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如果让潘多拉号的船员在这艘船上选择一个最害怕的地方,一天之前也许会是关着人鱼的水舱,而人鱼离开后,大多数人心中的禁地大概只剩下这间摆满刑具的舱室了。
侍从们从船长室的楼梯上走下,路过门外,脚步却在刻意绕远,灯光更是避开了这扇窗。
不得不说,它挑了一个栖身的好地方。从门边来到窗口,艾格望着窗外心想。
自疫病在船上出现,事务长的舱室从未熄过灯,一盏油灯往往会亮到天明。这会儿窗口漆黑一片,对于行动习惯像戒律一样严明的事务长来说,算得上是反常之事。
路过的那几人频频转头,也许已经心生纳闷,却没一个敢上来问询情况。
目送船员们远去,艾格留了半扇窗依旧开着。
屋内堪称空旷,墙上刑具高挂,地上水痕遍布,海风吹进来,黑暗里尽是森冷之感。长长的鱼尾停下滑动,那曳地的水痕便也跟着停止了。
待在桌旁,人鱼安静地望着窗边人转过身、四处打量,望着他走过来翻找柜子、找出火折,又走过去点灯,灯光慢慢洒满背影的肩膀。
鱼尾向后盘旋,尾鳍收拢,它整个身躯退靠在阴影里,仿佛这间舱室在黑暗骇人的同时,还是一个多么窄小、不够人类迈步四顾的地方。
几盏油灯通通点亮,不一会儿,屋内一览无遗。
回过头,艾格看到了人鱼背后桌上的餐盘还没收去,整齐的刀叉摆放在那儿,桌面有水迹,椅子上有水迹,墙角那只珠光宝气的木箱大敞,箱子底下也有鱼尾摆过的水痕。
一切迹象都在表明,这条动物在这间舱室里比想象中的更加坦然自若。
“比起之前的水池,你好像更满意这个地方。”艾格来到了墙角的宝箱边。
人鱼脸颊偏侧的样子似要摇头了,停顿一瞬,又点了点头。
艾格看去脚下,这满满一箱金银珠宝大概是事务长这趟航程的所有收获,里面有明显翻动过的痕迹。艾格想到了之前它拿在手里端详的那颗宝石,人类的财富也能吸引这种动物?他捡起地上打开的金锁,挂回箱子,接着从层叠的金银里瞧见了一抹铜色。
看了一阵,艾格把一把铜制的转轮火.枪从里面拿了出来。
与其说是武器,这更像是把单纯的藏品。从枪管到枪托,花纹缠绕,雕刻精美,唯独没有弹丸和火药的痕迹,甚至还缺了点零件。艾格继续在箱子里翻了翻,找到了缺少的那些转轮与钢钉。
无论多么久违,没有人会对自己从小到大的玩具手感陌生,比了比转轮的大小,他组装起这把缺件的火.枪。
“如果想在这儿多待一阵,以后的晚上最好保证这些灯都亮着。”摆出一地金属零件,他一边告诉屋子另一头的动物,“原来屋主的习惯都被人牢牢记着——早中晚三次,用餐时会有人按时来敲门,隔天一早他们拿走的餐盘得是空的。屋子里的气味得带点酒精,地上不能全是水,人们用抹布擦地而不是尾巴。”语气多少有点漫不经心的,因为他并不确定人鱼对这艘船观察了多久、了解多少,这鸠占鹊巢的一幕又是否有所预谋。
说着他装完这把枪,转动着看了会儿,抬起头。
人鱼正端着一只餐盘,停在五步远的地方望着他。
确切的说,那双灰眼珠一直在望着角落人影低头摆弄火.枪的样子。
艾格没有注意到它是什么时候从桌边离开的,更不知道它停在那儿看了多久。
他望去它手中的餐盘。
人鱼已经慢慢移来,把这只餐盘放在地上,摆到了他面前。
盘子落地无声,它收回手,接着又退后一点距离,只留半截尾巴从背后绕到身前,尾鳍碰上盘子的边沿,轻轻将餐盘朝他推了推,一双眼睛在他脸上自下而上地凝视。
这堪称斯文的一举一动间,不由自主地,艾格想到了自己把餐盘摆到水池前的那几次喂食。
闻到一点柠檬汁与迷迭香的味道,他才认出盘子里那条东西是什么。
一条银鲑鱼。
并非船员们都在吃的生鱼片与鱼干,也不是厨舱的日常餐食,而是撒了香料的、新鲜煎烤过的银鲑鱼,大概只有这座船首楼里的人开口才能向厨舱点来的一盘鱼。
艾格对着地上注视了一阵。
他不难想像这盘鱼的味道。曾几何时,这是一种在海上捞到会令舷边所有水手喜上眉梢的鱼,也是一道出现在餐桌上时他次次都会伸去刀叉的菜肴。
然而他却很难想象这条海底的动物会向厨舱点上这样一盘烹饪考究的鱼。
手里的枪放回箱子,他拿起地上的餐盘,抬眼,看到对面的脸屏住了呼吸。那模样不像是在等候一个人面对送餐的反应,倒像是在堤防一个人踩上一个陷阱。
“一般来说。”他顿了顿,从地上站起,“屋子里有桌有椅的时候,人类不会在地上用餐。”
他将餐盘端回了桌子,在桌边坐下的同时,拉出另一张椅子,朝人鱼拍了拍。
人鱼坐上桌边。艾格看着它——它。或者该说是“他”?后知后觉地,他意识到这口吐人言的交谈对象已经不是一种完全异己的动物了。
桌面遮住那条鱼尾,干透的长发盖住鳃片,乍一看去,那模样几乎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性人类了。
艾格看着他捡起桌上的刀叉,先是对那片银光细细观察了一阵,又拿手指碰了碰餐刀不算锋利的边缘,而后把这幅餐具慢慢摆到了他面前。紧接着是水杯、果盘,一一向他推来。
甚至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类。艾格拿起一个果子心想。
有那么一会儿,艾格在思索这动物在海面之下的经历,想象他透过海水向一艘轮船投去观察的样子。人类的语言需要通过人类的交谈习得,一盘菜肴、一道命令,诸多人类之事也得通过观察来获知。这种动物在茫茫大海寻找食物的过程中,对海面之上的窥探与了解大概远比想象中的更细微、更深入。
灯影之间,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旁那双灰眼睛,安静的视线停在自己的脸上,停在自己拿着果子的手上。没人会怀疑这个距离内的所有举动都在被那双眼睛一丝不漏地观察着。
一切都是更细微、更深入的。
正如寻常兽类只知饮血食肉,而他们知道如何穿透血肉的表象,探得人心深处的部分。恐惧。
快要拿到嘴边的果子放下,手掌换了个方向,艾格把果子给他递了过去。
这间舱室的水果无疑是整艘船最新鲜可口的一批,和人鱼之前吃过的那些并不相同。而他接过这只果子,咀嚼,吞咽,慢条斯理的模样一如既往。
然而不管是酸涩还是新鲜可口,那都不该是人鱼食谱之内的东西。
艾格看了会儿他貌似津津有味的模样,问:“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一点鳃尖从发际冒出,人鱼朝他的眼睛看了过来。
没等对面有声音发出,艾格拿走他嘴边的半颗果子,放回了果盘。
沉默两秒,他继续问:“人类的恐惧是什么味道?”
