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他第一次见到杨康的时候,也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人生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
此时细细思索,他也无法预知,如果那一晚没有遇见杨康,他的人生又会走向怎样的方向。
“我总是在想这件事情,却完全想不出一个能够让我觉得合理的另外一种结果。”
“我想这大概就是师兄的命,也是我的命。”
方多情端起茶壶,为杨康续上一杯热茶。
杨康看着茶碗中泛起的沫子,似乎是看到自己的心中渐渐涌现出的那些阴暗的思想,忽然觉得过往种种,充满讽刺意味。
“那个时候我是赵王府的小王爷,身份尊贵,师兄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夫罢了。”
“明明是我最先认识的师父,为师父安排了合她心意的练功的地方,可为什么,师兄你反而成为了师父身边最亲近的人?”
“明明我拥有最好的身世,最好的资源,可三年之后再见,为什么武功却连师兄一点皮毛都不如?”
“这个世界,偏袒师兄,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杨康说完这番话,举起茶碗,不顾茶水还烫,又一次一饮而尽。
他感受着热茶流淌过食道的痛苦的灼热之感,脸色也不禁变得痛苦起来。
“明明师兄很照顾我,让我们一家人得以团聚,过上好日子,我却一直在阴暗的沟壑里嫉妒着师兄所拥有的一切。”
“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去想,如果让我站在师兄的位置上,会不会也能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伟大事业?”
“原本我也只是想想罢了,毕竟我不是明教教主,没有明教的支持,也没有师兄的广大人脉。”
“可是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我娘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和地位。”
“属于佛母的虔诚信仰,让我的心中不可抑制的萌发了许多本不该有的念头。”
“我忍了又忍,思索再三,还是假借佛母之名成立了白莲教,自号白莲道人,自封左护法!”
左护法,白莲道人!
小龙女听见杨康这一番话,不禁深深吸气,又轻轻吐气。
纵然他们早就已经猜到了一切,可当真的听到杨康亲口承认时,她这心里还是忍不住轻轻颤抖了一下。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大概谁也不敢相信,杨康身为方多情的师弟,如今的康国公,竟是曾做出过如此荒唐的事情!
甚至于,一度让她觉得魔幻、荒诞!
“你也觉得我很荒唐,对不对?”
杨康察觉到小龙女脸上的神色变化,苦笑一声。
“我也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才会做出这么没有脑子的事情。”
“后来,我意识到这件事情做的不妥,我想放弃,但是……有些迟了。”
“白莲教的教义简单,传播之快,接受程度之高,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当我想要去控制它的时候,它已经野蛮的发展出无数的流派,宛如野草,斩之不尽。”
这并非是杨康眼见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被发现而说的找补之言,而是事实。
他当初搞出白莲教,本就是因为心中对方多情的嫉妒。
他从来没有想过可以凭借白莲教去推翻方多情,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的知道方多情的武功有多么恐怖。
一旦他胆敢暴露任何野心,那么凭借方多情的武功,足以杀他一百遍!
所以,当初他在成立白莲教的时候留了一个心眼儿。
他以白莲道人自居,没有让任何人见过自己的模样。
同时,也没有让任何人见过身为佛母的包惜弱。
他本以为,只要他们可以将身份隐藏好,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
如今方多情已经查到了他母亲的头上,这就说明他在之前所有的布局都已经失去应有的效果。
“既然你要隐藏自己的身份,为何会让普贤知道淀山湖白莲堂的存在?”
小龙女终于是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开口询问。
如果不是因为他们捉住了普贤禅师,大概也无法追查到这里。
面对小龙女的疑问,杨康长叹一声。
“多年前,我曾在东林寺待过一段时间。”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接触到了白莲宗,所以才会在之后想到去发展白莲教。”
“所以,在最初的时候,我对普贤禅师,未曾有过太多隐瞒。”
“他也是唯一一个,知晓淀山湖白莲堂存在的人。”
“三年前,当我想要切割和白莲教之间的关系的时候,我也曾想过要杀人灭口,不过后来还是放弃了。”
现在想想,如果当初他选择杀死普贤禅师这个唯一的知情者,也许就不会有今日之事。
但是过去的他,并没有办法预见如今的一切。
若他能预见如今的一切,那他也就不会去做这样的蠢事了。
杨康把自己想要说的话,该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他站起身来,在方多情的面前跪下,重重磕头。
“师兄,白莲教之事,乃是我一手促成。”
“我娘,还有朱砂,她们对此事是一概不知,还请师兄明察。”
“所有罪责,我自一力承担!”
