在近海不停搜寻。伊登坐在其中一艘舢板上,坚持给搜救队指着一个方向,领头的则是德洛斯特。

这不是一场寻常的风暴,刚刚失去了海蛇号的掌舵者无比确定这一点。出于某种不祥的预感,德洛斯特一刻也等不下去,非得亲自出海找寻。

终于,夜半时分,灯光发现了礁石上的人影。

所有人都露出了谢天谢地的表情,船桨速度加快,伊登远远就喊了声“艾格”,但紧接着,船桨一一停下滑动,声音也消失,所有人刚刚松开的一口气又回到了嗓子眼。

人鱼——黑发灰眸,一条尾巴比海水更暗的人鱼从海面冒了出来。

今夜圆月光辉柔和,银光遍撒的海面如梦似幻,照理说这不该是一个凶兆,但没有人会把此时此景当作一个大海的美梦。

灰眸扫视海面,无声滑过了每一艘舢板,在一群人魂飞天外的屏息中,海面下的黑尾绕着这块礁石悠悠转了一圈。死寂的人群大概从未觉得脚底舢板如此单薄过,而周遭无波无澜的海水也能如此惊心动魄。

枪口的举起和人鱼视线的定格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咔哒两声脆响,被灰眸盯住的是瞳孔紧缩的德洛斯特,飞快举枪的是他身后两个最警惕的侍卫。

“……什么声音?”艾格打破了寂静。

耳朵捕捉到了最开始伊登的喊声与船上的人声,令他禁不住侧头的却是火.枪的动静,一只手下意识在空气里抬了抬。

伸出去的手掌没有落空,人鱼伸高身体,很快把自己的脑袋放了过去。

那枪口冲着深海异类的苍白面孔,后面则是闭着眼的红发人类,一瞬间对峙的形成使得此地阵营分明。德洛斯特尚未摆手喝止,下一秒,伴随着灰眸视线轻飘飘的一下转移,两个侍卫失去了瞳孔的聚焦。如同两个被控制的轮舵,僵硬的手臂就那么直直转去了另一个方向,枪口通通朝向了德洛斯特的后脑勺。

一切都是迅疾无声的。恐惧无声,恐惧无形,恐惧无处不在,这无疑是海蛇最明白的一个道理。

利瑟尔·德洛斯特发号施令的一只手慢慢举过头顶,告降的姿势在夜里并不明显,背对着月光,没人看得见这位掌舵者的表情。

在众人惊恐的注视里,冒出海面的动物开口说话了:“……人类,一群人类。”他回答刚刚头顶的问题。

他甚至好好数了数,“……十五个。”就像收摊的商贩清点自己被剩下的瓜果。

与此同时,两只蹼掌在红发间轻轻一下抚摸,盖向了倾听的耳朵。艾格歪过脸,下意识握紧了他的手腕。想到对面可能出现的武器,又松开了手指,下一秒他有所预感地听到了穿过蹼掌与耳膜的声音。

重叠的两声枪响。

两个侍卫互相给了对方脑袋一枪,如一刀分切的两瓣的瓜果,同时倒向了海面。扑通一声,海水吞噬躯体,把短暂的硝烟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被鲜血与脑浆溅了满头满脸的德洛斯特。

“……坏了两个。”人鱼说,嗅了嗅他皱起来的眉头,声音放轻了,“……剩下十三个。”

好消息,海蛇号尊贵的客人被找到了。坏消息,尊贵的客人失去了一双眼睛,与此同时,一条人鱼明目张胆地、不容拒绝地跟了上来。

轮船的掌舵者没有发话,船帆一一扬起,一只信天翁展开翅膀,孤零零地从船首楼飞向天际。带着无比明确的方向,以及隐秘不发的暗潮,潘多拉号在天亮时分再次起航了。

雷格巴推门而入时已经是中午。一路听多了窃窃私语,他进屋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却见流言的源头比任何人都泰然自若。

人鱼没有在水桶里,地上有拖行的水迹,顺着那水迹望去,桌边、椅子边——更确切地说那位许久不见的朋友腿边,才见一条黑尾从容流淌。

桌子的另一头还有伊登,而海里来的动物旁若无人地坐在地上,靠在人类的大腿边。巫师有理由相信,这条动物之所以不坐椅子,一定是因为这里的椅子不够宽大,没办法让他把自己的脑袋和肩膀活像是和人类的腿长在了一起。

那模样让他想起某一日这条动物给自己尾巴晒太阳的异常行径,任何人最好都不要去解读一只赖上了人类的志怪动物。

而被赖上的人类看起来比这条动物还要平静,他当然不知道底下的蹼掌在无声把玩他的鞋带,苍白的脸还时不时抬起来,嗅嗅他的手腕内侧,手指关节、以及衣服上偶尔出现的褶皱。巫师很想提醒他的朋友——如果被绑架了你就眨眨眼……就在这时,桌边的人抬起脸,没有任何人提醒他,他只是听到了脚步。

失去光明的红珊瑚眨了眨,“雷格巴?”

