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他回答了,那就是顺带默认了:他、熊妖、伤人男的确是同一个势力和立场。真是会占便宜的小姑娘,但男人心情好,也不介意回答:
“自然是为了求生。”
“……求生?”
“是啊。和你们人族不同,我们过得可是很苦的。”
男人低头,把匕首从左手转到右手:“朝不保夕,食不餬口,又有天敌,浑浑噩噩一生。不似人族被天道恩赐,生来魂魄齐全、灵智清醒,更有城池庇佑,有仙门接济,有一条登天路走。”
“而我们不过乡野凡兽,无人在意。祖祖辈辈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一眼望得到头的日子。”
他说:“凭什么?”
“凭什么人高高在上,凭什么人能成仙,凭什么我们天生低人一等,短暂生命宛若烛火——”
他轻叹:“真是不甘。”
“……”
“所以呀,这天道不给我们路走,我们就自己走一条路出来。”
男人笑道:“我们在求生——你懂吗?”
“求生——”
陆昭昭睁开眼睛:“就是略人做血食吗?”
男子哑然,又轻笑起来。
“小朋友,”他笑道:“人要吃肉才能活,而我们——”
“要吃人才能活呀。”
这算是什么歪理呢?但陆昭昭大概明白了,为什么凡间会有妖存在,看来关键便在“食人”——这些开了灵智的妖物不知有何手段,能够通过食人,修行成妖。
“三个问题了。”她听到他说:“轮到我问——小姑娘,你喜欢什么木料,什么布料,什么香气?我会给你打造一个特别的匣子,把你的皮囊保护得完美无瑕。”
她没能回答,因为苏栗衡开口了:
“放我们走。我是平江知府苏怀宽之侄,外出之前已留信通知,若迟迟未归……你们不会想知道后果。”
深呼吸一口气,少年神色沉稳,朗声道:“我向你保证,此后不再追查熊妖一事,如何?”
“哦?”
男子饶有兴味,装模作样思考了片刻:“不好。”
“你不怕——”
“小朋友。”男人道:“我不光不怕杀了你,也不怕杀了……”
他舔舔嘴唇:“那位苏怀宽。”
少年的面色骤然煞白,忽然想起匆匆进京的叔父:“你——”
“好了,好了,游戏到此为止。”
男人拍了拍手:“我的时间不多,今晚还有别的事要做,就玩到这里吧。小姑娘,还有那位小伙子,你们谁想先——”
一道剑风打断了他的话,男人恍然:“哦,看来小姑娘等不及了。”
他扬起披风,头一次放开了妖力,将少女凌空举起。这么漂亮的皮囊,他真舍不得伤,只能捏碎喉骨,才保存得完好一些——
“嗖——”
什么东西被抛飞的声音,然后,是破空之声。男人“嘶”了一声,吃痛放手,陆昭昭骤然坠地,勉强稳住身形,咳了几声,才见男子的手臂,鲜血蜿蜒而下。
而不远处,张弓射箭的少年眉目冷峻;趴在杂物堆上,方才扔出了弓箭的王二,则赶紧缩回了头。
原来,方才苏栗衡发现王二鬼鬼祟祟,拿着弓箭探出了头;然而他出现的方向恰在陆昭昭那边,为了避免他被发现,这才出声吸引男人的注意力。
而在那之后,王二终于找到机会,将弓箭奋力扔给了苏栗衡;少年则在接住之后,迅速拉弓射箭——
在男人不注意间,他们完成了一次默契的配合,及时将陆昭昭救下。
“区区凡人——”
今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受伤,显然激怒了这自称“扫夫”的男人。他干脆不管刚被抛下的陆昭昭,骤然自背后展开一对硕大的肉翅,凌空扑向苏栗衡,想要先把这恼人的蚂蚁碾碎!
“咻咻——”
如此危急之时,少年亦面不改色,持弓的手稳如泰山,速度更是达到了此生的巅峰。然而接连射出的两箭,均被男子挥刀挡下,再去摸箭,只落了空。
他备的箭矢倒是够多,成功被王二扔过来的却没几支!