一瞬间,灯影里的动物止住了所有动作。
以恐惧为生的动物会竭力向人们藏起自己的食谱吗?
必然会的,就像巫师会向人们藏起每一滴用于施咒的鲜血,那是赖以生存之物,也是隐秘的致命之物。
恐惧。艾格看着这张凝固在影子里的脸。
食物自然是食物的味道,饱腹的,鲜美的,令人垂涎的,根植于本能的味道。
与此同时,难以控制地,他在想象那样一场进食——海底是相同的永夜,萨克兰德有一条人鱼,那么,在那座被恐惧诅咒的、名为加兰的海岛之下,在那场积年累月的阴谋里,是不是还藏着那样一条饥肠辘辘的动物,吞食了岛上的所有恐惧,巡视过他遍布红珊瑚的领地?
迎着这阵突来的打量,人鱼的鳃片在一点点竖起。
极度的寂静中,伴随着那种一瞬不错的凝视,紧绷之意在逐渐从那片鳃尖遍布上他的肩膀。此时此刻,也许任何一个人都该生出一点警惕,与这条食谱被揭穿的动物拉开一点距离。
而那双一动不动的灰眼珠似乎也在全神贯注地留意——或者说戒备对面出现一个退避的动静。
然而长久的沉默过去了,四目相对间,这是一个比眼下沉默还要毋庸置疑的事实——灰眼珠映出的红发碧眼始终坦荡而平静。
直到一只蹼掌碰上膝盖,艾格才低下眼睛,发现面前的动物已经离开了椅子,鱼尾撑着上半身,尾鳍比椅脚更近地贴在靴子边。
苍白肩膀一寸寸向上抬高,透窗而过的海风吹过这片灯影,吹得那鳃尖颤抖了一瞬。
“……恐惧。”终于,人鱼开口了。
但这是没有发出声音的一句。他说起恐惧,说起食物,仿佛这是一个多么不受控的字眼、落地时会吓跑这片平静,他等候了一阵,才缓慢继续:“……恐惧……的味道。”声音本身已经低如耳语,可那震动的喉咙还是在放低音量、放轻语气,他告诉他:“……不同的人,相同的味道。”尖锐的鳃影和低缓的声调一起凑近,“……恐惧……没有味道。”鼻端在空气里似有一记轻嗅,“……没有。”
凑近的脸来到了他的肩膀前,人鱼停下了声音,剩下的所有动静仅仅是一个放得更轻的嗅闻。
他嗅了嗅吹过他侧脸的海风。
呼吸藏进了风里,十足隐蔽的。然而距离如此之近,比起这模糊的喉音,艾格更清晰的感受是这阵嗅闻。他总是在嗅来嗅去,也总是在一动不动地观察什么。
嗅什么?观察什么?
……恐惧?可艾格知道自己身上没有任何恐惧。
海水的气味愈发浓郁,艾格往后靠去,偏头看着那道紧紧悬停的苍白喉颈。
“我闻起来像在恐惧?”
眼前的喉咙几度滚动,似饥饿又似克制,让人相信那是极其艰难之下才挣脱出来的一个字眼:“……你。”人鱼说。
许久都没有回答。接着,像是在寻找这问声的解答,那屏息的鼻端循着看不见的踪迹,在平静的肩膀上徘徊片刻,继续向他的鬓角凑近。
膝盖泛起一点痒意,是一缕长发落了上来,在滑动。艾格伸出手,绕过那直直的脊背,握起了这缕黑发。
他当然没有任何恐惧,这条以恐惧为食的动物却好像找到了一个已经半揭的餐盘,微不可察的呼吸逐渐变成断断续续的轻嗅。
没有人应该放任这样一个把人类当食物的兽类靠近自己的脖子。
这算是危险吗?如果是危险,可那两道尖锐的鳃正紧紧贴着黑色发际,包括呼吸在内,所有的动静都缓慢可控的、轻之又轻的,是这动物一贯的模样。
如果不算危险,可那呼吸还在继续贴近,靠在椅背上的肩膀有多么平静,这不断贴近的距离就有多么岌岌可危。很快地,断断续续的轻嗅经由一秒的绝对静止,发出细小的颤动,变成了一记明显的、长长的嗅闻——
就在这气息清楚碰上耳廓的一瞬,艾格偏开脸,本能比大脑更快一步地将手里握着的黑发拽了下去。
整张脸猝不及防被扯离原地,人鱼鳃片从发际掀起,来不及收回的呼吸顿时变成急促喘息,脖子瞬间仰成了紧紧的一道弧。
又好像刹那间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那张脸颊在抽动的同时已把鳃片扯回,他浑身上下的蓄势眨眼变成了牢牢的控制,在背后的手更用力地扯动那缕头发之前,先一步压下了竖起的尾巴。
瞬息之间,空气完全静止。
随后,人鱼抬着脸,回视头顶的绿眼睛,维持着这个被扯离的姿势,慢慢地、以确保对面能察觉的速度,让肩膀沉下了一寸。
过了片刻,又是一寸。
纹丝不动的平静回来了。
只剩被海风吹动的烛光在那双灰色瞳仁里不停闪烁。
艾格却始终没有松开握着头发的这只手。
咫尺间若有若无的气味依旧在浮动。他对着这双灰眼睛注视了一阵,等到那里面的闪烁平复,才凑上前,停顿片刻,同样在那仰起的额头前闻了闻。闻到了海水的气味,咸涩发苦,也闻到了这阵隐隐颤动的呼吸,眨眼已全部收敛,找不到半点踪迹。
“友好的。”他说,手指滑到发尾,再度握住,“我们是这么互相看待的,对吗?”
