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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着月色,艾格打量这个异域巫师,他在他的香料味里皱了皱鼻子,眼睛停上他全身绕着的那些东西——几天前那些枝条有这么鲜亮发青吗?它几乎不能算是枯枝了。他像在评估未知之物。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雷格巴被看得皱起眉,也不知他误会了什么,立马解释道,“我是人类,彻彻底底的人类,你该明白人类和那些动物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说起那完全不同的东西,他却如数家珍:“我遇到过树精,不止一只。我在森林里目瞪口呆,不比见到人鱼时的震撼少——它们同样长着一副类人的面孔,双手和双脚,但它们耳朵尖尖,头发不是头发,而是一条条鲜亮发青的藤条。”

“和那条爱搭不理的人鱼不一样,它们懂人言,通人性,然而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那是和人类无法共通的动物,不管是外表还是本性。”

“色.欲。”他说,“人类的色.欲,那是树精唯一的食物。”

“食欲的本能——这种强大的本能也是那种传说动物接近人类的唯一原因。”

沿着船舷,艾格开始走往船尾,耳边浪声此起彼伏,巫师神秘的异域音律跟在背后。

“正如我警惕人鱼——当一种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把你当做食物——或者说一个摆放食物的餐盘,任何人都应当万分警惕,更何况那些动物还有着一些莫测的本事,有着超出想象的神秘手段。”

雷格巴把手搭上了船舷,“我至今没有确定人鱼的食物是什么,又拥有着哪些致命的手段,也许你可以听听人们是怎么遭遇一只树精的。”他带着思索回忆。

“传说无处不在,又踪迹难寻,人们得一遍遍地遭遇,才能完全搞明白它们——那种兽类追逐着人类的色.欲,所有的手段也是为引起人类的色.欲而生,所有的手段更是依靠人类的色.欲来施展。”

阴郁而潮湿的海风在把衣物与发丝不时吹开。

“起先是春梦,一场接着一场春梦。接着是冬天里长出来的绿叶,一棵棵奇异美丽的香料树,勾引般得、无处不在的气味。当你脑海里生出色.欲,只需一点点,那对它们来说就是厨舱大门打开的一道缝隙——它们将凭借那点色.欲让你双眼蒙蔽,迷失于幻境,当人们被色.欲完全浸透,它们甚至能完全操纵一个人的头脑和身体。对于某些口味特殊的树精来说,人类饱含色.欲的血肉甚至也是一道美味。”

雷格巴望着手腕上的枝条与船舷的摩擦,异域口音让这些话几乎是另一种的语言了。

“最可怕的兽类不是喝血食肉的兽类,而是懂人言、通人心的兽类。它们是色.欲的化身,是最善蛊惑之道的动物,它们引诱出你的色.欲,引诱出那平等潜伏在每一个血肉之躯的东西——只要你心生色.欲,你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他静了一会儿,语气平淡地加了一句:“或许只有最纯洁的孩童才能完全抵御那种动物。”

话音散进海风,艾格在巫师的最后一句话里停住,停在了船舷边。

这是他曾经上船的地方,他知道底下的舷壁挂着一道道铁杆,一个隐蔽的登梯。

他望着夜色里的黑海,伸手摸了把船舷,一手的湿润。他低头看去脚下,水迹一路延伸,又在目及之处断在了海风里。

人鱼上船了。

“很多东西都是人类的本能,知道了也无法避免,但我依旧辗转反侧,一直在想——人鱼——这种大海动物的食物是什么?”

巫师踩过地上的水迹,脚步没有发出声音。

“它想从人类身上得到的是什么?它所有莫测的手段是为什么而生?又是依靠什么来施展?”

“不是色.欲,我知道,它们并非同一种动物,但那必然是像色.欲一样,是人类各种感受与欲.望里的普遍一种。”

顺着巫师的话音,艾格不由看向夜色深处。

它上船了,去了哪里?桅杆的影子隐隐约约,不管它在哪里,他不难想象出那动物从黑暗中投来一双眼睛的样子。

阴影笼罩,像是把它从无数传说故事里显露。它以什么为生?又凭借什么施展威能?它坐在那儿,就是神秘与恐惧的化身。他已经有答案了。

——恐惧。

第37章

脚下甲板泛着潮湿的光,无意间的落步带来一记水声,雷格巴身形一顿,低头看了看,下意识环顾四周。

海风无形,黑暗静而深沉,他露出了一点不安。

当你见到了那种动物,直面了那种动物,只需一次,隐隐能感知到那是什么——巫师脸上还有着连日不得安眠的痕迹,对于人鱼的食物,他或许已有猜测,但他什么都没说,也不再继续谈论那条离船的大海动物。他退后几步,靠上屋檐下的墙壁,眼睛却一直不离船舷边的人影。

船舷边的人始终没有回视,一连串的话像落进了一汪深潭,没带来半点涟漪。

“你不好奇吗?”观察片刻,雷格巴突然问,“同样是色.欲,船上的疫病——我的诅咒,没让你想到什么吗?”

顺着水迹逡巡着眼前夜色,艾格没有接腔。

“我倒是好奇。”巫师说,“你了解我的诅咒,知道那种诅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背负诅咒后,任何一点色.欲都将致命,知道死于色.欲的尸体会不成人形,却不知道——这种诅咒最关键……也是最难办的一环是什么?”

艾格停了一会儿,转脸看他。

对比之前自始至终的心不在焉,他此刻的注视称得上耐心了。雷格巴没有卖关子:“是一只以色.欲为食的传说动物。”

说着,他把手上的枯枝链子褪下,递了出去。

“或者是那种动物完整的一把头发。”

寥寥夜灯里,巫师浑身的枝条冒着桐油的光泽,比起几天前的干硬,此时拧在一起的东西像是食用了养分,柔软,鲜亮,仿佛下一刻会像活物一般扭动起来。

注视片刻,艾格走上前,接过了巫师手里的东西。

指尖传来柔软的热度,他捻了捻:“头发?”

“头发,树精的头发,那种动物身上最有价值的部位,也是咒术里无法缺失的一环。”他盯着那双垂下来的绿眼睛,“告诉你这个色.欲之咒的人并没有说过这些东西,对吗?”

