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出启夏门,抬眼便见浮云碧连天。
仿佛谁人的注视。
“……”
行路有三里,韩昭始终望着天,迎着风,等待着追兵。
然而漫漫官道无关卡,无追兵,唯有两侧郊野养着些稻田,偶见山间有炊烟,是人家。
三月露头是惊蛰,迎春分。
值此万物复苏的时节,田间尚未有郁郁葱葱之美景,却也有农夫弯腰插秧,老牛如通灵性般自个儿拖着犁领在前头,开垦旧土,偶尔回头瞄着农夫,再偷吃掉水土中长出头来的嫩芽。
不知是否美味。
但想必相当满足。
不知前路如何。
但想必不会更难。
韩昭力竭已久,领在前头走了一路,却也不曾弯腰歇息。
非是不能,不是不敢。
而是不愿意。
只因心中振奋不休,难以平复。
打出生以来,韩昭便背负着使命。
十多年韬光养晦,荒淫示人,图的就是一个废物长命,却也怕极了因此而丧失民心。
于是三里无话,言不知所起。
所幸无声胜有声,身后始终有目光追随,宛如世间隋民的厚望集中于此,映在背上扎在心里,为韩昭支撑。
撑住了他酸疼的脊梁。
还有止不住隐隐颤抖的臂膀。
此前连战虽胜,却也掏空了元海,透支了气力,身上诸多的伤口亦如火烧般,渐渐地疼彻心扉。
同时,二十多斤的平京。
挂在腰上挎在手中,重得要死。
猪面也闷得发慌,感觉透不过气。
但还好,雨后的天很蓝。
韩昭很喜欢。
心里喜欢,疼就不算什么。
毕竟都是值得的。
于是庆幸。
于是振奋。
继而感慨。
积压在心里的多年苦闷悄然消解,令身心倏然放松,却使得双腿犹如灌铅一般,道路越来越难走。
恰好,此时前方林子行出一道通体雪白的倩影。
等候已久的梅洁迎上前来,一双笑眼深藏着星河耀光,又好似泪光,使得她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抖动。
“幸得平安,伤得可重?”
“还好…”
韩昭的声音略微沙哑,一开口泄了气,眼睛也有些花:“就是有点累。”
他顺势背靠大树,卸下平京往地上一杵当作拐杖。
这刀一卸,仿佛整个身子都轻松不少,于是情不自禁的长舒了一口气,方才问道:“大爷她们,都安排好了?”
“放心,都在里头等着你。”梅洁边说边瞧向跟在韩昭身边充当护卫的燕南,眉宇间的神态秒变出几分怪罪:“公子受了伤,你怎也不知搭把手?”
此时林右朝小路等人或以先锋开路或以殿后防备,只剩黑衣黑枪浑身上下都是黑不溜秋的燕南,扶着一张纯黑的鬼面道一声:“燕某只会冲阵杀人。”
“安慰公子是你们娘们干的事。”
梅洁当场翻起白眼:“怕是连心肝也是黑的。”
无视了燕南这个兵蛮子的无礼,她摘下韩昭的半面,取出疗伤丹药硬塞似的投喂:“秀娘说了,离京后不可直入东洲,要么南下回沧州,要么东进去洛阳,你要先去哪?”
韩昭笑了笑:“如今,去哪都行。”
梅洁狐疑反问:“都行?”
韩昭点点头,却不急着解释,转而指向前方官道:“此道名为八里,说是八里,实际却不止八里路。八里之说源自一则君臣美谈,说是当年有位才子家道中落,失意落魄时赴长安寻亲投靠,怎料远亲不如近邻。方才远远看到长安城的轮廓,远亲一家便派了人将其腿脚打断,撇于荒野。”
“恰好,当时坐拥长安的君王外出行猎,救下了这位才子,一番交流后,闻见士族礼仪丧失,君王震怒,领着这位才子杀进长安,走的便是这一段,八里路。”
有点长,说着有点累。
韩昭顿了顿歇了会,却听得梅洁接着说道:“才子铭感君主救命之恩,于这八里路上穷尽毕生所学,助风花开天朝。”
“这便是,隋高祖一统中原的起始,八里定江山。”
梅洁深深的望了眼八里官道,随即狐疑着问道:“你祖祖祖祖爷爷的事儿,和你如今想去哪里有何关联?”
韩昭笑出声:“我没说有关联啊。”
梅洁顿时被噎住,一个斜眼嫌弃满满晦气。
谁知韩昭忽然说道:“此一路,本为血路。”
不解其意的梅洁下意识的瞅了眼杀性极重的燕南,继而回眸看向早早埋伏在林子里准备应付追兵的虎贲将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