没有点头,更没有摇头。
人鱼像被固定在了这个距离内,更像是仍旧被固定在刚刚那一扯里。
友好的。他也无需摇头或点头。
无论他本身是怎样一个危险的动物,上船以来又带来了多少恐惧,但这会儿他们平静地待在同一屋檐,那盘精心烹饪的鱼还摆在桌前,这把头发不挣不扎地握在他的手里,鱼尾静止在地。
一切仿佛表明:友好的。
友好的。但你不能指望这样一条动物是完全可控的。
大半个夜晚过去了,窗外,舵楼二层投下的灯光早已熄灭。
艾格不难想象从船头望去前海的图景,雾气,黑暗,巡逻之人战战兢兢,每一个深夜,这艘被恐惧折磨着的轮船都在这样艰难地向前航行,仿佛随时都可能在下一场怪事里停摆。
在小岛码头上等到这样一艘船需要多久?一年、两年、三年……那实在是一个漫长等候。他设想过一株红珊瑚,设想过一把记忆里的仿枪,做好了见到一切久远之物的准备,却未曾设想过这样一条动物。
艾格松开手中长发,手指离开那把发尾时,人鱼像是终于回过了神,一只蹼掌抬起,在他膝盖前停了一阵,轻轻放了上去。片刻后,蹼间手指蜷动,又慢慢伸向他搭在腿上的手。
一刻之前,那只蹼掌本来就放在那里。
“不要再做奇怪的事了。”艾格说。
人鱼摸向那只手的动作顿时停住了。
“接连不断的噩梦、尸体,你把所有人都吓得不轻,这艘船上的恐惧已经够你吃了,不是吗?”话虽如此,他却并不了解一条人鱼的食量。
“够你吃吗?”
人鱼的上半身静在那里,依旧没有应声,朝他仰起的脖子也半分未动,视线像是被绑在了面前的脸上。
过了一会儿,啪嗒,这响声是尾鳍轻拍了一下地。
什么意思?艾格当然不懂他尾巴的语言。
“点头,或者摇头。”他用脚推了推地上的尾鳍,“是,或者不是。”
人鱼摸到了他膝盖上的那只手,对着指尖的动静等待了片刻,指尖一片平静。
友好的。他像是在说,慢慢握起这只手,点了点头。
艾格低头看了眼,没抽手。
“这艘船需要继续航行。”他跟握手中的舱室主人打商量,“正常的航行,你明白吗?”
人鱼摸过握住的手,手指碰过硬茧、掌纹,伸入指缝,把这个任由触碰的部位举到了脸颊边,嗅了嗅这只手的骨节。眉弓之下的阴影随着低头变深,鼻端下移,又嗅了嗅露在袖角外的手腕。这一刻,没有人能比这条动物看上去更好商量了。
他再次点了点头。
第42章
一整个上午,船头那间舱室的门窗紧紧闭合,船员进出的动静却不少,端走一个空掉的餐盘,送去一个新餐盘。
过了一阵,又送去了三桶清水。
远远地,艾格看着船员低头进去,又低头出来,注意力时不时飘去船头,心想比起清水,那动物更需要的也许会是三桶海水。
中午时候,送完餐,又有几人从底舱搬出一个挂锁的箱子送了进去,艾格认出那是武器库独有的青铜箱,上面还裹了层火.药专用的防潮焦油布。
有点摸不清那动物的意图,好奇——或是为了研究人类的武器?偌大一个舱室,他仿佛可以想象他拖着尾巴一会玩玩水,一会又翻翻宝箱的模样——倒确实比待在水舱时更惬意。艾格望着搬去武器的船员离开船头,又想,他最好不要弄出一声枪响。
然而无论那间舱室里发生了什么,哪怕是一声枪响,只要事务长没有出现在人们眼前,相比前两日血淋淋的刑讯,似乎所有动静都能被称上一句风平浪静了。
对于整艘船来说,这无疑是如释重负的一天。
没有了人鱼,没有了尸体,没有了刑讯,甚至没有了一整晚的噩梦。不止伊登一人告诉艾格自己终于睡了一个好觉,一大早开工的水手们都在相互问候好天气与彼此脸上的好精神。
站在船医室的窗口倾听甲板,海浪与鸟鸣里时不时传来一阵谈笑。
当雷格巴迈进门槛的时候,艾格最先察觉到的是一股香料味,而不是他的脚步声。
巫师的动静仿若游魂,脸色也仿若游魂,整个人萎靡得与甲板众人格格不入,像是被这大好晴日单独抛弃的那一个。
他挂着两个发青的眼圈,不声不响坐到空无一人的桌边,先是翻找出船医室的安神药粉,又对着窗边的背影闲谈了一阵天气、抱怨起自己一整晚连续不断的噩梦。
仿佛完全忘了昨晚那场不了了之的谈话。
等到艾格听了长达五分钟的自言自语,察觉到他依旧没有停下话头的意思,回头给去目光,雷格巴才揉着自己额头,停下了话音。
随后他抬起脸,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注视了一阵,迟疑道:“……是恐惧,对不对?”
巫师没有等他回答。
手臂在桌底动了动,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了桌上。
那是一截鲜红的珊瑚枝。
“从船长室顺来的。”他说,“除了一株成人高的红珊瑚,那商人的抽屉和柜子里还摆着不少这样零碎的珊瑚……有的是从商市收购,有的是从夏季海岛下挖采来。不过,那商人从来没有提起过那最大的一株的来历——”
说着,他观察起窗边人的神情,仿佛想在他脸上找找那红珊瑚的来历,或者直接问上一句“你知道吗?”但他观察了几眼,只道了一句:“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噩运,在风雨无常的海上,人们向来相信这些。”
艾格走过来,拿起了这株珊瑚。
雷格巴从他拿着珊瑚的手,看向他连眉头都没动一下的脸。
“……诅咒。”他欲言又止,“这珊瑚,跟你身上的那个诅咒——”
“是恐惧。”艾格说,把这支红珊瑚收到了兜里。
雷格巴愣了愣,没料到他就这么一口承认了。
他张开嘴巴,又闭上,有一阵没吭声,只是拿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个坦承诅咒之人,回想起他一直以来再正常不过的言谈举止,越是回想,神色越是古怪,像在看什么未曾见识过的物种,或是发现了断腿之人行走之类的离奇之事。
巫师自认对那诅咒十足了解,他想象一个身负诅咒之人——无需想象,他也算见识过被诅咒折磨着的人——没有一具血肉之躯生来完全无欲无畏,越是抵御就越是在感知,越是快麻木就越是敏锐,从人之天性里剥离这些东西,大概是比割肉剔骨更困难更狼狈的事情。
“说实话,我想象不到……”他持续打量着走向窗边的背影,还有人真的能成功抵御恐惧?他开始默算那消失之岛出事的时间,四年?五年?