他审视道:“看样子,你也并不太了解巫师。”

艾格抬眼看他。

“也许你不用这么防备巫师。”雷格巴不闪不避与他对视,“大陆和海洋遍布着神秘力量,在一株药草上,在一种动物上,却不在任何一个人类身上。事实上,没有哪个人类本身具备什么神秘力量,包括你们嘴里邪恶的巫师。”

他坦率说起巫师的手段,坦率得不像是在暴露信息,倒像是在交换什么:“每一种咒术都离不开那些东西——血液,药草,神秘之物,神秘的动物。要我说的话,巫师比普通人多一点的不过是一个隐秘的传承,以及一些珍贵的收藏。”

他拿回了这条链子,仔细地套进手腕:“这是我最稀有、最来之不易的一份收藏,你看到了,一只树精的头发,部分头发。”

随后他抱手道:“另一部份则在我要找的那个人身上。”

艾格看到探究的意味再度来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这回巫师并不像以往那么急切地寻求消息。

“我要找的那个人——虽然他卑劣、偷窃,但确实是个本事不错的巫师,他传承了我这个的咒术。广阔大陆上,也许没有哪个地方会像我的家乡一样,一遍遍遭遇那种动物,又住着不少巫师,以至于可以完全揭开那种动物身上的奥秘——这是个危险,但绝对隐秘的咒术,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从那个巫师的嘴里传到了你的耳朵里、传去了你们那座岛上,更不知道他具体说了多少——但是我猜。”巫师注视着他,“那人从来没有跟你讲过传说动物在里面的作用,对吗?”

没等对面有所应答,他自顾自道:“他必然也没告诉过你,有些巫师追逐那种传说动物,狂热程度并不亚于海盗们追逐火.枪这种武器,区别在于前者是个活物,远比死物危险。”

接着他状似回忆了片刻。

“诅咒的能力,也许算得上那些传说动物诸多能力里中最危险的一种了……你看到了,我的诅咒并没有这么强大,不是吗?如果那是一个完整的咒术——并非来源于树精的一把头发,而是树精本身。你不妨想象尸体双脚化为树根、面部皲裂皱起、头发变成枝丫——想象那里出现一棵完整香料树的样子。”

“传播死亡、制造瘟疫……有些时候,人们对巫师的指控也不算完全失实。”他耸肩道,“比起拿着树精头发施咒,大多数巫师当然更喜欢后一种方式——直接找到一只树精。”

“巫师骗取人们的血液,无数人的血液,交到那种动物的手里——他把人类丰盛的色.欲交到了那种动物手里,没有动物会拒绝送到嘴边的食物,不是吗?邪恶的巫师,饥饿的动物,最好的合作。”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个无知无觉、背负上色.欲之咒的人,正如你在船上看到的,每一具尸体脸上的表情都是茫然的,直到下了地狱,背负诅咒的人都搞不明白,到底是在哪儿惹上了死神的那把刀。”

安静片刻,雷格巴把目光从舷外深海转回到对面那道身影上。

“这是色.欲之咒。”他摸着脖颈间最为油亮的那根枝条,“与其管这种死亡之术叫作色.欲之咒,更多巫师喜欢称它为‘树精的诅咒’。”

说着,他开始寻找倾听之人的眼睛,但他没能看到那双眼睛,始终沉默的背影已经来到了船舷边,分不清是在倾听还是出神了。

“听起来有些荒诞,像那种吓唬小孩的故事,对不对?”

“但你应该明白,我说的都是真的。”

抬起手,艾格摸到了冰凉的船舷,上面的湿润已经被海风带走了。听着耳畔的异域腔调,他的思绪却游到了那些真正骗小孩的童话故事。

壁炉火光前,有人道:“儿童需要良好的引导,还需要在深夜有个好梦。”因而所有的道理都是甜美的,死亡和灾祸里没有恐惧,残酷得藏在糖衣之下。故事告诉他们,邪恶的诅咒只降临于该降临的地方,雪山染不上黑色,城堡永不会坍塌,而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东西。

勇敢纯洁的灵魂——勇敢、纯洁……惯用的说辞还有哪些?时间久远,他记不起来了。甲板上,夜里的油灯已逐一亮起,巡逻的船员来来去去,绕着船尾徘徊了一遍又一遍。故事讲得够长了,收回船舷上的手,艾格转身步往舵楼。

雷格巴却没有就此离开,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他用更慢的速度跟在了他的身后。

路过了一根桅杆,路过了一队巡逻水手,距离渐渐拉开,艾格听到背后的脚步也在渐渐远去。

就在那远去的声音快要消失的一刻,雷格巴再度开口了。

“我见过这些年的北海。”他说,突如其来地叙旧。

“没有了领主的庇护,那里是最险恶的混乱之地。一直以来,我寻找着那座岛屿,时不时冒出那样的念头——岛是死的,人却是活的——人呢?北海在被海盗们一块块分食,加兰海姆的贵族属臣纷纷逃离,平民任人宰割,就连你母亲的家族也免不了一场大火——他们的领主呢,军队呢,所有的人呢。”

那问声里不含疑惑,他所做的仅仅只是一句句地陈述。

“那里本该有枪声,有呐喊声,四处流传开来的战争故事——任何覆灭都不该这么无声无息,更何况是那样一个家族……可我自北向南一路找遍,仅存的消息只有一个你,你是唯一一个在海上出现过的加兰海姆。”

空旷甲板上,他视野里唯一的那道背影在继续往前,步履规律且漫不经心的。

“昨天晚上,坐在充满噩梦的舱室里,我想起来,诸多灾祸里,那种隐秘无声的覆灭我曾亲眼见过,仅仅一次。”

巫师说:“在一个被树精诅咒的村庄。”

“那是一个欢声笑语村子。”他将庞大的死亡平平直叙,“诅咒降临后,那里成为了一片空旷无人的香料树林。”

“我也见过得知自己背负上色.欲之咒的人。”

依旧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那是一种跗骨顽疾般的东西,当人们背上诅咒,春梦——我更乐意管那叫色.欲的噩梦,噩梦与幻境将如影随形,色.欲的诅咒追逐着他,那是怎样一种感受?……我不知道,我曾旁观一切,为了抵御色.欲,抵御死亡,那个背负诅咒的人做了一件又一件疯狂的事,他阉割了自己,他戳瞎了能看见幻境的眼睛,他杀害了他的妻子,企图让麻木与伤痛抢先占领自己,他快要疯癫,却又不敢完全疯癫,毕竟疯子也会拥有色.欲,那是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东西。最后的最后,他已经不知自己为何要抵御这个诅咒。”

“他依旧死于追逐而来的色.欲,他变成了一棵香料树。闻香而来的商贩将树林采摘、贩卖,换得了一袋袋沉甸甸的钱币。”

“死亡竟也不是终结。”巫师的语气似感叹,“仔细想想……这种诅咒像最完美的瘟疫,不是吗?那是枪炮也无法抵御的无形之物,隐秘无声间,它能覆灭一艘船,一个村子……甚至。”他顿了顿,“一座岛屿。”

像是前面的甲板没有了通行之路,不知不觉间,两人都已停下了脚步,停下了所有动作。

艾格在这阵沉默里回过头,看向巫师。

巫师的眼睛在等着他的视线。

“你好像不怕诅咒……你把你染血的绷带丢给了我,‘你试试’,你对我说。”他转动着手上的枯枝链子,斟酌许久。

“昨天晚上——在想到这一切的时候,我试了试——没有其他意图,仅仅是试了试,我随时可以终止施术。”

