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寒凉。兰形合上了窗,但没有关门;盖因屋中不止他一人,还有个呆毛姑娘。
“杏林堂……明远……哎这写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大行民间识字率堪忧,仇红英虽然认字,武馆弟子就不一定了。尽管她让认字的弟子汇总消息呈报上来,写得也好似鬼画符,看得她脑筋抽抽:“真是欠收拾……回头让叔叔叫个夫子来教教他们,至少基础的字儿得认得、写好吧!”
“寻常人家没有识字的条件,也不能怪他们。”兰形道,目光在紧闭的窗户停留片刻:“这么晚了,看来他们今天不打算回来。”
“是啊……希望他们一路顺利。”
话虽如此,他们两个不是太担心那两人的安危。毕竟熊妖已死,城外暂时没听说什么其他怪事;反倒他们追查的这边,那名男子确实是身份成谜。
仇红英叹口气:“希望能在药堂这边有突破……万一对方走其他门路求医问药,那就抓瞎!”
当然,考虑到这种情况,他们也让弟子去打听了“脖颈受伤的女子”这条线索。只是这堆鬼画符,真不知要破解到什么时候。她抬头看,见少年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担心阿离?”
“有些。只是……”
兰形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那是一种冥冥中的感觉……用陆昭昭的话来说,就是“第六感”。到底是哪里不对呢?像常穿的那双鞋,鞋垫下进了一粒沙子。
这好似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要追溯到上一次,应该是那天夜探府衙,感觉有人跟踪。
只是相比起那黄色羽毛的不知名人士,这次的感觉要更加的隐晦而持久,淡到几近于无。兰形思索了片刻,道:
“其实有关那名女子,我有些重要线索。”
仇红英眼前一亮:“你说!”
兰形环顾四周,去把门掩了,低声道:“其实那天……”
他一边说,一边隐蔽地打了个手势。仇红英一怔,轻微地点了点头,手也不动声色地按上剑柄。
“那天我在暗巷,见过——”
极力压低声音叙述的中途,终于隐约捕捉到一线气机波动,少年二话不说,飞出梅花镖;与此同时,仇红英拔剑冲出房门。
只见一道黑色身影自窗边摇摇晃晃,振翅飞起。仇红英轻功不好,只能空挥了一下剑;兰形却及时再掷出数枚梅花镖,封死了那黑影的去路。
他显然很擅长暗器,纵使黑影已经极力灵活闪避,还是被一枚梅花镖击中,坠落下来;但在其落地之前,另一道黑影迅速俯冲而下,将其抓起飞掠,眨眼间消失在夜色中。
“……”
“……”
环顾四周,兰形缓缓地收回了手,捡起掉落的几枚梅花镖,目光沉沉地看向夜空。
“我们被盯上了?”
“恐怕是。”
“那是什么?”
仇红英拧着眉毛,回忆方才所见,小小的带翅的影子:“……蝙蝠?”
“一大一小。”
小的那只,恐怕是跟踪者,兰形紧闭房门,压低声音,才将其引到窗边偷听;大的那只是空中飞来,应当是负责接应,早有准备。
他想起那根黄色羽毛,心下凝重。仇红英则想到什么:“啊……老鼠!”
此前苏栗衡提及,那伤人男子可能是鼠妖,化作原型越狱。可……蝙蝠,若是除去翅膀,看上去也很像老鼠!
也因此,又名“飞鼠”、“盐老鼠”。加上那天大雨倾盆,若蝙蝠没有飞起,缩在角落爬行,打眼一看更是分不出和老鼠的差异了……这是很有可能的!
兰形也反应过来,顿时明白了——
为什么陆昭昭轻功一流,那名男子却能更轻盈地从她手中逃脱!
还有什么,比能够飞行的动物,更擅长轻身术?
仇红英又想道:“我们是什么时候被盯上的?”
兰形不知道。如果从那黄色羽毛算起,恐怕早就被盯上的,是他和陆昭昭,但那时他们探索无果,他也没再有异常的感觉;直到这两天。
这究竟是他和陆昭昭的行动引来的,还是苏栗衡被跟踪带来,又或者他们去调查药堂,这才招来的?
少年并不清楚,但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因为这关系着——
“妖物不止一二。”
他冷下眉眼,忽觉不安:
“他们那边,是不是也有跟踪者?”
