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望摇头,一脸爱莫能助。
“这小鬼头!前段日子疯了似的说找人,找了两天又不找了,现在又跑来藏书阁翻古籍?这么好学的吗?”姑娘神情尽是不可置信,又满眼钦佩比划指头,“他这几天功夫,读了我十年有余的书!天才不可怕,可怕的是天才比你更勤勉!”
朔望微笑耸肩。
二人中间忽然冒出个黑色狗头,阿栀哈着舌头:“嘶哈嘶哈……你管他找啥,他要找啥,我就找啥。”言语间已是一跃,整条狗跳进藏书阁,跑到陌归尘身边,“你找什么?我们一起!”
见有人陪着自己这师弟,林岁愉收回视线,连拖带拽拉上朔望离开,压榨道:“我晨练功课没做完,你帮我抄一下。”
朔望:“……”
朔望试图以理服人:“师——”
林岁愉扬起银鞭:“抄不抄?”
朔望:“……抄。”
另一边。
油灯燃了一盏又一盏,阿栀昏昏欲睡,打着哈欠倒下,陌归尘没叫醒对方,由得那人枕在自己腿上,直至午夜子时,藏书阁闭阁,守阁弟子催促他们离去,他才唤醒对方离开。
回去的路上,许是用眼太久,夜里又昏暗无比,临近落霞峰小道时,青年晕头转向,眼前一花,毫无征兆地摔了一跤。
膝盖重重撞到青石地板,磕伤好大一片,回到住所,陌归尘盯着那伤口半天,竟然没有愈合。
第二天,伤口还在。
第三天,依然没离奇康复如初,甚至愈发严重。
第四天,陌归尘终于按捺不住,撩起裤腿,指着腿上的伤,问:“为什么它不会自愈?”
林岁愉与朔望对视一眼,随后摸上陌归尘额门:“没烧啊,也没被夺舍,完了!咱弟弟傻了?”
朔望神色复杂抿唇,终是温和微笑,耐下性子与自己这智商蓦然倒退成三岁小孩的师弟灌输常识:“你这个呢,是伤口,你不管它,它非但不会自愈,还有可能恶化!”
言罢,双掌在下巴托出一朵花儿,还歪头一笑:“懂了吗?陌小朋友。”
陌归尘迷惘摇头,执拗道:“不是这样的,它应该一夜消失的。”
他总觉十三师兄的话不合常理,他非常确定,这世间必然存在一个地方,无论他受了多严重的伤,那些伤,都能一夕之间消失。
这才是符合常态的。
林岁愉顺应附和:“啊对对对!没错,就该一夜愈合!”
“对什么对,师姐你别——”朔望话音戛然而止,二师姐一巴掌呼来他手臂,连拖带拽把他扯走,压低声音,“呆子!你别搁这刺激他才是,去拿药给他敷一下腿就好。”
“你呢?”
“我去研究下治脑疾的药方。”
“……”
浑然不知情的陌归尘还木讷坐在原地,他还盯着伤口发呆,思来想去也弄不明白,为什么还不自愈?
为什么呢?
*
翌日,陌归尘照旧泡在藏书阁。
足足一个月,总算将阁内藏经书册翻遍,青年最后拿起一块玉简,哪怕玉简有提醒,此种阵法,会带来未可知的副作用,还是喜不胜收攥住玉简,眉欢眼笑离开。
他寻了片宽敞无人的空地。
玉简有言,书写咒语不可用普通的笔,需得用特殊灵器,陌归尘不假思索摸上自己的尾巴。
九尾族的尾巴可化作法器。
他闭目,狠心一掰,生生断下一根尾巴,指缝染上血水,陌归尘却视若无睹,单手撑在地上,照着玉简抄写咒语。
咒语才抄几页,陌归尘盯着玉简上的提示,呆愣一下,名字?
他搜肠刮肚半天,也思索无果,唯有暂且搁置,跑去找师姐。
妙药峰药阁,陌归尘推门而进:“师姐,我是不是还有其他名字?”
林岁愉正在埋首钻研药方,被大汗淋漓的师弟吓了一跳,吐气道:“你不一直都叫陌归尘么?没有字,也没有小名。”
陌归尘摇头,万分笃定:“不,我一定还有两个名,一个本名,一个小名。”
林岁愉无言以对:“……”
林岁愉扶额:“那你说说你小名?”
陌归尘瞥向桌面玉瓶:“是叠词。”
林岁愉叠起方子:“你倒是说唤什么呀。”
陌归尘:“我……我不记得了。”
林岁愉:“那本名呢?”