艾格的视线落向了那把树精的头发,漠不关心的,一如他把绷带丢向巫师的时候。

“可是没等我终止它,血液消失,大火烧起,一切在开头就已结束……咒术失败了。”

巫师静静望了他一会儿。

“森林里的树精拥有这种诅咒的能力,其他地方的传说动物同样具备。”他说,“诅咒可以是树精的色.欲,也可以是其他传说动物的某种食物。每个巫师都知道的一点——同一类型的诅咒会吞食诅咒,诅咒会覆盖诅咒……一个人只能背负一个诅咒。”

他注视着那道肩膀,注视着那截侧脸,等面前的人抬起眼皮来,他就注视起了那双深绿色的眼睛。

“咒术失败在开头,它告诉了我有且仅有的一种情况——这滴血液的主人身上已经有了一个更强大的诅咒。”

话音逐字落地,夜色里的绿眼睛在平静回视。

那是一种牢固而可信的平静。

他红色的发丝、卷起的袖角、凌乱的衣领、未曾好好扣系的衬衫,每一个细微处都在横七竖八、随风动荡,但没人会怀疑那双绿眼睛里的平静。

“诅咒。”巫师缓慢念出这个词,用他来自异域的神秘腔调。

“你身上的诅咒——不是色.欲,我知道,你闻过我的催情香料,你辨认出了那种香料的异常……你知道诅咒是以人血作引,知道背负诅咒后某种东西将会致命,知道死于诅咒的尸体会不成人形。你知道那是什么。”

“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边的呓语——那感受追逐着你——”

他问:“那是什么?”

“一直以来,你在抵御的是什么?每个血肉之躯都无法躲避的种种感受与欲望里,对你来说,什么是致命的?”

隔着五步之远的距离,巫师端详着眼前这座平静的血肉之躯。

那人红发,碧眼,脊背笔直,一言不发的侧脸是优美起伏的雪色,让人想到很远很远处,宁静岸岛上永远连着天际线的雪山叠嶂。若曾有故事描绘这样一个古老家族后裔的英俊与无畏,也该是吟游诗人传唱的烂漫歌谣,而非巫师口中的神秘怪谭。

巫师在犹豫。

“那诅咒……会让你变成什么?”

他犹豫,又不停试探地:“那诅咒——已经让加兰海姆变成了什么?”

他像是已经不知道说些什么:“大概——我想,大概是你们海上的东西……海上的东西……一条游鱼?一只海鸥?不,不应该,那么多人,一整个岛屿,不该是活物,没有诅咒能有这么大的力量……一块礁石?一丛海藻?”

忽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抬起头,直直望去了船长室的方向。

“一株……红珊瑚?”

第38章

是恐惧。

未知的动物是恐惧,接连不断的尸体是恐惧,人们脸上的是恐惧。脑中的噩梦、眼前的幻境、耳畔的呓语,通通都是恐惧。

他时不时辨认出那种东西,并告诉自己:那是恐惧。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瑟瑟发抖时,人人都会希望自己是个不会恐惧的无畏者。

然而它平等存在于每个血肉之躯,区别只在于明显或隐蔽。

有人天性胆小如鼠,也有人仿佛生来无畏,如果有人曾告诉那个住在城堡里的男孩:你会恐惧,你将翻来覆去品味恐惧,你会像只悬崖上掉下来的红毛松鼠那样瑟瑟发抖地恐惧——比起这样的鬼话,艾格更乐意去相信松鼠会长出翅膀,相信“世界上还有种未知动物以恐惧为食”之类的离奇之谈。

他几乎不曾恐惧。

他生来无畏,加兰海姆所有令人头疼的孩子里,他是最胆大包天的那一个。他不怕黑,不怕悬崖,不怕风暴和打雷,松林和雪山是游乐园,他第一个玩具是把金属制成的转轮火.枪,灰头土脸的一次炸膛后,紧接着他会去开第二枪。

加兰海姆的男孩得长到十二岁才能拥有出海远航的经验,他觉得那实在是个漫长的期限,早在个子还没船舷高时,他就已试着偷溜进父亲的远航大船,躲在一个酒桶里听轮船拔锚起航。他自小听人们讨论海上的东西,暴风雨、暗礁、海盗、战争。

他从来不觉畏惧。

有谁会畏惧大海呢?那是加兰海姆的养育之地,是最自由最广阔的冒险之境。

孩童因无知而无惧,长大才因经验而无惧。时隔多年,不经意间回想起来,那本该是他在皮破血流的经验里获得第一个道理——那也该是每一个自认勇敢的孩童最早明白的道理——人人都是一具血肉之躯,有些事情并不会遵循无畏的意志,有些事情得有第一次,一次过后还得有第二次第三次,经验才能教会人怎么克服意志之外的麻烦。

比如晕船,比如醉酒。

曾经的男孩藏进那艘远航大船,曾经的船长——北海领主打开酒舱大门的时候,酒桶里偷渡者正在对着满室的酒气呕吐,东倒西歪的脑袋上还带着摔倒磕出的伤,活脱脱一只落汤的红毛松鼠。

领主把晕头转向的红毛松鼠从桶里拎起,已惯有的眼神挑剔,开口第一句是训斥:“你知道船上对偷渡者的刑罚吗?”

北海的统治者对他的长子总有各种各样的不满意,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然而除了都是红发,孩子们长得更像母亲,一点儿也不像他,女孩不像他,男孩也不像。

他揣着灰头土脸的男孩一路走过甲板,边走边训斥,用他一贯的大嗓门。

那是一艘以展翅海雕为船首像的轮船,载满了经验丰富的战士,充斥着号令、抗击风暴、预备战火的声音,教训孩童的话语像格格不入的雀鸟误入了海雕群。闻声的船员开始发笑,笑声一传十、十传百,领主将肩膀上越埋越深的红发脑袋一把拨开。

“你在学鹌鹑吗?”他有千百种挑剔的话,每逮着一次机会,话语就会像齐发的箭矢,扎向男孩那远超身板大小的自尊心,“你也会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吗?哈,我以为你已经可以凭借一颗胆子横行大海了,你两条腿不是快得能溜上船吗,怎么现在站不稳了?脑袋不是比火炮台还硬吗,怎么埋起来了?”