“是我。”

……但眨眨眼我也救不了你。人鱼的灰眼睛一同望过来,巫师在心里不负责任地补全了下一句。

桌子上摆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茶盏,伯伦船长和巴耐医生前脚刚走,茶盏都是满的,显然来往的客人没做任何停留。

“看看潘多拉号都上了些什么货?笨蛋老鼠。”雷格巴指了指伊登,又指指自己,“聪明巫师,愤怒的海蛇,神奇动物。”他在桌边坐下,仔细端详对面之人的脸,睫毛下的一双红珊瑚反射着透窗而过的光,“哦,还有一个随时能上珠宝展台的天才驯兽师——我们是在办什么海上马戏团吗?”

“别开玩笑了!”伊登急得像个绝症患者的家属,雷格巴发现他甚至吼得还挺大声,显然,和人鱼共处一室与同伴失明这两件恐怖的事,只有一件能占领他狭小的脑子,“你快看看艾格的眼睛?医生和伯伦船长都看过了,但他们什么都没说,那脸色,那种脸色,我感觉他们都在说艾格没救了,聪明巫师肯定有办法的,对吧?”

雷格巴再次看了眼对面的人鱼,心道在这那双眼睛的盯视下,别说医生,船长,巫师……就算教皇或女王来了,也不敢在诅咒的领域说什么啊。

但他也知道这是最要紧的事。

“事情有点难办……诅咒你的人鱼是不是只剩一条尾巴了?我听说了海蛇号的遭遇,不可能这么巧吧?”

“是有一条尾巴,我们一开始还以为,以为……”伊登偷偷去瞥一旁的人鱼,人鱼安静地抬着头,正在注视那双红珊瑚眼珠。

雷格巴看看灰眼珠,再看看对面的红眼珠,继续道:“我听过的说法是,诅咒很难消失,却可以被覆盖,或被控制。当然,一旦产生色.欲——哦,你这里是恐惧,控制的权利则掌握在那条人鱼手里,它决定了要不要一口吃掉你。如果它死了,诅咒的力量就不可控了,恐惧一旦出现,诅咒必然生效。”

他再次上下打量对面被诅咒的人类。

“说真的,我没见过这种情况。诅咒从来都是要么一整株香料树,要么活蹦乱跳,只有一双眼睛受害?看上去像一部分诅咒生效了,还有大部分被控制了——你没有变成一整株红珊瑚,好处就是我们还能商量一下解咒的事。”

他把手腕上的枯枝解开,放上桌子,“我只能根据自己的经验来推测。”桌子边的脸都朝向了他。

“树精诅咒的解除方式在树精身上。找到一只树精,任何一只都可以,拔光它的头发——头发,那是它们所有力量的载体。”

“然后你带着那把头发,要搜集很多很多,多到你难以想象的色.欲,直到它鲜艳饱满。”

“大功告成后,被诅咒的人把这些搜集完色.欲的树枝带在身上,直到哪一天,他再度心生色.欲,这一次将是解救的色.欲,接下来诅咒就会从他身上消失了。”

人鱼的身体抬高了,灰眸向巫师移去。

雷格巴确定那不是戒备的神情,该说受宠若惊吗?他感觉自己被一只深海异类真正地看了一眼,不是看食物的那种。

室内的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艾格问:“被拔了头发的树精会怎样?”

“会很愤怒,烧光你们的村子。没有人会想要面对一个秃子树精的怒火,毕竟这种动物视美貌为生命。”雷格巴喝了口茶,驱散脑子里的画面,“不过,等到第五年它的头发重新长出来,就会躲得远远的,生怕人类再看上它的头发。你知道的,神奇动物。”

“理论上讲,红珊瑚诅咒的解除同样。”他犹豫了会儿,“但是解咒都是在诅咒尚未生效时成立,生效的诅咒不可逆转,你——”

“我知道。”艾格说。

巫师不得不承认,红珊瑚华美瑰丽,唯独死寂的神采却和这位北海遗裔的面容很不相配。

“所以……我们只能试一下。”他收起自己的树枝,“找到一条人鱼承载了神秘力量的特殊部位,用那玩意儿搜集大量的恐惧,还有这一切之后,你新生的恐惧。”

“哪个条件更难办一点?我投最后那个一票。”

沉默之间,伊登去看人鱼,巫师也去看人鱼。

而人鱼已经握起人类的手,将他的手指牵引至自己的颈间。那里有一条粗糙的项链,由一连串黑色的怪石组成,伊登想起那些怪石从人鱼最开始上船时就在,一直挂在他的脖颈间,自然得犹如神秘动物身体的一部分。

艾格手指停下,摸到那触感冰凉润泽,像碎裂的珊瑚。

第63章

是时候转移话题了。雷格巴心想。

他并不想参与这微妙的、长久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的寂静。巫师望着人鱼脖子间的怪石——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是哪一部分?怎么用这一部分搜集到足量的恐惧?他们难道还需要巫师来操心这个吗?

“话说。”雷格巴把杯子搁上桌面,“船长,大副,随便哪个好心人,没有人来关心一下这间舱室原本的主人吗?”