陌归尘视线停在瓶中青涩的栀子花花枝:“我……也不记得了。”
林岁愉揉揉眉心,还是耐着性子搭上师弟肩膀,连哄带推把人带回落霞峰:“这样,你先去歇一会儿,师姐呢,已经把药方研究出来了,等你师兄熬完药就给你送去,听话,乖哈。”
弟子所,寝间。
看着师弟躺到榻,林岁愉才转身。
榻上的青年,没有老实睡下,待师姐离开后,他翻身下床,回到先前的地儿,空出名字那句咒语,继续写余下的咒语。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执着这个法阵,只知待阵成后,答案便会如愿到来。
陌归尘迫切要揭晓答案。
奈何咒语太长。
怎么都写不完……写不完……
笔墨耗完一次又一次,尾巴也折损一根又一根,摸上最后一根尾巴时,陌归尘已经没有力气了,他摇摇晃晃,眼前视野也随之忽明忽暗。
啪嗒一下,是有什么东西打落他掌背,冰冰凉凉。
一滴,两滴,三滴……
偌大的空地,倒下一只猫,九条尾巴,断得只剩下一根,雪白的毛色染上斑驳污秽,气若游丝躺在暗红黏稠的血红符文里的。
它虚弱掀动一下眼皮。
不……不要……
天公不作美,那日的仙门,天空无端降落好大一场雨,噼里啪啦地穿林打叶,滂沱洗刷整个大地,将所到之处冲得空荡荡。
冲刷得一干二净。
*
不知多久后,雨过天晴,波光粼粼的湖边,站着名墨发青年。
烈日当空,阳光灼来肌肤,叫他很是不适,连忙披上件黑袍,浑身裹得严实,只露出双眼眸,迷茫环顾四周。
他不知自己是谁。
亦不知自己为何在此。
低头环顾自己的双手,竟是枯如老树般可怕,青年怔忡顿顿,抬眸时,眼前不知何时泛起光怪陆离的泡影,与白茫茫的雾霭萦绕交织,形成道如梦似幻的圆形拱门。
再回神时,他方醒觉场景早已变幻。
自己站在一座山峰脚下。
那峰,漫山遍野的栀子花,开得正盛。
他踏上上山的小路,一直往深处走,来到幽径的尽头,拐角处有一截毫无灵气的枯藕,正伶仃躺在青提藤架下,边上还撒落几颗粽子糖。
好不可怜的模样。
黑袍青年静默无言站在原地,望向那截枯藕,看了一天一夜,最终还是走过去,从袖口翻出方绢帕,盖上那截枯藕。
忽而,山下传来骚动。
整个场景都虚幻不已,瞧得不真切,恍若梦境那般,浮浮沉沉,缥缈不定,黑袍青年只能循着动静来到一处殿宇。
他看到空荡大殿有一对男女。
姑娘跪在男子身前落泪:“师尊,弟子求您走吧,再不走怕是也活不成了,天谴降下的业火可不是闹着玩的。”
火势滔天,浓浓大烟滚滚而来,男子面容沧桑,神情悲戚抱在桌角:“不走,为师不走,月儿你自己走,快走!”
“师尊不走,弟子也不走。”
“听话,别胡闹!”
“胡闹的分明是师尊。”
“我没能照顾好她带回来的孩子,我至少要守着她的门派吧。”
姑娘阖眼,她何尝不知这是师尊这些年来的执念,二师妹死时,还走火入魔,险些死在梦魇里,哪怕后来被闻师叔救回,也时常在夜深人静时发呆,总觉得自己愧对妹妹。
而这门派其实是归云真人的,早些年,真人云游四海,方交给自己的兄长打理,师尊便尽职尽责当起个好掌门,守着浮华派日益壮大等待妹妹归来。
姑娘也随人坐下:“我打小无父无母,是师尊将我带回门派悉心教导,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师尊在哪,弟子便在哪。”
……
黑袍青年没再逗留,慢悠悠离开此地,他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只能漫无目的地一直往前走。
往前走,似乎是融在他骨血的信念,故而,他几乎很少停留,就那样一直走下去。
日子亦一天天过去。
他也逐渐发现,自己这双手竟在逆生长,愈渐褪去老旧的皱褶枯皮。
又是一日。
黑袍青年来到一座无人府邸。
他站在湖边。
亲眼目睹自己身上跌出片奇怪的鳞光,伸手抓了抓,没抓住,只能眼睁睁由得其深溺湖底,打开一个婆娑遗梦,叫他目睹了一个八字纯阴的婴孩降世。
院中,灯火珊阑的拐角,忽而跑出名银发青年,他循声望向那名红衣青年,也不知为何,他无端觉得对方大抵会对湖底秘密感兴趣。
又或者,他诡异地认为,对方有了解真相的必要。
于是,他亲手将那人拉下湖。
离开府邸,黑袍青年又继续往前逛,他觉得这个尘世真奇怪,今日还结出果子的树,再过十天半个月,竟长成朵花。
这时辰似乎是逆着行走的。
好生奇怪。
*
不知不觉间,黑袍青年又来到处地方,那是座恢宏大气的宫殿,高位上那人……竟又是先前遇到那名银发青年,青年旁边还有名玄袍金冠的男子。
那男子喊这青年“殿下”。
听闻殿下二字,他竟情不自禁靠近青年,虚幻的躯体,就这么直愣愣从对方身子穿过。
所幸,他们都看不见他,大抵只会误以为是风吧。
……
他没再久留,匆匆离开此地。
一直走,一直往前走。
到底走了多久,已经记不起。