“对着海面照照你现在的样子,你最好再掉两滴眼泪,让所有人都来看看挂在我身上的这只洋娃娃。‘哪里来捡来的’,别人会这么问我,我告诉他们,安洁莉卡丢掉的,因为我的女孩嫌弃这娃娃太过软塌塌。”

浑身力气跟着愤怒一起回来了,他开始挣扎,却被一只大掌捏着衣领提到船舷外边。领主还在嘲讽不停,另一只手掰上男孩的脸,让这个向往远航的不知天高地厚者直视眼前的汹涌大海,而他没忘甩头给那手掌恶狠狠的一口。

“现在,我要把这只暴躁的洋娃娃丢进海里,嘶——你可以去跟下面的海怪比比牙口了。”

他从不讨饶,也并不害怕。他远离陆地,见到了双脚不可着落的海面,风浪袭涌,他只觉无论轮船如何颠簸,下一次自己定能稳稳站在船头。晕船是一回事,恐惧又是另一回事。

还是那句话,有谁会畏惧大海呢?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一种鲁莽的、毫无自觉的无畏。

他从来不畏疼痛与鲜血,所以他好像总是在流血受伤。手中火.枪的威力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变大,炸膛的意外却仿佛不在果断开枪之人的考虑范围内。他快要有自己的船了,出海的次数越来越多,又总是在暴风雨的天气里迟迟不归。年少的无畏者在用一次又一次的险境丈量恐惧的边缘,而他的恐惧生来就远在天际。

皮破血流的事情不在少数,长辈们教授经验的同时,恐惧竟也成了一种时不时念叨在嘴边的课程。

“至少你不该一个人出海。”医生替他包扎在船上暴风雨里弄出来的伤口,“到时候被海怪卷去了,也没人替你报个信。”

每当巴耐医生离岛行医,城堡里替他包扎的医者通常就会是他年纪轻轻的助手。

比起老人家的温声细语,那个浑身异域装扮、与海岛格格不入的助手总会说上一通恐吓之言,每每还说得煞有其事。

“海怪,知道吗?海怪才不管你是谁的孩子,有谁做靠山,它们凭灵魂和血液认人,最喜欢你这种从里到外都闻起来香喷喷的人类小孩。”

“不信的话,下回你站在船舷边时低头看看,然后你终于能发现在你撒欢的大海上,海面之下有道黑影子一直在尾随。”

“想想看,一头海怪为什么要跟着一个人类?你最好小心再小心,一旦海浪逮住了你,它就会把你拖进海里,拖到海边的洞穴,先把你养胖,养得白白胖胖,再起把火,架口锅,放点盐巴和香料——”

海岛上有学士,有医生,有匠人,来自海上的各种各样的人,带着各种各样的故事。他早已到了不需要床头故事的年纪,也早已在那些或离奇或恐怖的怪谭故事里千锤百炼,他无动于衷,甚至懒得去指出那些故事的重复与拙劣。

“还有鲜血。”异域来的医生叹气,“看看我这满手的血,我的殿下,你该对疼痛有点敬畏,别把流血不当回事。”

那是一个擅长讲述巫师故事的医生,口音总是带着奇特的韵律。

“记得我以前跟你讲过的那些吗?要知道,鲜血不止是破皮和伤疤的问题,巫师的诅咒——所有诅咒可都是基于鲜血,一旦你这随地乱洒的血落到了一个巫师手里……”他给出神秘又意味深长的眼神,“真有那时候,你还不如选择躺倒在海怪嘴边,至少那种死法利落点。”

“岛上没有巫师。”

“这可不一定。”

“你笃定得好像你就是那巫师本人。”

“……话可不能乱说。”异域之人压低声音,“否则明天你就得到火刑架上找你正直无辜的医生朋友了。拜托,多少信一点,看在你老爹帮我解过奴隶镣铐的份上——一般我不告诉别人这些隐秘的知识。我是在向你提醒诅咒的危险,好吗?”

“比如?”

“不同的巫师掌握着不同的诅咒,比如你可能会突然全身生疮、吐血暴毙,也可能一会儿怕冷裹上冬衣、一会儿又热得脱光衣服,白天畏光、晚上怕黑……最可怕的是——”

他说:“我不是吓唬你,有的时候,死亡也不会是终结。最可怕的是等你灵魂湮灭,肉.体还会变成一些……一些其他的东西,你不妨想像一下,一棵香料树,一株红珊瑚——被贩卖,被收藏,总之,一切的开始仅仅是因为你留了一滴血给巫师。”

“听起来比火.枪还危险。”

“不一样。”那人想了想,“人类的血肉之躯可挡不住一次火.药的炮轰,然而照理来说,诅咒却可以被抵御。”

“怎么抵御?”

慢悠悠的、骗小孩的那套,“勇敢、纯洁的灵魂能抵御一切。”

“勇敢。”他甩甩手上的伤,“照你这么说,我得勇敢,我不能害怕,首先就该蔑视疼痛和流血。”

异域之人哑口无言。

“讲点好的,别再拿可怕的睡前故事吓唬他。”每次都会这样打断恐吓的是母亲。

在那些黑漆漆的长夜,她提灯从门外走进,拉上天鹅绒的窗帘,点起壁炉里的火光,确保屋内的每场安眠。是否所有孩子在母亲眼里都是异常脆弱的样子?她问询每个讲给幼童的床头故事,剔除那些黑暗阴森的,留下那些不会引发噩梦的。

当他把鲜血淋漓的伤口递给医生,她总在一旁提醒:“轻一点,你弄痛他了。”当他闯祸被父亲教训,她总是不认同地皱眉:“言语是利器,你把他说得眼泪汪汪。”

他从来不觉被吓唬,也不怕疼痛,更不要说冒眼泪了,然而在母亲的柔声细语里,任何反驳似乎都是言不正名不顺的事。他时时懊恼,以至于决定少闯点祸、也尽量别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

所有关于收敛与谨慎的教育里,她的话总是最有效的一课。去往她的书房的时候,他得藏好每一道新冒出来的伤口。

那是个摆满金属零件的房间。

锁扣,钥匙,滴答滴答的钟表,不同制式的火.枪,他能在那里认全所有金属。然而进屋之后,最常闻见的气味却是花香,来自窗外花田,来自桌上花束,来自屋子主人的袖摆和双手。

“又受伤了?”她从羊皮纸堆里抬起头,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火.枪的炸膛?”