室内安静了两秒。

“……是啊,潘多拉号的事务长呢?”伊登也想起来。

艾格把脸朝向罪魁祸首,人鱼的眼睛从他掌心的纹路上抬起,似乎才听到他们在说什么,身体也跟着抬高。还在纳闷的两人看到了桌边冒出来的一双灰眼睛,想到上次撞见人鱼也是在这个舱室。

于是两人一致认为,事务长的下落最好不要深思了。

伊登说:“伯伦船长也来过,他什么都没说。”

雷格巴也点点头:“哦,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转而道,“病秧子船长有点奇怪……听说他为德洛斯特卖命好几年了,可是你们瞧,他甚至没把船长室让给德洛斯特,海蛇去住船尾楼了。”

“也许因为他是病人。”

“还有那个德洛斯特,千里迢迢跑来南方接到了他的主君,好一个忠心耿耿的家臣。可门外那些士兵是来效忠的还是监视的?我很怀疑。”

“他铁定不是好人,他看艾格的眼神阴森森的。”

“咱们这艘船能顺利找到那座海岛吗?”雷格巴叹气,“以商船的速度和火力,万一遇到那些穷凶极恶的海盗,我们能怎么做?”

伊登想了想:“跳海可以死得体面点。”

“或者躲到艾格后面举起他的手大喊‘别开炮,这里有值钱货’?”

他们你一言我一句讨论着,大概因为天气晴好,海波平稳,以及时隔多日的重聚,一些忧虑说来也没有太多紧迫感,甚至有些忘形了。

巫师转头,冷不丁看到了对面人鱼的眼神。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人类没法完全解读一条异类,异类当然也不一定对所有对话都理解,出于谨慎和直觉,他朝那双灰眼睛解释:“不是真的这么做,只是开个玩笑,逗一逗他。”

人鱼维持着审视的表情,听了个“逗一逗”,仿佛听到了什么危险说法,左鳃静止,右鳃却微微掀开,那绝对算不上什么和善的神态。

巫师立马改口:“我的意思是——”他放弃解释,从某个蹩脚歌剧里找了点词,宣誓一般道,“谁能忍心朝他开火呢?一个英俊、宽容、正直、尊贵的人类,一个任何人都该誓死追随的完美君主,哪怕是不讲理的海盗。”

正是这种察言观色的本领帮助巫师一路顺利远渡。

夸赞的话掷地有声,人鱼每听一句,两鳃便规律而小幅地扇合一下,听完后抬眼看看身边的人类,背部向后靠去。很明显,他被有效地讨好了。

如何与一条人鱼和平共处一室?巫师心想这会儿他算是摸到了这个捷径。

一整个下午,艾格始终没有说话,一把火.枪在他手边拆了又装,装了又拆,桌边的两人很快就发现了他的走神,傍晚没到就离开了。门关上之后,屋内就只剩下窗口偶尔传来的人声与脚步,以及每次人声之后,尾鳍在地上的一下轻拍。

一边安静的注视中,艾格再次拆完这把转轮火.枪,再开口已经是夕阳低垂时。

“过来,我们谈谈。”他转头,把脸从窗外转向腿边,“谈谈你脖子上的东西。”

闻言,人鱼翕动的两鳃停了停,他抬头观察人类的神情。

红珊瑚的方向准确对着抬起来的脸,因倒影的清晰,低垂的目光仿佛有凝视的神采。他说过来,但此刻的距离已经皮肤和衣物相贴,没有寸进的余地。人鱼手臂伸向高椅的扶手,黑尾开始滑动,肩膀渐渐抬高。

鳞片不似皮肤光洁,在衣料上的擦动成了格外赤.裸的动静,如精钢摩擦皮革。一缕长发落上膝头,于是膝盖更多地分开,让鱼尾更深地滑近,艾格的手碰到了看不见的脊背,摸索至袒露的后颈。怪石的温度比脖颈更冰凉。

他稍稍偏头,用足够敏锐的耳根接到了对面泄露出来的一点呼吸,决定从这个问题问起:“多少恐惧可以让你饱餐?”

人鱼无声嗅过咫尺间的空气,说:“……一点点。”

“一点点?”认知与衡量事情的标准一直存在差异,“一点点是多少?具体一点,比如那条黑尾之后,海蛇号的恐惧够你饱腹吗?”

“足够……三个月。”

“三个月。”

他捡起整串怪石里的其中一块,来回将其摩挲,破碎的怪石很快沾上了手指的温度,触碰起来光滑似皮肤、似血肉——人鱼躯体中承载神秘力量的一部分。

是哪一部分?

“……那么。”他问,“有多少恐惧进了你的肚子,又有多少恐惧被放到了这里。”

从潘多拉号的第一具尸体,第一个夜晚的噩梦,他思索起这些恐惧的蓄谋与搜集。

这是为搜集足量恐惧而存在的一串怪石。人鱼没有反驳,也没有被猜到的诧异,仿佛这一部分理所当然为解咒而生,就像鼻子和鳃的功能是呼吸。

“恐惧……还差一点点。”他说,望着睫毛下的红珊瑚,“足够之后……才能重新看见。”

艾格没有说话,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就快学会一段隐秘的盲文,关于对面每一次隐秘呼吸、每一种看不懂的神情的盲文。

“黑色是失去心脏的颜色。”红珊瑚始终在被注视,他知道,不由闭上了眼睛,“那你呢?原来的尾巴是什么颜色?”