“……那时候你才多大?”巫师的声音更像是在对自己说话,“这两种诅咒里,恐惧无疑是比色.欲更难办的一种……”哪怕身负诅咒的人得知了这种诅咒致命的关键,通过经验与磨炼控制住了自己的本能。哪怕他真的天赋异禀,让这种违背天性的控制持续了数月、数年……但在最开始的时候,毫无防备的时候——
“照理来说……照理来说,没有人能从诅咒之下幸免。”
没有人能幸免。艾格在他纳罕的目光里走回窗边。
为何幸免的疑问并未像以往那样冒出来。他曾走过那座城堡的每一个角落,比谁都明白巫师此刻所说——没有人。
雷格巴跟来了窗边,他把手肘撑上窗框,神色游离了一阵,时不时瞥两眼身旁的幸存之人,依旧陷在这阵苦思冥想里。
“……我要找的那个人——”他突然说,“那个巫师……”
曾经笃定过所寻之人已不在人世、指控过那人的卑劣与偷窃,这会儿他犹豫半晌,语气里却冒出了一点不确定,像猜忌又像是希冀:“他在那场诅咒里……”
“他的名字。”艾格说。
“什么?”
“你要找的那个人,他的名字?”
雷格巴看了过来:“那人向来化名一堆。”像是生怕松口的人想不起来这位故人,他又说起更多,“这世上知道他真名的人大概比知道那种诅咒的人还要少,狡诈和欺骗是那人的天性,他一直说每个巫师都应该藏好自己的名字。如果他朝你说过那些诅咒的故事,你应该不会忘记他的口音,和我一样的口音。除此之外,那人最喜欢的地方是妓院和酒馆,最常蹲的地方准是赌场和监狱,他喜欢穿得花花绿绿,喜欢炫耀一些巫师的小伎俩……”
……还喜欢假扮医生,喜欢撒谎,喜欢讲些吓唬小孩的巫师故事。艾格在心里应声。
然而异域巫师一直以来的故事却并非欺骗,最后讲的话并非谎言,那是徒劳的一声大喊——恐惧。
他告诉过他,是恐惧。
“尤克。”他告诉身旁的巫师,“他最后使用的名字。”
“……啊。”
雷格巴听出了他的用词:“……最后。”
“最后。”艾格说。
巫师的接话异常平静,又像是有点茫然:“最后……他也成了一株红珊瑚。”
没有人可以在这种诅咒里幸免。
积年已久——又仿佛是突如其来的故人恶讯让窗边的沉默持续了一阵。
巫师松开握在窗框上的手。他看了看远处的海面,又看了看底下的甲板,收回漫无目的的目光,转身走往了门口。
似乎是要踏出门槛了,但他在门边直挺挺站了半晌,又回到桌边,坐了下来。
“尤克。”许久的寂静后,他说,“那是他原本的名字。”
艾格回头看他,手指在摸过兜里的红珊瑚。
再开口时,巫师没有像往常那样询问怎么进入消失之岛,也没有询问故人的遗物所在。
“我原本以为——本以为你们岛上的这场诅咒里有他一份,他是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他一双眼睛从门外移去窗边。
“你知道这场诅咒是谁干的吗?”
窗边没有应声。
这样问着,巫师也没有指望任何应声。他已经知道在这之前,被诅咒的人除了明白恐惧与恐惧的后果,甚至不知道诅咒的真正来源是一只神秘动物。
这是绝对隐秘的咒术。
人们不会知道自己的血什么时候流到了巫师手里,不会知道自己已身中诅咒,不会知道致命之物是什么,更不会知道一只藏在森林或大海里的神秘动物。
在这艘船上,这片异域的大陆上,唯一的异域之人也许已经成了最了解这种咒术的人。
“尤克出海的时候,曾以为自己能找到一条属于大海的神秘动物,把这种诅咒完全摸透。他偷了我半把树精的头发,说那是预支的报酬——为几年后他会分享给我那份隐秘知识。”
说起故人,再多的不愉快也已烟消云散。雷格巴静了几秒,才继续道:“事实上,我始终觉得我们知道的已经够多了,巫术有巫术的禁忌,所有事情都有个探知的底线——和海上的习俗不一样,我们那里并没有‘鲜血是不祥的’这种说法,在习惯用鲜血进行祭祀的森林里,人们遭遇到这种诅咒的情况不在少数。”
“一遍又一遍的遭遇中,树精的秘密被一一挖掘,习性与弱点曝露得越来越多,神秘动物逐渐开始避开人类——从来都是这样,掌握着知识和工具,成群结队的人类总是试图走向主宰者的路——事情开始发生变化,猎物不再是完全的猎物,猎手也不再是完全的猎手。虽然这依旧是危险的事,但越来越多的巫师开始主动追寻起那种动物。”
艾格静静听着。听着那未曾见过的森林动物,脑中想的却是占领了船头舱室的那条大海动物。知识与工具并非人类的专属,那条对人类没有半点躲避的人鱼也能说上几句人言,将一把餐刀用得有条不紊,他甚至已经搬了箱火.枪进屋。
若人类真想猎取那样一只动物,大概远不止“危险”的程度,他看到巫师始终摸着手上的树枝链子。
“为了那最有价值的部位——一把头发?”
“一把头发——”雷格巴看了手上枯枝一眼,“多大的利益冒多大的风险,一把头发并不值得巫师冒这样的风险,不是吗?”