“一次。”他说,“枪口对面的海盗比我受了更重的伤。”

母亲拉过孩子的手,端详透血的绷带。

“跟枪口朝向了谁无关。”她摇摇头,“最常被火.药所伤的一直是最常和这种武器打交道的人,艾格,你会不断受伤。”

“我不怕。”他知道那是自己会打一辈子交道的武器。

“我知道,什么都吓不倒你,你是最勇敢的那一个。你几乎快长大了。”她捋顺他的头发,“但是我会害怕。”

火.枪,最新式的火.枪,一把五岁幼童也能安全使用的火.枪——很难想象那种危险的武器会出自这样一个花香四溢的房间,就像那些海盗与贵族们——那些真正的海上掠食者们也很难想象,这种带来了巨大变革、令北海天翻地覆的武器的诞生仅仅是因为一位母亲的恐惧。

人性并不共通,艾格曾想。

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也许远大于人和兽类。兽类饱食后常懂餍足,而贪婪之辈永远在张着血盆大口,人们会背叛,会筹谋,会有漫无止境的欲求。

哪里有宝藏哪里就有争端,所有平静的前提是这种武器诞生在了加兰海姆——雪山和冰海教会了人们用最冷酷的方式掠夺,也教会了人们用最坚固的方式守护。他们是冰之群岛的统治,是最无畏而古老的强大家族,海雕飞过的地方会留下加兰海姆的信,鲸鱼游过的地方将扬起加兰海姆的帆,人们夸夸其谈,宣扬海神无处不在,在人间留下的名字叫做加兰海姆。

他们可以在任何混乱之地守住每一条岸线的平静。

城堡一如既往巍峨,海岸一如既往坚固,那个本该平静一如既往的夜晚始于一场噩梦。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听到暴雨打在窗户上的声音,自小到大,噩梦屈指可数,更别说冷汗与心悸。他坐在床上,听到屋外有短促的尖叫,转瞬又消失了,他听到有东西翻倒的声音,转瞬也消失了。像还没睡醒,像场梦境。他下了床铺,打开房门,迎上眼睛的是一株红珊瑚。

一丛完整的、血红的珊瑚树。

它足有成年男人那么高,枝条瑰丽横生,色彩夺目噬人,不属于城堡的任何一件摆饰。同样像场没睡醒的梦境。

那是最初的恐惧之梦。

恐惧是种怎样的东西?

无助者的心跳,软弱者的颤抖。危机面前,那是从血肉之躯上裂开的一道致命缝隙。缝中溢出的黑影将扭曲大脑、血液、骨头,变化每一寸皮肉——

一株红珊瑚。

他见到了侍卫的恐惧,他们剑柄掉落。他见到了学士的恐惧,他们揉着眼睛,悚然张望四周。他见到了异域医生的恐惧,他从楼梯下方朝他奔来,“恐惧,是恐惧!”,他朝他呼喊,朝惊惧的人们呼喊,极力镇定的神情在徒劳的呼喊中化作一片扭曲的、珊瑚的红。

恐惧。他握住一个温热的血肉之躯,转瞬掌心一片僵硬冰凉。是恐惧,他扶起一株红珊瑚,又倒下一株红珊瑚。他路过了一株红珊瑚,一株接着一株的红珊瑚,越来越多的恐惧,越来越多的红珊瑚,像一场不断传染的瘟疫。他走过一条长廊,接着奔跑过一条又一条的长廊,怪谭故事仿佛没有尽头,他分辨幻境与现实。

终于,长廊的尽头,父亲走了过来。

领主穿过他怪象遍布的城堡,肩上有雨水,背后是雷声,脚步匆匆却有力。他火烧的红发,深蓝眼睛,铜铸般的方下巴,威严目光是比言语更有力的号令。若悍然无畏的海神拥有塑像,那该是他的模样。

他找到珊瑚丛中年少的面孔,手掌握上他的肩膀,轻轻松了口气。

雷雨声里,父亲说了什么:“听着,艾格。”他在说,“事情来得有点突然,就像那些不敢扬旗的海盗在峡湾的埋伏,阴险,但不值一提,你见过这些,不是吗?只是一点小伎俩,只是一些红珊瑚。”

“这里是我们的地盘,是你的地盘,没有什么可怕的,你一直是最勇敢的那个,现在也是,对吗?”

他握紧他的肩膀,手掌稳如磐石,眼中没有恐惧。

“你的母亲在楼上等着我们,安洁莉卡睡在她的房里,现在,我们要先去找到安洁莉卡,轻手轻脚的。她不是个胆怯的女孩,但待会儿也许需要我们一人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我们在这里,让她相信没有什么可怕的。做完这一切,我们得去揪出躲在暗处的敌人——看着我,艾格,你几乎长大成人了,你不需要拥抱,对不对?拿好这把火.枪,给你的武器上好膛。”

死寂的城堡开始传出零星但沉稳的脚步声,仿佛噩梦结束前那阵代表唤醒的动静,真切而有序。他伸手,接过火.枪——

紧接着他们听到了一声枪响。

从母亲书房的方向。

在后来无数个睁眼醒来的时刻,偶尔他怀疑结束所有长梦的是那声时时徘徊耳边的枪响。他比谁熟悉那种枪响——它是那样一种武器,激烈,致命,响声赫赫,巨大的覆灭和更迭在那种响声中发生着。

这是一个怪谭故事,不是吗?这里是牢固的城堡,不是吗?枪声——那种装填弹药、松开转轮,象征战争与人迹的枪声……又是哪儿来的?

或许是从风雨呼啸的窗扇,或许是从大开的屋门——花香被血腥淹没,最后一张羊皮纸从空中落地时,鲜血已然浸透她的黑发与长裙。

那是从背后穿透心脏的一枪。

最后的时候,领主把孩子的眼睛捂上,但他不知道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根根分明的红。缝隙间望去,珊瑚的红,鲜血的红,一大片红。

诅咒,死亡,藏匿未知的敌人,所有混乱可怕的东西跟随夜晚一起降临,不曾让这个北海统治者动摇分毫。他步履稳固地走近,手掌放上孩子的肩膀——没有东西能让他裂开恐惧的缝隙。

但妻子的鲜血可以。

艾格从此知道了恐惧是无处不在的东西。

第39章

轮船行驶海上,时间和距离一样,常常是会被模糊的讯息,眨眼数十英里过去了,眨眼已经深夜了。像以往每个寒夜一样,雾气再次从舷外升起。

艾格抬头望去,孤岛般的大船被夜雾笼罩,所有的景物都是朦胧未知的。

未知——未知让想象延伸出无数触角,让所有故事的画面栩栩如生。恐惧往往由此而生。

然而再怎么栩栩如生的故事,重复上十次、百次,任谁都会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沿着伸向雾气的船舷,他慢慢步往舵楼。

恐惧是同一个道理,噩梦也好,幻境也好,那些跟随诅咒而来的、无处不在的东西重复上十遍、百遍、无数遍,一次次直视过去,在经验的撕扯与时间的缝合里,所有缝隙都能彻底紧闭。

他知道自己心头没有任何恐惧。

幻境渐次于雾中浮现,他将所有未知的黑影一一辨认——那静立如枯尸的东西是最远的一支桅杆,蛛网一样密布欲坠的是纵横缆绳,幽灵啼泣一样的声音是海风,海怪眼睛一样的光亮是舵楼的灯……紧锁的水舱到了。

这扇玻璃窗像——像什么?艾格停下脚步。像一块需要出卖灵魂来换取答案的魔镜。

他知道自己现如今没有任何恐惧,曾经的疑问却始终悬在那里。

诅咒就在身上,一直就在身上,不是吗?曾经的那个男孩也并非无懈可击,他目睹了灭亡,历遍噩梦,他分不清现实与幻境。他曾经恐惧。

恐惧重复了十次、百次,想象之中,下一秒出现在身上的东西千篇一律,不需要刻意回忆,那场景历历在目——最先变化的是眼睛,而后是手指、双脚,扭曲自下而上,等到灵魂湮灭,鲜艳的石质会占据每一寸死亡的躯体——任何一点恐惧过后本该是一株红珊瑚。

然而他每次张开眼睛,看到的双手依旧是完整的,他摸上一株红珊瑚,皮肤在与僵硬石质对比分明,只有他——仅仅是他,仍然是具活生生的血肉之躯。

……为什么?