这回人鱼没有在第一时间发出声音,大概是对面神情的变化太过明显,让他的两鳃不由自主直立。

艾格感到靴子上的尾鳍在无意识的缠绕、收紧,久不闻回答,他眉头也越皱越紧:“或者直接告诉我,失去了心脏的人鱼会怎样?”

回答很快跟上追问:“一点时间……重新长出一颗。”

“除此以外呢?你得全部告诉我。”

“一部分,一部分东西在损坏……是声音。”

“还有?”

“在它重新长出之前……受伤很难愈合。修复在变慢。”

“你身上的伤口。”艾格能清楚记起那道惨白伤口的纹路,“那从来没有好转过的伤口,哪里来的?我分辨不出。”

人鱼再一次犹豫,保持着对人类表情的观察,想凑近闻一闻他的眉心。艾格握住他的脸,血色的双眸安静地朝向他。

尾鳍缠绕又松开,松开又蜷缩,终于,人鱼说:“曾经,轮船来到海上……你们留下了受伤的海豚。”

未知的异类会被警惕,而伤者与弱者却总是被允许接近,这是人类世界一直在生效的规则。

“两只海豚……留在了船上,十五天。”

起初艾格并没有听懂,等到异类特有的思路在脑子里转过一圈,屋里已经度过了足足一分钟的寂静。

“所以,伤口来自你自己,就像心脏由你自己取出,做成这一串石头。”

尾鳍悄然离开靴子,铺上地板,轻轻一声啪嗒。

艾格放开他的脸,一时半会儿没有说话。

伸手全是黑暗,但他记得桌子上的陈设,人鱼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给自己倒上了一杯水,放下杯子的时候碰到了散落在桌上的火.枪零件。他摸到了一个金属,可手指间还停留着冰凉奇异的石质触感。

手边很快贴来人鱼不明所以的脑袋,试图伸到他的面前,他拍了拍这个脑袋,按住头顶,拧去一边,“人类在心烦意乱时偶尔需要做点别的,比如喝杯水,装把枪,洗个澡。”

还剩最后一个零件,他停下组装,“现在我做完前两个了。”

他站起来,举步往盥洗室走去,没等鱼尾跟上来,又停步。

“接下来我们需要有个约定。”

艾格朝他伸出手,人鱼将自己的蹼掌放上他的掌心。

“不管是突然宰掉两个人类,还是给你自己开膛破肚,行动的第一步是和我商量——保险起见,需要商量的事包括你给自己拔一片鳞或剪一个指甲。”手掌交握,晃了晃,“明白了吗?”

先是尾鳍拍了下地板,而后手被拉到冰凉的脸颊边,明确感受到了这个脑袋的上下点动。

“很好。”艾格走往盥洗室,两步之后,他的手再次按上跟过来的肩膀,把他按在了原地,“两只海豚十五天?听得出来,你记性不错,数数也很厉害。”

接着他弯腰摸了摸那张脸,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待在这里,从一数到一百。”

门被关上了。

就算深海里习惯了长眠与潜伏的动物拥有足够的耐心,但这不包括一墙之隔,从一数到一百,从一数到一百,五次一百后,走掉的人类还没有出现。

人鱼盯着那把锁,在门口慢腾腾徘徊了两圈。

艾格打开门,出来时率先踢到的是一把鱼尾,鱼尾比门槛离盥洗室还近。

他收回脚,又碰了碰一边的黑鳞,继续刚刚的问题:“还没告诉我,原本它是什么颜色?”

“浅一点的……黑。”鱼尾抬高,又向他报数,“五百……很久。”

“奥,了不起,你能数到五百,下次试试一千。”他踩过地上柔软的海豹皮,往印象中的床榻走去,“它在重新生长了吗?心脏。”

“……在。”

“怎么才能长得快一点?”

“恐惧。”

“人类没有这么脆弱,眼睛在船上派不上什么用处。先让自己吃饱,把心脏长好。”

皮毛将足音和尾巴曳地声都吸收了,尾鳍或许有一下允诺的拍地,但更多的是藏在静谧与黑暗里的凝视,那些东西不被挖掘就不得而知,非得冒出点端倪才能顺藤摸瓜。他一边询问,一部分思绪却还在追索更多端倪。如果凡事都可通过表象得知,人类就不会发明审讯。

最后艾格坐到床上,径直朝他问去:“除了这些还有吗?还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太阳已经在窗外消失,夜视的动物和盲眼的人类都不需要光亮,但墙壁上的灯还是被人鱼点起,灯光的唯一功效是使所有颜色都分毫毕现,包括每一根触手可及的红色发丝。

纹丝不动的距离持续了几秒,苦而咸涩的水汽再度靠近。

任何被默许的事情都该有征兆,所以艾格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举动出现得如此理所当然——海水的气味浓郁浮动,回过神来,左腿已经被一道冰凉握住,透过衣料,皮肤率先感受到的是潮湿鼻息。