然而此时早已不是在乎这种事的时候,况且瞬间拉近的距离下,即使有更多的箭也无济于事。少年只能尽力闪躲,此时也顾不上世家公子的风度——
但在男子的杀招临面之前,一道身影直扑而来,其骤然的冲击力,令那道身影和被撞开的男子瞬间滚落一团。
“陆姑娘——”
陆昭昭却来不及听清这声焦急的呼喊。刚刚放松的咽喉,再一次被掐起,男人暴怒地捏住她纤细的脖颈,猛地将她整个人撞在树干上——
逐渐收紧的手,带着毋庸置疑的巨力。苏栗衡迅速去捡落地的箭矢试图营救,男人却隐约看见少女勉力嚅动双唇,似是想说什么:
“……”
他下意识,竟想去听清,却只听到两个音节:
“唤……雨……”
“?”
“轰隆——”
雷声猛地在高空炸响。男人下意识松了下手,然而就在这一刻,少女抬起从不曾放开剑的手——
一道雪亮、五彩的光辉,照亮了黑夜。
“滴答……”
赤红的血液大片大片地洒落。月光之下,男人原本舒展的巨大肉翅,其中一边,竟已被撕裂大半。
但在他做出痛呼——或暴怒——任何反应之前,少女再次提剑,五色剑气纵横,带着无法抵抗的狂暴之力,带着男人整个身体向后撞去——
最终,被长剑钉死在另一树干之上。
“赫……”
血污泼洒,染红了扫夫苍白的脸。剧痛袭来,但他竟然不怒反笑。
“你真的……惹恼我了。”
他抬起手,牢牢地抓住少女握剑的手腕:“我可不是那等劣妖,这等伤势对我而言——呃呜!!!”
这声痛呼,却是来自于少女的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他那垂落的翅膀,竭力一撕!
“伏惟尚飨。”
他听到她说。
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打在脸上,原是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那被扯下的翅膀,如燃烧的纸钱,泯灭成灰;天际的轰鸣,让人突然生起不妙的预感。
“轰——”
雷声之中,男人面色骤变。隐隐被牵动的气机,令他苍白的面孔更是一片惨白。他来不及思考,这劫雷究竟是不是被面前的少女引来,只是疯狂地挣扎起来:
“放开!你疯了吗?!会被雷劈的!!”
“我知道。”少女却说:“若不然,我为什么要把你钉在树上?”
这是一个堪称疯狂的破局之法,一场押上性命的豪赌,但好在——
岁星总是眷顾她。
最后一丝月光隐入阴云之前,地藏王菩萨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隐约之间竟与少女的身形连作一线,又沿着那笔直的剑,牢牢地将扫夫锁在了地狱之门前。
无论男子如何挣扎,少女已将全身的重量与真气压付一剑。而下一秒钟,电光咆哮,贯穿天地与山林,将夜色撕开一道惨白的裂痕!
“陆姑娘?!!”
苏栗衡紧握的手几乎要将长弓捏裂。雷电的耀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在血液里疯长的恐慌却几乎将他也撕裂。
但在天地回归黑暗,片刻带着耳鸣的寂静之后,被生理性泪光模糊的视野之中,隐约看到从地上爬起一个身影。
“……我没事。”
她说。在那最后一刻,她终于松手就地快速滚开,天雷也顺势从她身边擦过。只是……
扫夫就没那个好运气。毕竟赌桌上,只能有一个赢家。
空气里弥漫着古怪的焦香。她静静看,直至最终仍被钉在树干上的男人,仍保持着伸出手想要挣扎,又或者抓住什么的模样。
宛若焦炭的模样,实在已看不出任何原貌了。陆昭昭犹豫一下,靠近了些许——
却突然被他抓住了手。
“?!”
“我不……”
她听到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深切的遗憾与不甘:“我不……甘心……”
声音很低很低,如泣如诉:
“凭什么……妖……不如……人……”
声音消失了。
陆昭昭挣了一下,扫夫的手垂落下去。他垂下头,没了声息。
“叮当。”
被融化的剑,连着足有手臂长的硕大蝙蝠掉落在地。少女怔怔地看着这一幕,闭上眼睛,一声叹息。
“苏公子。”她回过头:“我们该离开了。”
苏栗衡看着她。天空中落着濛濛细雨,月光暗到几近于无了。但他仍能不可思议地看清她的面孔,像是有些惆怅,像是有些疲惫,像是神女一样朦胧,像是佛陀一样慈悲。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撕下一片衣角,捡起了那把剑,才向他走去。但只走了两步,突然身形一个摇晃——
“陆姑娘?!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