——————
“呼,呼……”
月色沉入山林,汗水和着血水滴落,没入泥土,消失无踪。
陆昭昭在喘息。陆昭昭在努力压抑喘息。
这是一场差距悬殊的战斗。
眼前之人,绝非她遇到过实力最高的人,但论压迫感,此人给她的压力绝不低于祝青燃。
他倒是没有侵略如火的凛然气概,却也犹如夜行的鬼魅,飘忽不定,无法触及。其高明的轻身术,与一手使得的好飞刀,游刃有余地将她压入下风——
且至今未被碰到一片衣角。
无论实力还是智慧,此人都远高于之前的熊妖;而陆昭昭身边,却不再有一个与她并肩作战的兰形。苏栗衡固然是很想帮忙,但连着两次陆昭昭为保护他而受伤后,意识到以自己的武艺只能成为拖累,只得不甘地远离了战局。
好在,他也并非这神秘男子的主要目标。
显而易见:在场所有人,唯有陆昭昭还有可能与他周旋一番。只要拿下了她,苏栗衡根本不在话下,更遑论王二。
但男人也并不着急拿下这名年轻女侠。
“可惜啊,可惜——”
匕首在掌心翻转,男子饶有兴味地盯着这名女侠。他说可惜,着实发自内心,毕竟就算立场不同,他也着实得承认,这年轻姑娘实乃人族少见之英才。
论功夫,绝不亚于所谓纵横江湖的一代大侠;论样貌,更是世无其二。这样惊艳的年少美人儿,若是有幸生在修仙界,恐怕有机会成为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闯出一片风云也说不准。
然而在如今的凡人界,如今的平江城,成为他们大业上的绊脚石,却不得不凋零于此,这如何不是一件憾事呢?
他都要心生怜悯了!
“螳臂当车,何必挣扎?”轻飘飘地躲过凌厉一剑,男子的脚步甚至优雅好似舞蹈,带着真心实意的惋惜建议:
“不如向我求饶,这样或许——”
“寄希望于你会放我们一马?”
“为何不试试呢?”
陆昭昭只是冷笑。她并非宁折不弯之人——至少没觉得颜面比亲友的性命更重要;可也绝非愚钝之人——绝不至于傻到看不出眼前之人满溢的戏谑。
当不善武艺的亲友在身边,敌人又很棘手时,战斗绝非最优选择。然而逃走的尝试也早被尽数封锁,她如今所做的并非正经的战斗,战斗是有来有往,而在对方眼中,她不过是囚笼里的斗兽,罐子里的蚂蚱。
而男人高高在上,惺惺作态施舍的一丝悲悯,真是令人作呕。但这些还远不足以令陆昭昭失去理智与冷静,她只是在周旋中思考:
【如何破局?】
灵力被封,陆昭昭一身实力十不存一,大多能力都因灵力不足无法使用,只靠一身剑术勉强支撑。
而在方才开启的【洞幽之眼】中,男子所拥有的灵力远高于她,甚至至今都没怎么动用,更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硬实力方面,她远不如他。
“喂——”
她思考之时,男人也在打量她。少女尚带着稚嫩的面孔,因体力消耗隐约浮现汗珠,显得越发活色生香,但有一件事,不由令他不解——
“我说小丫头,你不害怕吗?”
尽管他惊艳怜惜这幅皮囊,有心将之剥下收藏,而没有制造什么伤口,只是消磨她的体力与希望;可被戏弄了这么久,总也该看清彼此差距而陷入绝望。
一如过往他所遇到的那些凡人。无论怎样的勇士好汉,越是越是意识到差距宛若天堑,越是会露出崩溃绝望的丑态,人性总是如此软弱,看似硬如钢铁,实则软如烂泥。
不过嘛,那副崩溃的模样……男子却最是喜欢。血食死前的绝望与哀鸣,令他们的血肉越发美味可口。他喜欢品尝苦痛的灵魂,悲剧与挣扎是最好的调味。
但他没有从她眼中看到“恐惧”或“绝望”。
这可真是罕见,这个年纪的孩子,少见如此顽强的意志。他饶有兴味:
“你是不怕死,还是有什么底牌?”
陆昭昭干脆不理他。
平静的面孔下,是高速运转的大脑。她非常清楚,男子带笑面孔下不曾消减的杀机,也非常清楚,当她力竭之际,恐怕便是和同伴的身死之时。
她并不觉得害怕——姑且不论这是游戏中的幻境,只说她其实有一份护身符,只需心底喊一声“亭曈”,便可随时脱离险境。
但她不能。
她不能离开,抛下不善武艺的苏栗衡在这里等死;不能抛下兰形,他护着两岁的芝芝已经很难,也还不知晓敌人能有这样的实力。
不能抛下素素,她如今那样的柔弱;不能抛下阿迎,她还什么都不知道;不能抛下韩继,他甚至有伤在身……
她不知道,脱离幻境后还能不能再次进入,也不能冒这个风险。因而眼前这一仗,她必须打赢,至少,也要带朋友逃出生天。
但……怎么赢?
此时的苦苦支撑宛若擂台重现,眼前之人却不可能像她的燃燃那样仁慈。
夜凉如水。
男子玩弄着自己的匕首,却见少女竟把眼一闭,原地盘膝坐下了。
“……?”
“你既然不着急杀我。”她说:“我们就来聊聊如何?”
他能看出她在争取时间,回复真气,但却并不介意:“好啊,想聊什么?”
“比如,你是什么人,或者说,什么妖?”
“哎呀,这问得可不客气。”
男子想了想:“这样,一个问题换一个问题,也算让你们当个明白鬼。我是——仙鼠,你可以叫我扫夫,你呢,叫什么名字?”
“陆离。”
“陆离……不错的名字,我会刻个牌子,放在你的皮囊旁边。”
“你和熊妖、伤人男子,究竟有何目的?”
“聪明的小姑娘,你这可不是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