一个似曾相识的吻手礼,一触即离,他亲了亲人类的脚踝。

第64章

这里合该有一个疑问,艾格就快把他的两只耳鳃抓过来好好问问。

然而伴随这一瞬完全陌生的触感,有什么东西从腿上一下子窜到头顶,就那么窜出在脑海里:那是一顿果酒,一片尾鳍,还有一个不伦不类的吻手礼。

黑暗把触感放大,模糊的细节终于开始清晰,醉鬼是怎么大摇大摆做客这间舱室、使唤舱室的主人……进屋前还没敲门。

刚刚抓住一片耳鳃的手停了两秒,艾格说:“……好吧。”

但手没有收回,他依旧握住这张还在腿边徘徊的脸,把他提了上来,提到视线平行的高度。再次回想许久,才道:“那原本是一个吻手礼,在手上,不该是脚或尾巴,表示——”

海里的动物不必熟知人类的礼仪,这不是纠正。

他只是想告诉他:“表示问好,感谢盛情,以及……‘很高兴见到你’。”

人鱼凝视他,灰瞳里的幽光静谧。他一定是完整听进去了,吻手礼。脸颊在手掌间眷恋而轻柔地蹭过,蹼掌执过人类的手。

他低下头,慢慢嗅过手腕皮肤,先吻手背,再吻指节,最后亲吻指尖。

也许再也没有哪个懂人话的动物,能把“吻手”两字领悟得这么彻底,感觉到气息又来到袖口,止不住的痒意,艾格不由发笑,他用手掌停住这张慢吞吞的脸。人鱼抬头,他低头,左脸碰上抬起来的右脸,轻轻一贴,退开,“除此之外,贴面礼。”

“比起吻手礼,这个让我们看起来——嗯,更熟一点。”

一秒不差地,人鱼有样学样地再次贴来,右脸贴上左脸。

另一边长鳃却掀起,倾听含义。

“贴面礼——早安,晚安。”艾格摆正他连脖颈一起粘过来的脸,“偶尔还表示,‘是时候道别了,下次再见’。”

“……道别。”屋子里响起了尾巴拖动的声音,尾鳍拍打地板,轻轻一下。

艾格原以为自己不可能懂得一条人鱼尾巴的语言,这会儿却发现耳朵已经在分辨,比起每次点头说“好”的声响,更快却更轻,这条尾巴此刻好像在说“不”。道别,不。冰凉的长发滑过手臂,一缕接着一缕落上脸,他还在凝神去听,脸却被捧住,额头被同样冰凉却柔软的东西轻轻一碰。

他慢了几拍才反应过来,是一个冷不丁的额头吻。

“……嗯?”

这一下可比吻手礼熟练,艾格摸了摸额头,“你知道什么意思?”

手被拉过去,再次按上脸,人鱼点头。眼睛之上的亲吻,用海里的嗓音道来,让人相信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真理,“……祝福,祝福……一直都在。”他无疑知道。

艾格倾听,好一会儿才问,“……哪里知道的?”

“轮船来回……群岛,北海,堪斯特,海上总有人类……很多。”

“嗯……放眼整个海底,你可能是最博学的人类专家。”艾格在黑暗中回忆,盛夏群岛多贸易,北海多战船,堪斯特少有通航,渔民却以海为生,“轮船不少,你一定也学了不少。”

以至于自伤,伪装,忍耐,各种绝技样样不落。

这样想着,手指已经沿着侧脸轮廓来到了他的下巴,光滑而坚硬的骨骼是最为适应洋流的弧线。感受到对面的视线随着下巴一起抬起,目光的停留之处曾经屡屡疑惑,此刻却不难猜测,眼睛,鼻子,嘴巴。手指依照顺序,探寻过这张瘦削的脸,最后停于耳鳃的根部。

指腹下的皮肤削薄,血液与脉搏在汩汩跳动。鱼类的温度本该与深海同源,最冰冷的血也会发烫吗?

艾格倾身上前,亲了亲对面的鼻梁,又向下寻找,找到了不知何时已经完全屏住的气息。

人鱼因绝对的亲密动弹不得。

“萨克。”他退开一点,提醒,“呼吸。”

声音对行动的支配比本能更奏效,呼吸一泄而出,如无限焦渴里拼命涌出的泉。

仅剩的间隙消失,然后是一个长长的、濡湿的亲吻。他在黑暗里尝到一点咸味,像海水。

轮船上经常出现眩晕的症状,海波汹涌时,烈日灼热时,或者极度饥饿渴水时,眩晕让海上新手头脑发昏,行动迟滞,对眩晕以外的一切症状丧失感知,海里的动物竟然也是如此。

那是所有前所未有的症状的汇集,黑鳞在衣物上越蹭越远,蹼掌在脊背上越滑越深——像是来到了什么味觉的天堂,他喉咙的动静让人相信所有饿极了的动物就是这么吃饭的。

直到“咔哒”一声,房间那头关窗的声音一下子响起。

艾格不由抬头,屋子里唯一的那双眼睛却没有去看。蜷缩起来的尾鳍拍上木制的床壁,留下比窗户更重的啪嗒声响。

紧接着门被敲响,艾格说了声“进”,属于侍卫的脚步响起在屋内,晚餐被人一言不发地送上,脚步很快离开。

门被轻之又轻地关上。

一连串动静结束,艾格把脸从声音来源处转回来,转向身旁的脸。没记错的话,那个窗口可以把室内一览无余。

“所以,窗户一直开着?”