他转过脸,玻璃上映着自己的面孔,黑暗让人脸的轮廓模糊不清。窗户之后,池水空空荡荡。

那动物从这里离开了,艾格想起来。以恐惧为食的动物。

转眼它好像又上船了。他望去轮船前方,视线被雾气阻隔,那未竟的疑问重新冒出,它上船了,去了哪里?

突然落上眼皮的是一道灯光,艾格抬头。

船医室里出来的两名船员吓了一跳,煤油灯晃了晃,照出那是道活生生的人影才稳住。对于多数船员来说,这片水舱一直是个弥漫不祥的禁忌之地,走下楼梯的时候,那两盏煤油灯往四周各探了一遍,谨慎得像是要驱清周围的每一缕阴影。

灯光里的声音在向同伴小声犹疑:“你觉得那动物……真的不在了吗?”

“事实就是它已经不在那儿了。”其中一盏灯再次朝水舱照了一瞬,“我们最好是相信它已经远在海底了。”

夜色黑得只能照清三步之内的东西,而黑暗总是让人胡思乱想。

“如果我说——当然,我不是在怕黑。该死的,可能是周围太安静了,一眨眼又起了雾,如果我说……”

“得了吧,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他妈和你一样,现在只想跑回屋内关好我的舱门,我他妈半点也不想在入夜后的甲板上晃荡,天知道我在害怕什么。”说着他们已走下楼梯,“这船越来越邪门了,你半夜走过一片坟地时也就这样了,也许跟人鱼没半点关系,这见鬼的感觉早在第一个死人出现时就开始了。”

艾格与发着牢骚的两人擦肩而过,等到两人在余光里成为背影,无意间的一瞥,正在迈向楼梯的脚步停住了。

他注意到了其中一人手里的东西。

“好吧,就当这里是片坟地,好歹底下都是活人。”

一张面具在船员手里晃动着。

那是医生每隔三天就会制作的、塞着棉花与香料的防毒面具,潘多拉号上有且只有一人需要那样一张面具。

“也许我们只是被噩梦折磨坏了,又也许——我承认这个,想到要迈进事务长的舱门,我两条腿已经开始打颤了。”

“谁又不是呢,我至今搞不清楚我每晚的噩梦到底是因为尸体、水舱里的动物、还是因为事务长的那些刑罚——五个人,你肯定也听说了,他手底下用惯的五个人就在昨晚全没了。”

“不用想,这会儿一定都成了海底鱼群的大餐,没人知道他们又犯了事务长哪个忌讳。”

“他浑身上下都是忌讳。”

“所以我们最好从现在开始闭嘴,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低下头,举起双手,把他的面具递过去……”

目送船员的背影往船头远去,艾格看向了远处船首楼上隐隐约约的光亮,他心想自己应该没搞错那两人话中的意思。

如果昨夜并非幻境,那黑袍面具的男人应该和他的侍卫们一样,已经是海里的一具沉尸了。

是幻境吗?他自问了一瞬,随后想到了那声枪响,以及脊背上漫长的尾鳍触感。

……不是幻境。

船首楼一分两层,事务长的舱室就在船长室之下,不同于二楼挂满了雕有蛇身的明亮灯盏,事务长的舱室门口几乎不见光亮。

等到艾格在船医室取了一盏灯,来到这里的时候,那两名船员正在从事务长的屋内退出来。

他们额头冒着冷汗,弯腰拉上舱门后,两人齐齐松了口气。见到前方提灯的人影,他们投来了纳闷的眼神,但谁也没开口说话,只是加快脚步,迫不及待离开了船头。

这是大多数船员从事务长舱室出来后都会有的模样。

一切如常。

然而听着两人的脚步渐远,看着那扇隐隐透光的玻璃窗,艾格却记起了昨夜落海之人身处幻境时的神情。他们在那间舱室看到了什么?事务长?一切如常的事务长?

……会开口说话、发号施令的事务长?

他没法得知离开的两人看到了什么,只是确信他们所见的一定不是眼前这幅图景。

透过窗户,墙上的刑具泛着冷光,那张面具落在桌上,漆黑的眼洞朝着屋顶。相比船长室,这间仅仅摆放了桌椅与睡床的舱室几乎毫无人气,像个未经准备的新居。

角落里仅有的一盏油灯照着一个大开的木箱,木箱中冒出的一层珠宝则是整间舱室唯一明亮的地方。

而那条拖着黑尾的动物坐在远离明亮的长椅上,黑发垂落扶手,连接着地上的阴影,它低首端详着手中的东西,平静又专注的样子仿若是这间人类舱室一直以来的所属者。

静谧的昏暗中,艾格看清了它手里泛着光泽的东西,那是一颗晶莹剔透的绿宝石。

几乎是他来到窗口的同时,人鱼在屋内抬起了头。

如果换做是一个人类无声无息地侵占了亡者的舱室,又在不经意间被人看到一切,不管如何镇定,屋内之人或多或少都该出现隐秘曝露后的神态了。

然而此刻盘踞在里面的是那样一个动物——巫师的诉说言犹在耳,那是一个无法与人类共通、只属于恐惧的动物。它追逐恐惧,食用恐惧,它嗅到人们的恐惧,又凭借那些恐惧让人们迷失在噩梦与幻境。恐惧会召唤恐惧、恐惧会扩大恐惧,当人们被恐惧完全浸透,它甚至能操纵那恐惧之人。如果条件得当,如果拿到了人类的鲜血,它大概还能制造一株红珊瑚。

它所有神秘的手段都是为恐惧而生,在这艘恐惧笼罩的轮船上,所有神秘事情的发生也都该是理所应当。

慢慢地,人鱼穿过屋子,来到了窗口。

那张苍白面孔清楚出现在玻璃之后,他看到了它一如既往的凝视模样。透窗而过的视线徐徐滑动在脸上,长久而无声的注视后,它开始从屋内摸索窗框,打开窗户,那动作已经足够缓慢,陈旧的窗扇却依旧发出了不可控制的声响。

刺耳的声音刮过耳膜,在寂静里几乎是惊扰的,它倏而停下,目光停上他的眉心。

那凝神屏气的样子让他有种错觉,错觉自己脸上已经有了什么反应,比如皱眉,比如不安,比如恐惧的端倪,更错觉他任何的反应都能令窗后的动物停下所有呼吸与动作。

许久过去了,窗户终于打开,它抬起一点脸,找寻什么般朝他轻轻嗅来。艾格伸出手,碰上一片翕动中的长鳃。

于是它如预料的那样,所有的呼吸与动作都停下了。

为恐惧而生的动物,艾格出神地想。如果人们心生恐惧,那就是它的嘴下羔羊。

鳃片的轮廓锋利而危险,半干的触感和湿润时不太一样,柔软消失,更坚硬了,他摸到一根轻颤的骨刺。没由来地,他开始设想如果曾经的自己遇到了这条为恐惧而生的动物——如果他还不识恐惧,如果他还在那个诅咒降临前的海岛,如果是那个男孩碰到了这样一条动物——首先冒出的是那样一个疑问:他会恐惧吗?