他又说:“多大的利益也让人们作多大的恶。一场诅咒——无数人的性命,这样的恶行能换来的东西——一片能换金子的香料树?一堆能带来好运的红珊瑚?不。”他摇了摇头,“当然不止这些。”
第43章
“我和尤克是在一场祭祀里发现了这种诅咒最大的秘密。”
这样说着,巫师又是斟酌了好一阵。
“你听过那种祭祀吗?”他问,“人们把鲜血滴入瓦罐,通过祭司的手呈上祭台,以祈求神明的祝福。”
艾格听过,却并没有见过。
无论他自己对流血是多么不忌讳,但海上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认为鲜血是不详的,祭台上人们更喜欢摆一些牛羊家畜。
“那是森林里再寻常不过的一种祭祀,没人会想到这种祭祀会招来一只神秘动物。”
“起先,我们以为吸引那种动物的仅仅是人类的鲜血,巫师们已经发现——那种由鲜血联结、会产生诅咒的色.欲和它们平常食用的色.欲是完全不同的,就像……”他思索了一瞬,“就像人类的食物有味道的差别。”
“如果说寻常的色.欲是寡淡无味的,那么,那种会令诅咒生效的色.欲对于它们来说,也许就是无上美味。”
“兽类最激烈的欲求不过就是一口食物而已,不是吗?逮着机会,它们将嗅着血腥过来,把每一个人都变成香料树。为此我们纳闷了很久,要知道,照森林里祭祀的频率和习惯,我们走过的地方早该遍地都是香料树了,遇到的树精也不该仅有那么两三只。”
然而事实上,哪怕这种诅咒在森林里称得上常见,那也仅仅是相对大海而言。
神秘动物至今仍是人们口中的传说。
“后来我们发现,强大的咒术总是伴随着各种各样的禁忌与条件,这种法则同样适用于一条志怪动物——诅咒的能力对它们来说,也许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无所顾忌,甚至……每一只志怪动物从诞生到死亡,仅仅只能施展一场那样的诅咒。”
巫师盯着手上的树枝,回想的模样让人相信每一句话都是亲眼见证。
“它们也并非拿到鲜血就能施展诅咒,大多数咒术往往会需要一个仪式。”
“而那一场祭祀里,把它们招来的除了鲜血,确实还有另一种东西。”巫师告诉他,“那是祭司对祝福的祈求。”
艾格看着他:“祝福。”
“没错,祝福。”
巫师重复这本该寓意美好的字眼,语气里却有着和道出“诅咒”时如出一辙的顾虑。
他说起那场祭祀:“老祭司背叛了那一场祭祀——疾病缠身,半只脚踏进棺材,他或许已经失去了信仰,又或许被衰老和病痛折磨得不得不求助信仰。他捧着所有人的鲜血,念出的祷词却不是村子的风调雨顺,而是自己的长命百岁……我猜哪怕是信仰最坚定的时候,那祭司也不曾幻想过这样一种结果——”
“有只树精拿走了所有人的鲜血,接着,它通过鲜血诅咒了整个村子,也通过鲜血祝福了那个老祭司——他的祈求成功了。”
“村子里的人变成了一片香料树,唯独他重获新生、长命百岁了。”
艾格与巫师对视。
隔着半个屋子与透窗的日光,彼此的声音无比清晰。
“这是诅咒能换来的东西。”他说。
“这是诅咒能换来的东西。”雷格巴肯定着。
却好像希望这个事实还有怀疑的余地,“我们发现了这个秘密……紧接着又有几个巫师察觉到了这个秘密,这……足以引起疯狂的秘密——”
“也许那种动物身上最强大的不只是诅咒的能力。也许在诅咒一群人的同时,它们还会祝福一个人。也许人类变成一株香料树的同时……那种能让老者重获新生、让病者顽疾自愈、让一具血肉之躯超越自然之力的巫术……也是存在的。”
“那确实像一场祭祀。”他陷入回忆,“没有神明,没有恶魔,有且仅有一只志怪动物的祭祀——人类向那种动物献出鲜血,献出那些被诅咒的生命,献出那些人最寻常不过一口色.欲……”
“……可以换得一个降临己身的祝福。”
他停下了话音。
又似乎还有无数未竟之言留在这句话里,一双眼睛往窗边身影投去了注视。
那是轻易就能读懂的未竟之言。
一个传说中的、超越自然之力的祝福——天平的一端是那样一个祝福,另一端是无数人的生命。大概只有在最老套的童话故事里,人性的天平才从来不会摇摆倾斜。
如果知道了这个秘密,如果有那么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事实是追寻鲜血与那种动物的脚步再也没有停歇。
巫师沉默的注视里,窗边人的眼睛已经从屋内移向了窗外,不再是倾听的样子。
他像是再平静不过地接受了这个秘密,接受了这场诅咒背后可能存在的一个图谋。
这场诅咒背后有多少图谋?
一个祝福。艾格望着窗外一只来回踱步的海鸥,感到这秘密的冗长和陈旧,像千篇一律的童话故事那千篇一律的反面。
一个祝福。一顿美餐。财富与权利。一种能带来财富与权利的武器。这世上有多少张嘴巴就有多少种欲求,如果将那些欲求一一探究,那注定是一个乏味的、费时的、永远重复的过程。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对这个秘密发表任何看法。
雷格巴同样没再继续谈论这个秘密,他想告知也并非是这个隐秘本身。
“……无论如何,你幸存了下来。有人从一场诅咒里幸存了。”他加重了语气,“所以,对于那个巫师和那条动物来说,这场交易还没结束——它的诅咒还没完成,他的祝福也没完全获得。”
一整座岛屿的诅咒,降临于那样一个家族的诅咒,多少时间?多少筹谋?古老岛屿覆灭的全貌不得而知,唯有经验在告诉巫师,兽类不会放过嘴边的每一口食物,准备了这场诅咒的人也不会轻易放弃那个祝福,事情也许就差一步——却还没有结束。
“也许海上远比想象中的危险……如果有那么一些人在寻找幸存者,他们的目的不会只是宝藏,也不会只是幸存者的彻底灭亡……诅咒就在你的身上,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你身上的恐惧,最后一份恐惧。
巫师想提醒,却在这一瞬忽而停下了话音。
恐惧——那是未知巫师的企图。然而在这之前,那首先是身负诅咒之人必须时时铭记、时时抵御的东西。他无需提醒。
望着窗边无动于衷的背影,巫师继而想到了他刚刚一口承认诅咒的模样:是恐惧。
尽管已经谈论过不少隐秘,但显而易见,两人之间还远远称不上信任。巫师甚至怀疑在这种巨变下幸存的人是否还会拥有信任。
然而他向他承认了这个致命之物,“是恐惧”,像在道一声事不关己的招呼。
色.欲的引发可以施加手段,恐惧同样。
如果说身负诅咒的人已经掉进了一个四处刀刃的陷阱,那么,把“恐惧”告诉一个并不信任的巫师,无疑是在这陷阱里再添了一把可以从头顶准确扎来的利刃。
什么样的人会不在乎周身刀刃是多是少、是迟钝是锋利?巫师出神心想,那必然是铜墙铁壁之人。
窗边的身影平静、清晰,猜测中的险境似乎并不存在。巫师透过那唯一的背影,望进那场已经尘埃落定的诅咒,却仍旧在为所有探寻感到迷茫。
他还想知道岛屿为何消失了,想知道故人的遗物所在,想要问问那一株红珊瑚最后伫立在了哪里。他低下头,一一打量过桌上药箱里的东西,那些熟悉的东西: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还没染上鲜血的绷带……
……他同样在想象那么一双取过故人鲜血的手。
“如果诅咒一直没有生效,你……”
幸存之人会期望那满手鲜血之人找来吗?会想要看清仇者的面孔吗?巫师沉默片刻。
“你……会想要复仇吗?”
没有应声,当然没有应声。幸存之人有多稀少,那探寻的路就有多么艰难,这诅咒有多隐秘,背后的人藏得就有多深。
最可怕的不是复仇如何无望,而是你压根不知道仇者的面孔。
“……尤克信任过你。”
再开口时,巫师似乎是想叙旧,可他说了一句,就再度陷入了沉默,毫无头绪的样子。
“他信任过你……否则不会告诉你那个咒术的故事。他再怎么喜欢炫耀巫术,也不会把那样一个禁忌的咒术随便说出口……他总是把名字藏得比钱包还严实,他也信任过你们那座岛。”
他对着那药箱看了许久。
一整个岛的诅咒,就是一整个岛的鲜血……森林里的巫师能够不知不觉拿到人们的鲜血是因为祭祀,那海岛上的呢?