人鱼看着他,说:“窗。”声音沙哑如渴水。

艾格捻了缕他的头发,这才发现早已干透,“你已经很久没待在水里,快要一天一夜。”

人鱼依旧看着他,说:“水。”

“现在是什么傻瓜在学语吗?”他轻轻拍他的脸,“醒醒。”

回答他的是落在手心的细密亲吻,接着人鱼抬起脸,再度凑上前。

不得不把他脑袋按住,“用你聪明的脑袋瓜思考一下这个问题,你能离水多久?”

眼睛被迫从人类脸上移开,移到地上的尾巴。除了湿润的尾鳍,黑鳞早已干透,还剩半条没有蹭上卧榻。

“……很多天。”人鱼回答。

很多天?艾格想到刚刚鳞片的触感,那可不像是能脱水很多天的样子,他从床边站起,“去找找房间里的木桶,如果不回海里,你缺一桶水。”

想到打水还得求助刚刚帮忙关窗的侍卫,他不禁又回头,捏了捏那对置身事外的耳鳃。

“还有,下次记得把窗关上。”

下次——短短两个字,仿佛打开了什么不得了的开关。

鱼尾开始动了。

这算得上是个格外陌生夜晚。

海水灌满,灯光熄灭,艾格确认了始终跟在一步之内的尾巴终于滑进了那个水桶里。他开始用气温、湿度和窗外的鸟鸣来判断时间,而不是光亮的变化。比起就快熟悉的黑暗、室内一直存在的另一道呼吸……更明显的转变出现在熟睡间,没有幻音,没有幻象,属于诅咒的噩梦彻底远离。

他稍微睡着了一会儿,又醒来,听到一点来自木桶里的水声,接着陷入更沉的梦境。

再次醒时他以为这是一场长觉。

直到发现耳边没有鸟鸣,不见人声,等了一会儿,水声也没有出现,皮肤上是浓夜特有的潮湿寒凉。

他好像知道了什么,还没睁眼手就往旁边伸了伸,果不其然,摸到一只冰凉的手臂。

“……萨克。”他确定让自己醒来的不是别的,而是床榻旁的视线。

收敛干净的呼吸放出,变得明显,让耳朵一丝不漏地听见。

“……在。”

艾格在他凑近时先摸他的头发,半干,再向下摸了摸鳞片,全干。大致知道了这条尾巴移过来的时间。

又一次半夜醒来,倒是没有太多困意,但这种劣习显然不该被纵容。他从床上坐起,撑着脑袋醒神醒了半天,才睁眼开口:“你要知道,船上的规矩,一个人半夜只能被惊醒两次,第三次的时候,任何打扰他的人……”

人鱼凑过来听,虽然听见不需要凑那么近。艾格把额头抵上他的额头,扯过竖起来的耳鳃,低声告诉他:“……会被判处死刑。”

闻言,人鱼的喉咙里发出了一点咕噜声,听起来竟然有些像笑。

他对着咫尺间的脸颊嗅了又嗅,气息落上人类的眉心,换来一个纵容的闭眼,于是尾巴卷上床榻,卷过人类的脊背。

很明显,他的选择是死前再亲吻一次。

第65章

明亮,灼人,像梦一样,北海也会有这种连续不断的大晴天吗?

雷格巴禁不住疑惑这些时日的好天。

传说中这里海雾缭绕,冬季和雪山山脉一样绵延漫长,一路上见多了阴天和风暴,整艘船的人都对这每天准时准点升起的太阳啧啧称奇。

反常让人不安,哪怕是绝对的顺风好天,巫师免不了对着远海看了又看。

这些天他听多了底舱间的酒后醉谈,商船的水手和海蛇号的士兵不一样,未曾经历过军事训练,口舌难以管教。

眼看着这艘船就要前往传说之岛,短短几天潘多拉号流言四起,加兰海姆的红发后裔已经从一个脑袋两只眼睛变成了三头六臂,而德洛斯特在故事里已经斩杀了几百头海怪,战胜了几千艘海盗船,终于寻得了他们遗落的主君,成为了北海有史以来最得力的属臣。

世人总对贵族的荣誉和忠诚信奉不疑,就像相信主教的慈悲和公正,因两者的共同特点是从来不曾出现在人群里,认识全靠传颂。

巫师听得心烦意乱,他知道现实不比童话和歌谣,歌谣里君王的统治牢不可破,骑士满脑子都是忠诚和守护。现实是死去的亲朋友人不会复生,消失的家族再难重现。他只好埋头做些自己擅长的事,比如编写他的巫师手札。

手札上关于树精的内容都是尤克的笔迹,他延续那些笔迹,正记录到人鱼的神秘力量有哪些,落笔有太多不确定,不由收起纸笔,寻去船头舱室。

来到船首楼,本该寸步不离的侍卫都不在舱室门口,他左右看看,迈步进屋。想去找那条神秘动物,目光在室内扫了一圈,却不由自主转去了窗边人影。

嘴边一声“艾格”咽了回去,巫师停下脚步。

那人影正靠着窗框,单腿曲膝坐在宽大的衫木窗台上。窗扇大敞,让远山大海成为了此间唯一的背景。而他赤着双脚,枕着这漫天懒洋洋的日光,正在百无聊赖摆弄着一把短.枪。

远山无声,满室宁静。

独属北海的晨曦将窗口种种勾勒,逐一镀上金光——杉木雕花,透明玻璃,金属与宝石组成的枪,红发,皮肤,侧影的轮廓,以及一半都藏在睫毛下的红珊瑚,分不清到底哪个更闪闪发亮。