这样想着,手指沿着鳃片来到了黑色发际。好奇与恐惧是未知的两面,他知道,或许再胆大包天的人面对未知时都该有一点恐惧。

但它是这样一种动物,长鳃奇妙,黑发的触感也奇妙,像无数传说的具现,好奇终究会占据上风,曾经那个听遍了神秘故事的男孩大概会在观察之后问声好,试探着交换一个名字,试探着和它握个手——最简单的,表示友好的那一套。

忽然地,人鱼脸颊向后撤去。

艾格回过神,手指间那片长鳃正在缩回脑后,若那部位是像尾鳍一样柔软的东西,这一瞬它也许已经蜷成了一团。他朝人鱼脸上看去,那双灰眼珠正在望着他的手。

他低下眼睛,这才看到了手指上的血迹,反应过来自己碰上了那根骨刺的顶端。

手背出现一片湿润,是人鱼的一只蹼掌伸了过来,他没有动弹,过了一会儿,另一只蹼掌也慢慢伸来。

触碰轻而潮湿,两只蹼掌合拢了一只手。

艾格跟着它的眼睛,望向指头上的那点血迹。

他没有嗅到血腥味,也不觉疼痛,却可以想象到那种疼痛与血腥。他已经知道了鲜血可以是亲者的恐惧,也可以是仇者的利器,鲜血里总有诸多不详。

它呢?这只并非以血腥为食、却每每对血腥都有反应的兽类呢?他朝那双灰眼珠看去,幽邃的眸光在涌动,哪怕没有露出可以被人类分辨的神情,这一刻那张脸看起来也几乎是人性的。

这是一个懂人言,通人性的动物,他想,一边将手从它掌中抽出。

随后他低头,端详了会儿那双迟迟没有收回的蹼掌,伸手在那湿润的指头上握了握。

“交换名字后才能手拉手。”松开指头,他告诉它,“人类的规矩。”

记忆里一句随口的童言,话音出口,他却不由看向了窗框后那张闻声抬起的脸,它会有名字吗?

寂静在持续。

无论深夜或白日,寂静一直是轮船上相对的东西,因为浪声与风声不会停歇,那是大海上亘古不变的韵律。

起先他以为出现在耳畔的声音来自远方的海浪,来自雾气里的风声,来自那种不变的海上韵律,但等到手掌再度被潮湿的五指握住,被缓慢拉过窗框,他看到眼前那截苍白脖颈在震动。

生疏的,晦涩的,仿佛有道令喉咙生痛的伤口横在那里,若声音有颜色,夜里响起的这道声音应该是褪色的灰。

“……萨……克……萨克兰德。”人鱼说,“名字。”

第40章

传说里人鱼的声音生来就是一种神秘咒语,能蛊惑人心、编织幻境,使游鱼迷乱方向,使行船触礁沉没,是深海万籁里最危险最美妙的一道。

艾格从远方的风浪声里回过神,回到窗框后的面孔,左手在被那只蹼掌一点点握紧。

耳畔声音落地,通用语,耳熟的音节,没有任何传说之事发生。

但它屏气望来的模样却像是往大海上放了个自身也无法确定的咒语,此刻正在戒备一艘轮船的触礁。

传说向来不可尽信。

艾格辨别着这道嗓音,这完全称不上美妙的嗓音,任谁都能听出那发声的困难与不自然。

四目相对片刻,他眼睛首先探去了那截紧绷的喉颈。

他猜测了一瞬:“受伤了?”

喉咙滑动间,人鱼的眼睛在落向握住的手。

指头上血迹已干,掌心上则是一道显眼的痂,血和痂都是暗红色的。

它张开嘴,一句话经过长久的凝视才连成完整的音节。

“……受伤了。”对着暗红色的伤口,它哑声说。

声音再度入耳,乍听起来那不像人言,只是一种低沉的嗡声震动,其中若有任何含义,在这种迟滞的语调里,似乎也无法完整地显露。

顺着它的目光,艾格望向自己的手。

一时半刻,他同样无法分辨它能听懂多少,又能说出多少。

“萨克兰德。”他念出这个音节,人鱼抬起了头,继而微微抬高脖颈,如同任何一个听到名字被呼唤的生物。

这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艾格不乏意外地打量着它,“听起来更像一个地名。”

迎着这阵打量,人鱼凝视的模样同样像是在一窗之隔的面孔上探索什么、证实什么,它凝视着从喉咙发出那种低沉的震动:“……地名。”它说,分不清否认或确定。

“离这儿很远的岛屿。”

艾格不难记起这个名字一直以来代表的图景,盛夏群岛的记忆仅有寥寥一点,却像那片土地一样鲜明。

“大太阳,金沙滩,人群总在和鸟群比谁更吵闹——萨克兰德,一个热闹的地方。”

也是和这个苍白安静的动物看上去毫无关系的地方,“……你的名字?”

两鳃微微掀起,人鱼抬着头,偏着脸,有一会儿没吭声,只是凝神看着、听着。

它注视他回想的样子,倾听他回想的话,全然安静地,仿佛这短暂的几句是多么曲折长久的一段。直到艾格再度猜测起它听懂了多少,它才张开嘴巴,渐渐重复起他嘴里的那些字眼:“……太阳……沙滩……很远……”沙哑的声音逐渐用上和他一模一样的语调,艰难且持续着,比起模仿,那更像是一种耐心十足的品味。

它摸过蹼掌里始终放松的手指,又碰了碰掌心那道伤痂的边缘。

接着,控制着那凝滞的喉咙,初次开口的动物慢慢告诉他截然不同的图景:“很远……沙滩的下面……没有太阳,没有人群……很远,是海水,石头……还有夜晚。”它凝视人类,眼珠静而深邃,逐字逐句间,那是一种通晓人言、更通晓诸多未知言语的模样,“海水,石头,夜晚……没有声音。”

……是海底。

艾格听出来了:“萨克兰德的海底。”

“海底。”人鱼复述,“萨克兰德……的海底。”

四目相对,比这嗓音更晦涩的,是跟随而来的想象之景。

海面之上的东西人人可见,然而人们从来无法看见大海深处的东西。在阳光照不到的深海,哪怕是盛夏的群岛,大概也是无垠的寒冷永夜。影子般的深海动物住在那里。

“萨克兰德。”他眨了眨眼睛,“那座岛屿是你的名字。”

姓名,地名。

片刻之间,艾格能想到诸多古老群族的姓氏起源于土地的故事。帕斯顿港最大的商人家族是帕斯顿德,堪斯特岛曾经的领主是堪斯伯格,而加兰岛养育加兰海姆。

以养育之地命名,这在人类族群里不算是罕见的事,无论远行到哪里,从样貌到姓氏,一个人身上最深切最无法违背的印记往往是那片故土。

他思索着眼前的动物,“与此同时,那还是你的——”他首先用了这个词,“家乡?”