“……他比谁都深知鲜血的忌讳,生病时,他不会让任何一条水蛭碰到自己,受伤后,他会烧掉每一条绷带,他不会参加祭祀,他注意着自己每一滴鲜血的去向……我没法想象……如果真有那么一个人,我没法想象有谁能够拿到他的血,到底——”
巫师的话音忽地停止。
停止于门外响起的一道脚步声。
微弱又迟缓的,轻一步重一步,独属于年迈之人的步伐来到了门边。
木门推开,被船长召去了一上午的巴耐医生回来了。
屋内的交谈彻底结束。
雷格巴带着两包安神药离开的时候,满屋寂静里,医生对着他的背影看了好几眼。
“看得出来,他睡得不太好……异域来的人大概跟我一样,很难适应海上风浪。”
老人走到角落,给自己泡起相同的安神药。他从船长室一路走来,想必已经听闻了人鱼消失的消息,这一回并没有像以往那么神色沉重。
照例絮叨了两句船长不见好的肺病,把药粉抖进杯中后,他的话题重又转回刚刚离开的人身上:“一个异域来的年轻人——说来你又要厌烦了,他让我想起尤克。”
艾格坐回桌边,漫不经心应着:“谁?”
医生对他的记性见怪不怪。
“城堡里的医生,我原来的助手。和刚刚那个年轻人差不多的口音,差不多的装扮,喜欢在手腕上编树枝,不记得了吗?”
老人陷入回想,露出了一点笑意。
“奥,你好像一直不太喜欢他……他总是给你开最苦的药,又总爱把你的绷带打成像蝴蝶一样的结,甚至还偷过你的火.枪拿去换金币……仔细想想,他确实挺惹孩子讨厌的。你嘴上说着不跟他计较,却不知道自己每次假装原谅的时候耳朵气得有多红——”老人摇着头,一边端着杯子转回身。
带笑的话忽地停下了。
“那是什么?”他问,喝了一口杯中药水,看着艾格从兜里拿出来的东西。
“红珊瑚。”
“哪来的?”
艾格又盯着这片红色看了一阵,才道:“捡来的。”
最容易的谎言由沉默构成,不得不开口的时候,越少的字句是越好的选择。
“捡来的?”医生疑惑了一句,却并非在怀疑那是谎言,“从哪儿捡的?”
艾格没有应声。
医生也没有追问,只是建议他把这支珊瑚放在船医室。
“下午我让人去问问,丢了这支东西的人肯定急着找回来,如果哪个船员带着这样一支红珊瑚,那他大概是把它当作了护身符。”
他喝完了一杯安神药,又道:“说起来,船长室的红珊瑚也不少……红珊瑚能让行船远离噩运,海上的人都信这些……也许我也该去向船长讨要几枝,让你们放在身上,红珊瑚不止能庇佑行船,还能给孩子带来幸运,保佑你们免受疾病和噩梦的侵扰。”
艾格等他说完了这迷信的一通,才敲了敲桌上药箱,道:“你是医生,不是巫师。”
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提醒。
医生不再说了,慢慢摇了摇头:“你一向不信这些。”
“你却开始迷信那些。”
医生没有否认,只是走向角落,又拿出一罐安神药粉,叹了声气。
那是一种熟悉的叹气。
老人仿佛快被时间击垮了。小岛上日复一日的等候里,消失之岛远在天际,海上怪谭越传越广。老人逐渐声称怀疑,怀疑自己坚信的真理。
又开始声称相信,相信那未知敌人的危险莫测,相信那不可对抗的神秘之力。
听着这一声叹气,艾格在望向这截红珊瑚,他已经把它放到了药箱里。
试图从这片红色上找到半点幸运的象征,但他什么都没找到,摸起来只是一截冰冷的石质,看起来也只是一个僵硬的形状。
像手指。他出神地想。
巫师不了了之的一段话似乎还留在这个屋里——你想要复仇吗。
艾格抬起头,看向那佝偻背影。
他试图回想一些复仇的故事。
诸多故事曾由老人向他娓娓道来,包括复仇。童话故事总有各种甜美外衣,正义总会战胜邪恶,结局总会美好如初,连仇恨都好像是温情脉脉的。
想来想去,他真正见识过的仇恨,似乎只有一头森林里的兽类。
他曾宰杀过一头灰狼。
隔天回到那血迹未干的地方,看到血泥被利爪刨了个彻底,而密林一头传来了声声凄厉狼嗥。母子,伴侣,他猜想过死去的狼和那一头狼的关系。
那是一种铭记丧亲之仇的动物,也是一种懂得判断猎物的动物。仇恨已经让它四处留下血色爪印,可它能够判断人类回视的眼神,能够判断人类的体格与武器,于是它仅仅是潜在密林深处,日复一日,从暗地里投来一双死死跟随的狰狞眼睛。
他曾一遍又一遍走过树影幢幢的深夜密林,用脊背感受过黑暗里的虎视眈眈,偶尔他顺着地上的爪印,回视远处那双幽绿的兽瞳,会认出那种东西:
仇恨。
是刻骨的仇恨。
咳嗽声开始从屋中升起,断断续续的,虚弱得像烛火。让艾格想起头枕手臂,睁眼望着诊所屋顶,隔着一堵墙壁听过的那无数个小岛深夜。
偶尔他分不清那是恐惧的幻境还是真实之景——他感到阴影中有条巨大的水蛭一直蜷在那里,蜷在逝去的岛屿上方,黝黑泛光,是食饱鲜血的样子。
可他闭上眼睛,又睁开眼睛,转头看去——阴影中并非可怖水蛭,而是那样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慈祥,温和,美德远近闻名。那些割过腐肉的匕首,盛过鲜血的碗罐,还没染上鲜血的绷带,就在他手中的药箱里。
医生老了。
老到再平和的深夜也不能有场安稳觉。老到需要人时时看候,才能确保他没有一脚踏进那永久的安眠之所。
艾格枕上椅背,睁眼望向头顶,天花板底下是咳嗽终于停歇的寂静。一声疲惫的呵欠响起,屋内的人喝起了第二杯安神药。
“睡得不太好,对吗?”
