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恍然黄粱梦醒,起身起的飞快,火速整理仪容,整整歪掉的衣带,拍拍皱了的裙?,拨拨凌乱的头发。
刚干完手上的活,他们看上去肯定非常不像话。
扶应文撂下狸毛笔,桂桑华把古琴搁在一边,扶子秀放下竹简,青杭把喝了一口的酒盏置于案几上。连打铁打到一半的常夙沙也扯下臂袖,放下铁具,走过来一同向殷叔夜作揖行礼。
周络陵道:"殷将军,县侯府的门僮被我派去捣练了,因此才无人通传,有失远迎,请见谅。"
见众人忽然变得如此有礼而生疏,殷叔夜顿觉胸口滞闷难受,有股无以名状的失落。
适才他们很恰好的忘了身分地位上的悬殊,亲切热络地口口声声喊著"殷叔夜,叔夜兄长,叔夜闲侄",而不是"殷大人,殷将军",他心中非常欢喜,仿佛回到山阳县中的旧时光。
从前在洛都时,从来没有人会恭恭敬敬地尊称他殷将军。
"叫我子季便可。"
"啊?"众人一呆。
"子季是我的字,因我是家中么子,所以以季为字。"殷叔夜解释,深邃的双目中有一丝清冷迷离。
"洛都被破之后,因为故旧大半离世,我便不再用这个字了。今日有幸一窥各位平日闲暇生活,仿佛回到以前在北方的日子,子季感触良深。各位无需一口一口殷将军,唤我子季便可。"
扶子秀一本正经的恭维:"这字真好听。"
青杭心里忍不住想,他的意思是他们令他回想起故人了?
这故人,也包含他那个无缘的未婚妻吗?
桂桑华瞅著殷叔夜略显阴郁的神色,问道:"子季今日来,应是有什么大事要来宣知于我们?"
殷叔夜一哂,刚才沉迷于回忆之中,差点忘了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他微微笑道:"今日是要来告诉各位一个好消息。大将军王遵十几日前病死于荆州,本来他命手下密不发丧,打算掀起一场政变,等到事成之后再下葬。"
"什么?!"全部的人都失色惊呼,心想这是哪门子的好消息?
"各位不用担心。豫州刺史郗一剑在事发前无意得知兵变的计画,领了五万军队去剿灭叛贼,王遵在荆州的势力被一拔而起,已掀不起半点风浪。如今荆州已经平定,郗将军素有威名,行事干脆利索,王党就算不被诛杀殆尽,也断不可能来找你们复仇。"
众人又松了大大一口气。
这真是个好消息,天大天大的好消息。
殷叔夜又接着道:"在其兄病死,党羽皆被灭杀后,王赫已对罪行坦承不讳,不日会拖去东市示众斩首。周娘子,你的灭族大仇陛下帮你报了。"
周络陵百感交集,福了一福表示感激道:"谢谢殷将军特来告知这个好消息,更谢谢陛下主持公道。"
这么快便能诛杀仇敌,她万万没意料到。
青杭高兴的转头和桂桑华说话:"这下我们总算是能在京城之中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过日子了。"
殷叔夜难得的开起玩笑:"宁娘子说得不错。这下扶师傅和子秀总算是能在这里光明正大,坦坦荡荡的抄书了。"
这话说的扶子秀眉头又皱起,愁眉苦脸的默默坐回竹简山前唉声叹气。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原来平日清肃端正的殷子季也是会说笑的。
殷叔夜见青杭眼神清亮的看着自己,笑的活泛有生气,再也不是一副如履深渊,如履薄冰的谨慎模样,心中蓦然一动。
他也在此时,才猛然意识到,原来,她有没有在自己面前自在地做宁青杭,于他而言,竟是一件如此至关重要的事情。
"其实,今日来此,还有一件要事要告知于宁娘子。"
"子季也请叫我青杭。那日你在宫殿之中,不就是这么唤我的吗?"青杭嘟哝,不满的抗议。
是了,他都要人家叫他子季了,他怎么还如此生份叫她宁娘子。
那日她神思恍惚,入殿前游移不决,甚至想临阵脱逃。他为了让她心神平静下来,便不顾亲疏直接唤她青杭。没想到她竟留心了这件微事。
"……青杭,这件事情是关于裴王妃的。"
"裴王妃怎么了?她在宫中出事啦?"青杭心口抽动了一下。
"她在宫中很好,饮食生活一切正常。只是,这几日几个太医轮番尽心仔细地照料她,她的失语之症已大有好转,是以,她想找你进宫说说话。"
青杭心中忽然浮现近乡情怯之感。
向来是她一人对着裴姨独语,有朝一日裴姨也能开口说话了,她忽然又期待又害怕。
“……何时进宫呢?”
“五日后我来这里接你,可好?”
青杭点点头。
殷叔夜弯起嘴角,笑的俊雅清朗:“那就这么说定了,五日后再见,子季先告辞。”
青杭迟疑了一下,本欲挽留殷叔夜一同喝青梅酒配鹿肉笋子。但见他似乎还有事情要忙,便也作揖告别,目送他消失在竹林之中。
她这才恍然发现,殷叔夜今日身着一袭简单的挼蓝镶黑黛精丝长衫,乌发只用一只无任何雕饰的白羊玉绾起,那把七星宝剑也没有配带在身上,只有腰间坠下的黑玄玉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摇晃。
在一片翠竹之中,他高大的背影看起来分外孑然。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看过阿父收藏的一幅泼墨山水画。
她依稀记得,画上也是一片泼黛之色,其中有一只孤鸥立在水中央,本该是纯然洁白的羽色,却在黑山蓝水之下,被映染的黯然无光,身影孤绝。画的右下角,题著几行诗文,写着: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
不知怎么的,殷叔夜今日身影萧索,让她想起这只误落尘网的孤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