人鱼却对这个词缺乏领会的样子,“……家乡。”它重复,那是和说“太阳”与“沙滩”时一样的语气。

“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停顿片刻,他替它加上一句,“巢穴所在的地方,领地。”

“……领地。”很明显它更熟悉这一种说法,却还在更缓慢地复述他嘴里的另一种说法,“……出生的地方,长大的地方……”

像砺石在因摩擦而损伤,清晰可闻地,那嗓音在随着字句的增多而嘶哑下去。

但声音没有停止:“……领地,是名字。”

随后它仰起脸,将蹼掌里的手慢慢往窗框内再度拉进一寸,等候他的下一句。

带着这种徘徊在失声边缘的嗓音,自始至终,那都是一种格外专注于交谈的模样,那称得上津津有味的专注给人一种错觉,好像人类才是在交代未知秘闻的那一个,才是开口说话会令人感到纳罕的那一个。

低下头,艾格看去自己被拉入窗内的手,那只蹼掌托着手背,湿润的指头避着伤痂扣着掌心,一个紧紧的、却怪异而不得其法的交握。

他感到手指在因长久未动而泛起一点麻意。

触碰一只兽类的手爪是一回事,与一个交谈对象握手又是另一回事。看了一会儿,他抬起手指,照着正常的握手方式,反手扣去了那只蹼掌。

人鱼低头看去,阴影里的鳃尖颤了颤。

掌心贴上掌心,虎口嵌入虎口,停顿片刻,他力度适中地握了握,最湿润的部分是它指间的蹼。

“萨克兰德。”松开手指,抽回手,他想起那座岛屿与这艘船相隔的海域,“这么说,你从很远的地方过来。”

没等手抽回窗外,人鱼蹼掌前伸,再度握了上来。

它有一会儿没说话,只是一点一点地将那只始终放松的手掌重又拉回窗框,拉到身前。

再开口时,那喉咙像某种堆满青苔的蚌壳在被艰难撬开,“……很远。”它说。偏过头,停顿片刻,它似乎也在倾听自己的声音,可这已经是失去声音的一句,喉咙滑动数次,“海上……总是很远。”

又是几乎无声的一句。

艾格视线下移,从它时不时滚动的咽喉,望去胸膛上的那道伤。

“看得出来,一路上危险还不少。”一时间,他想不到海里有哪种危险会损伤着这种动物的嗓子,误食了什么东西?有异物卡在那里?这样想着,他伸出另一只手摸向了眼前的喉颈。

人鱼注视着那只碰来咽喉的手,规律扇动的长鳃慢慢贴到脑后。

手底下喉骨完整分明,没有任何异样。咽喉的伤本就肉眼无法看见。

“有东西卡在这里?”艾格问。

人鱼的喉咙再度酝酿起一点震动,应声的话从胸膛来到嘴边,它张开嘴。

没等那嘶哑之音再次出现,艾格抬了抬手,把手背上的下巴合了上去,“点头,或者摇头。”

于是人鱼闭上嘴,摇摇头。

很难说清它的注意力是否在这句问话上,它一边摇头,视线却始终跟随着那只从眼前收回的手。

“知道自己喉咙受伤的原因吗?”

停在手上的视线来到他的眼睛,这回它像是思索了片刻,再度摇了摇头。

艾格不再询问了。

越过它的发顶,他看去它背后黑漆漆的舱室。

油灯已经在里面燃尽,若隐若现的海水气味从内飘来,那是海上无处不在的一种气味,理所当然地充斥在轮船每一个角落。

短短半个夜晚,这间大船管理者的舱室已然成为了这条动物的地盘。

无论它几次三番赖着这条船有什么目的,但此时此刻,对于这条浑身挂伤的动物来说,比起需要用爪牙搏斗的海底,也许这艘被恐惧统治的人类轮船才是它最从容来去的场所。

只要他对它鸠占鹊巢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艾格看向那截回归沉默的喉颈。

“领地是你的名字。”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说,却并非对着一窗之隔的面孔。

视线上移,头顶是那间摆放红珊瑚的船长室,他猜测着这种动物共通的习性。

“……人鱼以领地命名。”

在海上碰到这样一条动物的几率是多少?

望着那片屋顶,凝神间他能听到楼上动静。那大概取决于大海有多深,有多浩渺无垠。

名字,领地,人们无法看到深海之事,这种动物身上再微不足道的谜团,也曾像深海那样神秘难解。可他现在知道了,它的名字,它的领地——它的食物,他知道了它们懂人言,通人性,知道了那些神秘莫测的手段,以及那个诅咒里无法缺失的一环——一只以恐惧为食的动物。

碰上这样一条动物的几率本该像大海那样渺茫,可他意识到这里、那里,这些时日的航行中,那座消失的岛屿上,处处都是这种动物留下的影子。

他长久地注视着窗户后的这种动物。

那始终仰起的苍白面孔陈列在黑暗里,眼眶阴影里的灰眼珠几乎呈现黑色,像写满了那些怪谭迷雾的解说。

事实上,它身上也确实能找到那些未知的解说。

头顶响起了脚步声,艾格闻声侧头。

时至深夜,船长室里依旧有不少侍者来往,忙碌的程度则取决于船长肺病反复的情况。

开门声,关门声,似有脚步要从楼梯上走下来了。

窗口的人鱼却对周遭的动静恍若未闻。

沉默里,它握着掌中的手,手指重又碰上了那道伤痂的边缘,一点一点的触碰逐渐变成缓慢的摩挲。

艾格听着耳畔动静,“松手。”

人鱼抬起眼睛,松了点手指,却没完全松开。它低头看了看,又将视线移去一旁的楼梯。鳃尖在黑暗里一次翕动,像是才闻见那逐渐接近的脚步。

把它搁在窗框上的一条手臂推回屋内,艾格瞥了眼一旁紧闭的舱室大门,“开一开门?”

彻底松开蹼掌,人鱼从窗后退开,转身移进阴影。很快地,开门声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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