黑袍青年停在处荒无人烟的村落,他随意挑了间落尘的屋子,推门而进。
院内空荡荡,脑海深处好似有人在说话,说的是什么呢?太模糊了,记不得。
他只记得自己曾到过一座山峰,那个小筑的院子有半个未挖完的莲池,应该是莲池吧,毕竟自己在池边看到些风干的莲子。
便心想着在此把那未挖完的池子给续上,但是,他又奇怪地觉得种莲子太慢了,不如直接移植莲藕来得快,如果可以,他想,今晚就能吃上……欸?吃上什么呢。
黑袍青年托腮沉思。
半天也思索无果,只好悄悄吐出口气,找来工具捣鼓,终于挖出片小水塘。
他又去十几公里外的另一个镇子偷了几只小鸡崽和一些莲藕,还被几位大爷大娘抄起扫帚连追九条街,所幸他还记得自己会法术,掐出个诀后,逃之夭夭。
至此,黑袍青年便在此住下,唯一的乐趣是,每天坐在门槛,百无聊赖托腮,看池中莲藕何时能长出荷叶。
这平静如一潭死水的日子,在他出门给鸡挖蚯蚓时,碰到一对游历的师徒,而被暂时打破。
他将那对师徒领回住处。
白衣男子和小徒弟坐在院中对弈。
他翻箱倒柜,终于找出点粽子糖,便是端去招呼那对师徒,而后躲在门后,透过门缝,偷偷看人。
那对师徒的相处方式真温馨啊,艳羡的同时,心底蓦然泛酸泛苦,只能从外袍摸出颗糖,嚼进口中。
忽然,门被敲响。
他慌慌张张挪开身形,装作若无其事地打开门,问:“什么事?”
白衣男子手端个玉白碟子。
碟子上是只荷叶鸡鸡腿,还冒着热气,那人眸含淡笑,温言温语道:“不小心多做了些,孩子也小吃不下,私心想着你还没用膳吧。”
他哑然抿唇,竟一时忘了言语。
余光瞟向院中的小孩,那小孩正在手舞足蹈追逐一只鸡打闹,一个不留神摔了个跟头,又愤愤然爬起来追鸡。
大抵是见他久未说话,白衣男子直接挽起他手,把热气腾腾的鸡腿塞过来:“到底是我们叨扰你,趁热吧。”
青年倚在墙面,垂眸望着手中鸡腿,止不住回想刚才那只掌,宽大、厚实,最重要的是很温暖,真的很温暖。
眼前视野,渐渐模糊。
*
次年开春,院中荷叶早已长出,篱笆里的鸡也成年,黑袍青年却神情恹恹离开了这小村落,因为他才发现,自己根本不会做荷叶鸡。
他往前走,又来到一座山峰。
再次遇到那对师徒。
不过,这里的人,上到门派长老下到杂役弟子,似乎都瞧不见他,正中他下怀,青年整日蜷缩在角落发呆。
闲来无事,便爱盯着那小徒弟看,这小孩真奇怪,怎么总梦到自己的师父死了。
回回吓醒便找师父撒娇。
没见过这么黏人的。
他百思不解,便是多逗留一段日子。
时间往前拨了又拨,便见证到那个小孩越发无理取闹,整日不守规矩,还敢咬师父,跟头小白眼狼似的,根本不服管教,真是反了天了。
若这师父是个坏人,他倒也懒得多管闲事,但师父分明那样好,于是他难得操起点打抱不平的心,潜进男孩梦境,恶劣吓唬对方:“你师父要死了,你以后没人要咯。”
小孩很好骗,当场就吓哭。
他又接连吓唬几句,看着那熊孩子哭岔气,方才笑着罢休,揉揉对方脑袋。
*
黑袍青年留在峰中这段时日,看着那对师徒,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忘了什么!
他一定还有事情要做!
奈何无论如何,愣是半点儿也记不得,自己到底是谁,又要做些什么?
可是没人能给他解惑,黑袍青年只能边走边想,一直走,一直想。
逆着时间长河行走一千年的青年,最终停在一片栀子花花海里。
花海静得出奇。
他一眼便望见个初生婴孩,脚步忽而不听使唤,一步一步靠近那孩子。
瞬间,四目相对。
是个灵魂残缺的男婴。
“咯咯。”
那婴孩粉雕玉琢的,怪是好看,目不转睛望向他,竟还挽出个笑来,这小傻子还咿呀咿呀挥舞起肉嘟嘟的爪子,似乎要抓他,可惜手短,什么也没抓到。
青年浑身气息无端溃散。
他狐疑垂眸,目睹自己溃散的魂魄,竟慢慢被那孩子吸进体内。
心,忽而跳如擂鼓,藏在灵魂深处的不安,阵阵袭来,仿佛在提醒什么。
他终于想起来了!
自己是要把一切的源头给掐灭,把那个罪恶的根源断掉,而这个婴孩,就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随着溃散的灵息逐渐被吸收,陌归尘亦感受着自己正在飞速缩小,在彻底变成婴孩魂魄进入自己身体融合前一瞬,他毫不犹豫伸出手掌。
亲手掐死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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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七,春和景明,拜师大典,四目相对,既是初见,也是重逢。
又是一千年。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