一直在沉默着喝茶的方多情听见杨康这一番话,终于是有了反应。
“你起了一个好头啊。”
方多情望着跪在面前的杨康,心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他听到杨康说了这么多,其实是可以理解杨康曾经的心情的。
那种一直生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中,羡慕、嫉妒、压抑、渴望充斥在心头的感觉,五味杂陈。
会因为一时的冲动,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情,这很正常。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决不能简简单单归咎于一时冲动,那么简单。
不然的话,他如何去面对那些因为白莲教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
“请师兄责罚!”
杨康声泪俱下。
如今的他,比起过去已经成熟了许多。
可终究是成熟的太晚了一些!
“教主!”
院子里,忽然传来朱砂的呼声。
朱砂挺着肚子,在包惜弱的搀扶下,快步行来。
她望见跪在方多情面前的杨康,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一片,腿上一软就朝着地上瘫去。
“娘子……”
杨康抬头转眸。
他望见朱砂那难看到几乎没有血色的脸色,悔恨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小龙女飞快上前,帮助包惜弱将朱砂搀扶起来。
她抬手将一股柔和的内力渡入朱砂的体内,这才让朱砂的气色变得好看了一些。
“多谢龙小姐。”
朱砂感激的看了一眼小龙女,旋即又转头看向方多情。
她不顾小龙女和包惜弱的阻拦,双膝跪地。
“教主!”
朱砂只是哽咽着呼唤方多情,却并没有说出任何替杨康求情的话。
因为她不知道杨康究竟犯了什么错,更是不敢知道!
她所能做的,唯有遵从自己登山之时对杨康所说的那一番话。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杨康有错,要杀头,那她自当陪伴九泉之下!
方多情缓缓起身,走向朱砂。
他弯腰亲手将朱砂搀扶起来。
“不管你心里怎么想,孩子始终是无辜的。”
“教主……”
朱砂哽咽流泪。
“杨康的事情,你现在不必知道太多,安心养胎,等生下孩子之后,自会有一个结果。”
方多情并未将有关白莲教的事情告诉朱砂。
因为他担心朱砂知道实情之后,情绪激动之下会早产。
杨康的罪,等到朱砂的孩子出生之后再去惩戒也不迟。
朱砂听见方多情这一番话,深知方多情是在为她以及肚子里的孩子做考虑。
她也清楚的知道,杨康所犯之罪定然不小,不然的话方多情一定会把事情说开,不会让她一直提心吊胆。
想到这些,她这心中,不禁愈发的慌乱。
“送她回去休息,你先陪在她身边,好好照顾她。”
方多情转头看了一眼小龙女,示意小龙女护送朱砂离开。
小龙女轻轻点头,就要搀扶朱砂离开。
但是朱砂却紧紧抓着方多情的衣袖,不肯松开。
她望着方多情,红肿的双眼之中满是紧张,又充斥着浓浓哀求。
方多情明白朱砂为何不肯离开,他握住朱砂的手,轻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
朱砂缓缓转头,看了一眼还跪伏在地,身体不住颤抖的杨康,似乎有千千万万的话想说。
可她终究是没再说什么,转身随小龙女离去。
方多情目送朱砂离开,又看向杨康。
“从今日起,你就禁足在这普光王寺之中,哪里也不许去,直到朱砂生产为止。”
杨康听见方多情这一番话,立刻激动的连连磕头。
“多谢师兄!”
“我不是为你,是为了朱砂和她肚子里的孩子着想,你的罪责,逃不掉的!”
此时此刻,杨康除了向方多情道谢,也再说不出别的话了。
方多情也没有心情和杨康多说些什么,摆了摆手,示意杨康去寻朱砂,好让朱砂安心。
杨康起身,踉跄出门,往隔壁白莲堂行去。
不多时,方多情就见到小龙女从隔壁回来。
“如何?”
“朱砂婶婶本来还很难过,但是看到师叔安然无恙,就放下心来睡着了。”
说到这里,小龙女忍不住叹了口气。
真是造孽!