高天之下尽是粼粼波光,银色的海上白鸟盘旋,偶有一只海鸥落上船舷。晨风入窗,他被啼鸣吸引,在飞鸟振翅间抬起脸,红发和衣领同时被风掀动,整个人像是由日光与海风塑造。

巫师从未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意识到,是的,轮船已经来到。这就是传说之海的晴日,奇异,美丽,犹如诗歌所唱。

一时半会儿,他没有出声打扰这阵宁静。

满脑子的忧虑渐歇,变成了一些无厘头的思考,比如——真难得,因为这好天气吗?他多日未见的老大好像心情不错,是不是可以趁机提些平时不敢提的请求?直觉告诉他不会被拒绝。

又比如——老大没有三头六臂,长成这样到底是好是坏?好的是航行实在无聊,美景和美色哪怕只是看看,也足以打发时间。坏的是如果哪天被海盗绑架,赎金会很难办。毕竟在海上,美色的价值有时甚至可以和生命等同。

巫师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钱袋。

“它飞远了。”窗外翅膀消失,雷格巴不由出声,“……哦,我是说刚刚那只海鸥。早,艾格。”

艾格闻声转头。

与此同时,雷格巴注意到他换上了一身格外眼熟的衣服,是船上水手都会穿的那种制式薄衫长裤。卷起的袖子和束脚的绑带特别适合船上的苦力活。

但他伸出卷起袖子的手,朝来客推了推茶盏,算得上敷衍的一下,依旧让人感到被邀请了。

有那么一两秒,巫师心底油然生出了一点荣幸,简直要下意识鞠躬了。

他不由纳闷,高贵真的和服饰没有半点关系吗?他决定下次拉上伊登一起来,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站在这里显得像个乡巴佬。

紧接着他余光一转,注意到了房间阴影里的一只木桶,看到了桶内的人鱼。

哦,雷格巴释然了。这里还有条格外没见过世面的大海动物。

“好消息,照这天气,潘多拉号再过半月就能抵达目的地。”

他贴着桌边坐下,确保自己没挡住人鱼投向窗边的视线。

“而你已经快要成为一个资深瞎子了,恐惧搜集得怎么样?”

艾格把脸朝向房间另一头的木桶。

“就快结束,如果你愿意贡献半个月的噩梦。”

木桶里的人鱼和窗边之人四目相对,仿佛得到了等候已久的讯号,肩膀出水,尾巴盘旋半圈,很快从桶里滑了出来。

“饶了我吧,噩梦去找德洛斯特。区区一点恐惧,忠诚的骑士理当为他的主君献上一切。”

雷格巴循着水声去看,在黑尾旁看到了满地皮毛。那柔软而富有光泽的地毯一路从床沿铺至窗边,在窗台上铺出一个软榻,而桌子,椅子,所有棱角尖锐处则由天鹅绒铺盖。他这才发现,满桌的宝石和枪件,墙边一排打开的宝箱,阳光沐浴下,这里几乎成了一个比船长室还要华丽的收藏间。

巫师的目光最后停住,停上窗边之人手中的短.枪。

“好漂亮的枪。”他很少被这种武器吸引,但这一把的花纹实在精美,枪托由绿宝石装饰,金边银刻的三朵鸢尾花缠绕其上,细微处略显磨损,“就是有点旧了,商船的武器室我偷偷看过,可没见过这样一把枪,哪里来的?”

艾格放下这把枪,“潘多拉号的船长室。”

“奥,病秧子船长藏品丰富,也一向大方。可惜没有火药,再漂亮的枪也只是个玩具。”

显而易见,轮船的掌舵者可以对玩具睁一只闭一只眼,但不会允许被监管之人手持武器。望了圈这些没有用武之地的枪械,雷格巴不由提议,“要不我去搞点弹丸和火药?万一遇到海盗,我们总得有点自保能力吧?”

“火药的气味一旦出现,那些士兵隔着门窗都能闻见。”

“……好吧。”巫师想了想,不得不赞同,毕竟灵敏的鼻子也算他的看家本领之一。

窗外阵风吹过,吹进屋内,他下意识抽动鼻子,“……什么味道?”