一如既往地,他听着那些声音问道。
第44章
颠簸的海浪,鼓噪的风帆,年迈体虚,腰酸背痛,太多的理由可以用来解释一个老人日复一日的不得安眠,也许是这一上午听过的毫无意义的闲话已经够多,这一回艾格没再仔细去听。
离开船医室,拿面包屑喂了会儿海鸥,无所事事地在甲板闲逛了一下午,入夜后他照旧睡了个好觉。
他本不应该在半夜醒来。这是个再安稳不过的晴夜,睡梦沉得像掉进了海底,舱室里也没出现任何能搅到安眠的动静。
然而大脑却像是对这种苏醒并不陌生,在眼睛睁开的同时,所有意识也分秒不差地回笼——那一道视线仅仅隔着半个屋子的距离,有的时候,后颈皮肤上的感官往往会比耳朵或眼睛更敏锐。
枕着手臂,他没有动弹,移目去看地上的爬梯影子。
悄无声息地,一条鱼尾正在往爬梯上方收去,若这会儿他没定睛细看,铁定会以为那只是风吹吊床时的一阵眼花。
眼瞧着那条尾巴的影子一点一点消失在了通风口,活像一只从人类厨房偷食的动物钻回了洞穴,艾格这才翻身看向空荡荡的爬梯,闭眼静躺两秒,伸腿下了地板。
一条鱼尾巴在地上能溜多快?他从通风口探出肩膀的时候,那正在后撤的身影甚至还没转过身,抬起来的灰眼珠清晰地暴露在了夜色里。
“你又来了。”
没等地上的黑尾彻底缩走,艾格伸出一只手,准确抓住了那截尾巴。甲板湿滑,鱼尾比甲板更滑,他稍一使劲,人鱼的手肘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撑地的闷响,眨眼就被连尾带头地拖回了通风口。
蹼掌压出一连串滑痕,人鱼从甲板仰起上半身,目光与呼吸齐齐撞上通风口抬起来的面孔。一瞬间艾格闻到了他披散下来的长发,发丝都已干透,没有水滴,更没有气味。他顺手摸了把底下爬梯,同样不见湿润。如果不是他本能警觉,碰巧醒来,这倒是一次彻底不留痕迹的造访。
“你瞧见过人类在水里扑腾的样子吗,会觉得他们不够灵活吗?”他把逮到的这截尾巴递出去,递到这位不速之客的眼皮底下,“跟人类见你在地上用尾巴跑路的模样差不多。”
而被逮的不速之客维持着撑地不动的姿势,有那么几秒,他目光完全避开了眼前尾鳍,好似这垂落的柔软之物不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可即便如此,他神情里也找不到半点闪烁或被抓应有的慌乱,若此刻他开口说一句碰巧路过,说不定艾格会点头相信。那双灰眼珠先是看了看握着尾鳍的一只手,又看向扶在黑鳞上的另一只手,他似乎是想动一动这一整条尾巴,但眼睛来到人类抬起来的脸上,就再也没了半点动静。
就着昏沉夜色,艾格扫视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认出了这种一动不动的凝视。他显然不是碰巧路过。
“大半夜的,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舱室里,另外两个吊床传来的鼾声不绝于耳,艾格脸上同样残存困意,好端端一场觉,没人乐意睡到一半莫名醒来。
人鱼凝视那一双睁开不久的睡眼,又看向他掉了颗扣子的衣领,端详他浑身上下乱糟糟的褶皱。每一个从吊床里下来的船员都是这样,吊床狭窄,麻绳粗糙,再平稳的躺姿,都免不了睡得像被身底麻绳捆了一遭。
凝视从领口滑到鬓角,明明才一个白日没见,那双灰眼珠来回细看的模样,却仿佛眼皮底下是一个多么久违的面孔。他甚至伸出了一只蹼掌——那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伸出来的一只手——睡乱的几缕红发支起在夜风里,他观察着底下的神情,蹼掌在半空停留两秒,碰上了翘得最高的那缕发梢。
艾格抬起眼皮,只看到一只蜷起手指的蹼掌慢腾腾收了回去。仿佛有道触感在头顶摸了一瞬,但那轻微得像风吹一样难察。
他与那双半天没眨一下的灰眼珠对视。
等了片刻,没等到他的开口应声。
他已然见识了这条深海动物诸多行径的古怪难解,别说半夜窥视一间人类舱室,要是哪天他坐到白天众目睽睽的桅杆顶上,他好像也不会太过惊讶。艾格松开手里的尾鳍,手里的尾鳍却没松开他的手腕。
他低下头,顺着寸寸黑鳞看去,这才发现这条鱼尾跟以往细微的不同,黑鳞暗沉,尾鳍也不见以往的柔软湿润,让人想到鱼类晒过后的缺水样子。
他又仔细摸了摸,鳞片一旦紧绷起来,触感则更显干燥僵硬。
船头舱室应有尽有,和以往不同的大概是少了个装满海水的池子。从昨夜上船开始,这条鱼尾就再也没有出过那间舱室,算算时间,也得有一天一夜了,一条深海的鱼该离开海水这么长时间吗?艾格摸着这把鱼尾,望去船头。灯光在远处隐约闪烁。
天都快亮了,他想。随后他松开手,从爬梯来到甲板,站起身道:“起来,去你的舱室看一看。”
走了两步,没听见动静,回过头,人鱼正在朝他直起身体,地上的黑尾却不见动弹,小半条依旧垂落在通风口。
见他看来,尾巴往前动了动,苍白肩头就快要碰上他的手肘。被发现行迹,被逮住尾巴,自始至终不见他有半点心虚,此刻挪着鱼尾跟不上来的样子倒是露出了一点困顿。
艾格上下扫了他一眼,收回了刚刚递出的一只手。
伸出去的蹼掌落了个空,人鱼仰头看他。
“我先走一步。”两只手放回兜里,艾格迈开脚,靴子离开前碰了碰地上躺着不动的尾巴,“怎么过来的,怎么回去。你慢慢来,回到船头正好可以瞧一眼前边升起的太阳。”
人鱼原地静立,注视面前背影。背影在和脚步声一起远去,注视很快变成了眺望。半晌,鱼尾滑过背后,扫落支起来的舱室顶板。通风口啪地盖上,隔断了底下连绵鼾声。
尾鳍绕去身前,摸了摸地上刚留下的靴子印记。随后他直起身,沿着一个接一个的脚印,慢慢跟了上去。
靠近船首楼,才发现二楼的船长室窗户还透着光。且那亮度不是睡前会忘关的光,那可能是老眼昏花者在地上找一根针才会亮起的灯盏数。
走过甲板上的灯光边缘,艾格停在了屋檐底下。
他想到了晚餐后船长侍从到船医室的传召。提上油灯,医生照例跟随前往,这之后他有离开船长室吗?回想了几秒,答案是他并未留意。在这艘船上,人人都知现任船医自打被强绑上船,两条老腿一天要跑七八趟船长室。无论白天深夜,他得像勤恳水手照料暴雨里的风帆那样,寸步不离地照料这艘船最重要的病人。
靠在门边,艾格听了一耳朵楼上动静,听到了几声模糊的咳嗽。分不清是来自一个老人还是一个病秧子,又或是两者的此起彼伏。