“你写一封信,让梅花桩的探子送去京都,交到你小师娘的手中。”
方多情对小龙女吩咐一声。
不管怎么说,杨康都是他的师弟,是梅若华的弟子。
他在处置杨康之前,理应和梅若华知会一声。
小龙女明白方多情的意思,轻轻点头。
“我这就去。”
方多情目送小龙女的身影远去,旋即转头看向白莲堂的方向。
此时此刻,包惜弱就站在白莲堂的门口,正望向这边。
她见到方多情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就缓缓走了过来。
“奴家拜见方神医。”
“婶婶不必如此客气。”
“康儿犯了大错,奴家实在是当不起这声婶婶。”
“这是他自己的错,与别人无关。”
“方神医,你能不能告诉我,康儿他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包惜弱望着方多情,目光复杂。
朱砂怀有身孕,不能受到太大的刺激,所以方多情暂时瞒着朱砂,她可以理解。
不过她并没有身孕,也没有那么多顾忌,不管最后是不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她总该要知道杨康究竟犯了什么罪。
“杨康私自借用你的佛母名号,创立了一个民间社团组织,叫做白莲教。”
包惜弱听到“白莲教”这三个字不由得愣了一下,下意识转头将目光看向那悬挂在禅院上方的牌匾。
“前些年战火四起,民不聊生,白莲教发展迅猛,衍生出许多流派,收纳信徒无数。”
“如今天下平定,应当让百姓们回归到正常的生活当中,但是白莲教被有心之人利用,谋取私利,产生了极其不好的影响。”
“我们捣毁了白莲教的一处堂口,通过一些信件来往,追踪到白莲教的一处分舵。”
“再然后,我们才知道,原来白莲教的总舵就在这淀山之上。”
包惜弱听到方多情这一番解释,顿时眼前一黑,身子一个不稳。
若非方多情及时将她搀扶住,她定然是要摔倒在地。
“我……他……”
包惜弱浑身都在颤抖,情绪激动,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怎么也想不到,杨康居然会如此的糊涂,办出这样愚蠢的事情来!
方多情放开包惜弱的胳膊,包惜弱直接就跪在地上。
“方神医,还请对康儿从轻发落!”
“我愿意替康儿受罚!”
话音未落,包惜弱便朝着方多情连磕数个响头,泣不成声。
杨康尚未出生时,她带着杨康嫁入赵王府,令杨康认了他人作父。
杨康年幼时,她整日郁郁寡欢,思念杨铁心,未能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培养杨康健康正常的长大。
等到后来,一家人团聚,她为了弥补心中对杨铁心的愧疚,几乎是将一门心思都放在杨铁心的身上,再一次忽视了杨康。
当杨铁心牺牲在战场之上以后,她更是直接在普光王寺之中久居,带发修行,进一步忽视了杨康。
如果不是因为她这个当母亲的一而再的忽视了杨康身上的问题,没有尽到一个引导和监管的责任,杨康绝不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
所以不管杨康犯下怎样的错误,她这个当母亲的都是难逃其咎。
如果杨康要被处死,那她也绝对不会苟活。
“我……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包惜弱泪如雨下。
她真的好后悔好后悔。
可她知道,现在说这些,已经太迟了。
方多情望着愧疚不已的包惜弱,轻轻摇头。
“你先起来吧。”
方多情让包惜弱自己起来。
包惜弱还想要说些什么,可终究不敢开口,慢慢站起身来。
“回去好好照顾朱砂吧。”
应该告诉包惜弱的,他都已经说了。
其他的事情,现在告诉包惜弱,也没什么意义。
“是。”
包惜弱低低的答应一声,转身缓缓离去。
她脚步踉跄,失魂落魄,看着那般凄凉,再也没了往日身为佛母的平静淡然。
但是,方多情对她却并没有多少同情和怜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方多情送走了包惜弱,回到房间坐下,继续喝茶。
等到夜深了,小龙女才从外面回来。
她在去送信回来之后,先去了隔壁,又为朱砂检查一番,确认朱砂的身体没事之后,这才放心。
“小师父。”
小龙女见到方多情还在喝茶,低低呼唤一声。
“禅院的牌匾,摘了。”
方多情轻轻点头。
小龙女走到近前,在方多情的身边坐下。
“小师父,你打算如何处置师叔?”
小龙女觉得,方多情现在一定非常为难。
毕竟,杨康是方多情的师弟。
杨康虽然是犯下了大错,但是在过去也曾为朝廷东征西讨,的的确确立下了汗马功劳。
处置若是轻了,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令人信服。
可若是处置太重,又不合适。
毕竟朱砂作为曾经的朱雀法王,为国征战,还在战场之上失去了一个孩子。
她在大家心中的份量,还是极重的。
所以究竟该如何处置杨康,真的是一个大大的难题。
方多情听见小龙女的这个问题,转头看了小龙女一眼,轻轻一笑。
“我还没有为难,你倒是先替我难上了。”
小龙女见到方多情居然还笑得出来,不免有些意外。
“小师父,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方多情深深地看了小龙女一眼。
“功过不相抵!”
杨康和朱砂的孩子出生,不论是男是女,都可以继承朱砂的朱雀侯的爵位。
包惜弱,虽不能再称之为佛母,但是依旧可以继续吃斋念佛。
但是杨康,他将会被剥夺康国公的公爵之位!
同时,他会以违反朝廷律令,发展民间社团组织,私自聚众等罪名为杨康定罪!
纵然是念在旧情,看在梅若华以及朱砂的份上不处死杨康,最轻也是流放岭南!
这是不论谁出面,都不能改变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