房间里一尘不染,原本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气味。但这股气味有别于海风和太阳,甫一被闻见,就再难被忽视。像极了浓郁海水,侵入无声,也无处不在,充盈着整个舱室。

直到他望见椅子边出现一头潮湿的黑发,顿时明白了气味来源。人鱼过来了。

巫师揉了揉鼻子,又闻了闻舱室里的空气。

在这远海上,这种大海动物的旁边,他却由这点气味莫名想到了树精这种森林动物,以及它们巢穴里的香料味。舱室里的气味和森林里的气味完全无关,硬要说共同点,那就是比起香料或海水,动物地盘上的气味总是更赤.裸,更原始,让置身其中的人有股后背发麻的不适。

人鱼拖动了椅子,窗台上的人闻声下地,坐到了桌边。

雷格巴正在神游天外,目光被吸引完全是下意识的——他伸腿下窗,赤脚踩向皮毛,行动间裤腿往上滑动了一截,脚踝上方的红痕一览无余。

异域巫师脑子里可没什么非礼勿视的观念,立马弯下腰,凑近,仔细地看了看,确认了那是一个个吻痕。

一瞬间什么气味、枪械和火药,通通被忘到了脑后,他直起身,无言了好一阵,登时露出仿佛丢了一大袋金币的痛惜之色。

“天杀的……我竟然忘了这个。”三两下把手腕上的树枝全部褪下,“之前说好的,你得帮帮忙。”

树枝还没推到艾格手边,率先被一只蹼掌按住了。

人鱼低头细细闻了闻。接着,那半边长鳃掀开,扯动起脸部细微的肌肉。

他看了巫师一眼。

对于这些树枝,这个森林动物的身体一部分,巫师运用自己无人能及的察言观色之术,在人鱼无声的一眼里读出了明确的表示——拒绝,嫌恶,敢让他带上就宰了你。

“……我是说。”他悄无声息收回了树枝,转而掏出纸笔,摊开他的巫师手札,“我正在对诅咒做一些整理和记录,写到人鱼的神秘能力,发现自己知道的实在有限……帮帮忙?”

“神秘能力?”艾格没有代人鱼回答,摸了摸手边的脑袋,“你的本领可不少。”

人鱼闻言,两片耳鳃舒展,就像是展示一般,他一一拿过桌子上散落的枪械零件,慢条斯理地开始组装。

巫师发现他连不时摸摸枪口的习惯都和身边的人类一模一样,从哪学来的这项本领可想而知。

每一个零件都装完,人鱼执起人类的手,把转轮火.枪放到他的掌心。

艾格用手指检查了一遍枪,又摸了摸他仰起来的脸,对这个本领表示肯定,“比上次快了五分钟,你进步了。”

人鱼两鳃放低,却说:“……没有完成。”桌面上干干净净,并无零件遗漏,火.枪的最后一条细链是缺失的。

艾格嗯了声,“找找看,在哪里?”

雷格巴往室内一扫,轻而易举看到了地板上最后一个零件。黑尾明晃晃滑过了这个金属,人鱼却视若无睹,转而抬高肩膀,开始向人类的身上寻找。

先嗅嗅发梢,再慢吞吞嗅嗅领口,接着是袖口、裤兜,又找去他的手腕,鼻端的滑动克制而有条不紊的,谁能说他寻找得不够仔细呢?

“不在这里。”艾格把手摊开,摊到他的呼吸下,“同一个地方,没人会笨到藏两次。”

但人鱼只等他摊开手掌,去吻他的掌心。

我到底来干嘛的?雷格巴一边出神质疑,一边卷起自己巫师手札。人鱼的神秘力量,写个“枪械组装”?他不确定这个要不要记录上,只知道经此一遭,人鱼癖好第一项怎么也得写个“美色”。

巫师站起身,从地上捡起那个金属零件,“别找了,在这里。”郑重其事地放到桌上,“不客气。”

来了不到半小时,他很快又走了。

第66章

奇装异服的异域人穿行甲板,酒鬼们聚在桅杆下晒太阳,布衣船员和佩戴长剑的士兵吵闹不断,水手们喝酒,谈天,个个行事懒散。

大概是因为这些晴日。

利瑟尔·德洛斯特望着窗外甲板,把背影留给了侍卫长埃里克。听完关于人鱼舱室的汇报——安静的、温顺的、对来往之人都漠不关心的志怪动物,以及与之安然共处一室的人类,他许久没有作声。

直到侍卫长困惑抬头,他才开口道:“海蛇号也曾有一条人鱼伙伴。”

侍卫长埃里克想起了那半条残忍的黑尾,他没有接话。

“每个人都担忧过,与虎谋皮的风险。因为那种动物缺乏矫饰的天赋,从未掩饰过自己贪婪。”

“贪婪——”回想中的黑发贵族陷入长久停顿,“你明白吗?埃里克,那种战栗,当它冒出海面,冲你扬起笑容,你知道它和你心灵相通——贪婪是动力之源,利益可以交换,人性即是破绽。它同样拥有人性。”

侍卫长低下头,他知道这里不需回应。

“多少年了?海蛇号一帆风顺,风暴用来抗击海盗,恐惧用来制造威慑,德洛斯特从来都很珍惜这位大海来客的友谊。”

他的视线从甲板移至远海,远海风平浪静。

“然而……动物终究只是动物,从它胃口越来越大开始,它逐渐明白这场游戏里它拥有更多筹码……与人类不同的一点,动物永远不懂对自己的欲.望加以节制。”

黑发贵族路过始终低头倾听之人,来到长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瞬间室内酒香四溢。

最新小说: 如懿传之阿箬掀桌 人鱼的诅咒 综影视炮灰反杀 人间政道 心肝儿 妖精女主!她在影视剧恃美而娇 四合院:何大明的重来人生 剑猎天下 四合院之最强九十五号大院 夏夜有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