他没再细听,推门进屋。
粗粗一扫墙角,装着清水的三个桶与两个木箱并排而立。掀开水桶看了看,只有一桶水有用过的痕迹,用了小半桶,剩了大半桶。艾格想起了海鱼放进淡水、不出半日总会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径直找去屋内的盥洗室,拖出一个宽大浴桶,又找了把绳子和一个空桶。随后他避开灯光,到黑漆漆的舷边打起海水。来回间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楼上楼下仅隔了薄薄一层地板,疾病缠身的船长可能坏了肺、坏了腿,但没人说过他还坏了两只耳朵。
人鱼悄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浴桶里的海水还没打满,东边的太阳更没升起。半刻钟,艾格回头看他,倒是比想象中的快多了。
第45章
最后一桶海水拎回来,关上门,艾格看到屋里的人鱼正立在浴桶旁,一只蹼掌伸进去碰了碰水面。
浴桶不到半人高,一眼就能看到桶底,但他朝着桶内瞧来瞧去的模样直让人怀疑那是一个长满了花的池塘。
地上的半条鱼尾环抱着那只浴桶,慢腾腾旋移了半圈。
他没有进水,首先点起了灯。
拉开抽屉,拿起一个火折,在油灯上取火,手拢火苗,慢慢点燃另一盏。油灯挂上墙壁,人鱼侧过身,灰眼珠与满溢的灯光一起照上浴桶旁的人影。
艾格将他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有的时候,不得不承认这条动物学起人类之举、用起人类舱室来丝毫不显违和。他似乎已经把这间舱室摸了个透,灯光下,半空的水杯和航海图一起摆在长桌,黑色外袍列挂于墙,都是比昨晚更具人气的模样。
他甚至拿起一块帕子,慢腾腾擦干了自己刚刚碰过水面的手指。
海水倒完,艾格本想敲敲桶,示意那条仍在屋内游曳的鱼尾进来待着。
却见人鱼穿过半间屋子,去往了另一头的床榻边。
船首楼的睡卧处自然不像甲板下那样,是几根绳子拉出来的吊床,也不像船医室那样只是窄窄一具木板,床帷掀开,露出的床榻能抵小半间甲板下的舱室。
榻上是一层海豹皮,也许是不久前才从柜中拿出,在灯下泛着崭新的光泽。艾格一眼看去,只觉那张床似比昨日高出了一截,顺着最顶上的海豹皮往下看,垫了有四层毛皮?还是五层?人鱼抚平那柔软至极的床榻边缘,转过脸来望他。
他没有说话,朝他轻轻拍了拍床榻。
如果那张床是桌边拉开的一把椅子,旁边再摆两套茶具,他看上去就像任何一个在彬彬有礼招呼客人就坐的屋主了。
“让我坐?”
人鱼半截尾巴轻轻扫过床前地面,像在扫去不存在的灰尘。他点点头。
艾格没动弹,站在原地远远地看。
这会儿他又开始怀疑床边的动物是否分得清桌椅和卧榻,别说铺着几层崭新的毛皮,就算那里铺满了黄金,他也没有往一张陌生床榻上坐去的习惯。他擦净手上海水,瞥见桌上的空餐盘,心想用人类的餐、住人类的地盘,比巡逻水手还准时的夜半出游,再加整理那么一张人类床铺,这动物在这艘船大概迷上了什么奇怪的人类游戏。
然而不论他想摆弄餐刀还是床铺,现在这些总比之前的尸体游戏要无害。
不再继续观察人这间屋子的边边角角,艾格转而望去窗口,离天亮还有段时间,屋外这一拨巡逻脚步声就快过去,他打算回到船尾,在船医室的椅子上继续打会儿盹。
就在这时,屋子另一头传来了细微的东西拖地声。转过头,鱼尾在动,慢慢地,一个青铜箱被人鱼拖到了床榻边。
箱盖打开,艾格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住了。
一整箱转轮火.枪。
商船财大气粗、处处考究,连武器都带着藏品般的工艺,箱中冒出的铜与精钢保养良好,泛着比金银更引人瞩目的冷光。
人鱼顺着他的视线落点,伸手从箱中拿出了一把火.枪。
格外精美的一把,长仅六英寸,齿轮咬合,筒座镶嵌,外露的每一个构件都在彰显机械的精度。
艾格眼睛不由跟随移动,见那蹼掌握着枪,慢慢放到了那张床榻上。
柔软毛皮的映衬下,金属更显流光溢彩。
艾格看看床上的那把火.枪,又看看人鱼静候在那的模样。一时间谁也没有动弹。
直到人鱼再次从箱中拿出了一叠金属。
这回是已经拆卸过的一把枪,灰眼睛依旧望着脚步不动的人,金属零件被一个接一个摆上那张床榻,井然有序地,像极了诱人餐点一一被摆盘上桌。
随后鱼尾退开一点距离,灯光越过苍白肩膀,完全打亮床榻上的火.枪。
隔着半个屋子的注视没持续太久,用眼睛盘点完一把枪所有熟识的零件,艾格已经挪动双脚,走了过去。
“……你拆的?”他问。
人鱼没有否认,只是朝他递出一个描金的枪管,底下鱼尾无声环绕,于是走近的双脚就停在了长尾与床榻间。
艾格接过枪管,摸了两下,人鱼递来了第二个配件,他再度接过,金属合扣金属,一眨眼,手上已经开始本能地组装起这把火.枪。
盯着满床金属望了两秒,随后他转过身,在床上坐了下来。
身下柔软凹陷的同时,一种区别于屋外夜风的海水味也在裹上鼻端,那味道本已随着湿淋淋的鱼尾抹遍了这间屋子的所有角落,久闻之后并不易察,可这床帷间似乎又是另一种浓度。
气味的沾染密不透风,艾格下意识动了动鼻子,朝身旁瞥去。
一条手臂则搁在他的身侧,鱼尾横摆,围在他的脚边。人鱼席地靠坐,尾鳍在缓慢而小幅地拍过地面,放松又惬意的样子,好像床边这块地板是个多么舒适的软塌,不用细闻,也知那披散的黑发是所有气味的来源。
见他看来,他随之抬眼,分秒不差地继续递出一个零件。
组装火.枪的双手没有停,而那双灰眼睛也没有移开,目光是比周身气味还要明显的切肤之感。
渐渐地,艾格的手不由慢了下来,感觉自己不像是在摆弄熟悉的武器,倒像是在为那双灰眼睛表演摆弄武器。这节目大概让一旁的观看者十足的津津有味。
他停下手,转而望去地上敞开的青铜箱,里面更有另外两把枪被拆得七零八落。
这确实是一个个再熟悉不过的配件,继而他想起早在一定年纪,每每到手的枪械都已是完整的真枪实弹,这种零件组装仅仅出现在最开始接触枪械的时候。孩童控制不了火.药的危险,又总是摸到一把枪就不放手,于是散装的零件就成了长辈们打发孩子最合适的玩具。
人鱼循着他的视线看向青铜箱,又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