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眼上的冷意褪却,整个模样看起来乖巧极了,像被哄顺毛的猫,哪怕食不知味,也是喂一口吃一口,细嚼慢咽,赏心悦目。
吃完,又处理起政务。
堆叠如山的本子逐渐见空。
陌归尘批阅完最后一本折子,目视前方,总感觉师尊在看他,便丢下笔,问道:“师尊,你不会厌倦吗?”
没有指名道姓。
甚至算不得是个完整的句子,对于听者来说,属实是没头没尾难理解。
那人却听得一分不差,并给予言简意赅的答案:“常看常新。”
微妙,又莫名浪漫。
陌归尘听笑了。
他问:“这算情话吗?”说话间,心无旁骛地去想闻笺的眼神。
沉溺在回忆中的人,一遍又一遍回想闻笺的眼神。
记忆中,闻笺的眼神是平淡,仿佛山间一泓潭水,又清又冷,不会为世间万物含有丝毫波澜。
那是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众生平等的眼神,像极一杆处于平衡状态的秤,只是后来,这把秤逐渐偏移。
在闻笺的目光里。
陌归尘时常觉得自己如同个风餐露宿的旅人,大雨滂沱的夜,摔倒在门庙前,昏迷前一刻,看见仙人从石像化形,向他走来,亲自扶起他。
他惴惴不安抓住那抹绣袍。
自此,他有了归宿。
陌归尘含笑退出回忆,从柜子地下翻出张合婚庚帖,里面只有二人的名字,其他一概未写,因为他无从得知。
“师尊,你到底年方几何?”
“不记得。”
“上回还说上千岁,果然老男人没一句真话,一天天就会坑蒙拐骗。”
身后人搂着他,指尖点点脑门:“神的岁月漫长无边,确实不记得,当初只是随口说的。”
“那你怎么不下意识说其他,偏偏是一千。”
“明知故问。”
陌归尘:“我才不知道。”
师尊如他所愿开口:“接过你的那刻起,才开始记得时间。”
“那……”他轻唔一下,“不是说无名无姓么?那是为何取的‘闻笺’?”
“随便取的。”
“不信,古籍说,九尾一族的神君姓‘闻’。”
“又明知故问。”
“没。”
两人静默相拥片刻。
陌归尘又问:“你为何没名字?无亲无故?”
师尊:“嗯,以天地为铺盖,朝饮晨露,夕餐落英。”
陌归尘指尖勾住师尊的墨发,撩进指缝把玩,瓮声瓮气嘀咕:“流浪就流浪,说得那么浪漫。”
“心疼了?”
“才没有。”
“都过去了,不重要。”
陌归尘点头,示以认同,语气轻描淡写:“确实不重要。”
像是循例过问,给人种种象征性走走过场的错觉。
窗外黑云压城,狂风骤起。
陌归尘窸窸窣窣转身,迟疑扬起头,刚望到师尊那清隽的下颌,眼前忽而陷回片黑暗。
与此同时,电闪雷鸣。
轰隆一声巨响,师尊的双掌捂上他耳,温软的吻也猝不及防袭下来。
……
窗边薄纱缥缈浮荡,案面的折子零零散散撒了一地,覆盖在陌归尘眼眸的红丝绸被泪迹浸湿,黏糊在眼皮,他挽着唇,不知自己在笑还是在哭。
他很想喊闻笺,不知为何,出口时,却转变成轻哼的“师尊”,闷闷哑哑的。
而后,便迎来更激烈的吻。
和窗外的狂风暴雨一般,叫人湮没在混乱不堪中。
这场风雨,久久不能停歇,哪怕有丝丝缕缕的灵力钻进体内,陌归尘还是越来越倦乏,缓缓阖眼,静静睡在师尊怀里。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具身体,确实有着无法抗拒的眷恋。
困意席卷而来的前一刻,陌归尘又挣扎着动了动,他抓着自家师尊的袖口:“师尊,念会儿诗,像小时候那样。”
师尊点点额头:“这么大个人,还要哄睡?”
陌归尘哑着嗓音:“要,师尊给的,什么都要。”
而后便听那人念起陌生的诗词,师尊的嗓音和从前无差。
像千年的月。
有种恒古不变的安稳。
能平复他久不宁的思绪。
陌归尘奇怪地想。
自己是没有家,可却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给予他来路的人,就是他的归途。
这个人对他有恩。
是怎么也还不完的恩情。
他双手虚虚晾在对方的脖子,感觉到眼角被轻轻碰了一下,师尊无可奈何喟叹:“怎么哭得这么可怜。”
那人揽住他腰身,调整了一下姿势,动作极尽轻柔揉着他脊背:“这首诗不好听?”
他没说话。
师尊继续替他拭泪,陌归尘眼底蓄着的热流,便更汹涌翻滚,怎么也擦不完。
“弄疼你了?
“坐着不舒服?
“熏香不好闻?”
……
他记不清师尊问了多少,只知那人得不到任何回应,还是不厌其烦一遍遍排除,最后恍然大悟似的,撩起他沾了点朱砂的袖口一角。
“衣裳脏了对不对?
“真是爱干净,这就带你去换好不好?别哭。”
“别哭”两字落下,陌归尘指尖才松动,压住师尊肩头,反驳:“我又瞧不见,我哪知。”
青年的声音哑涩,微微昂起首,眼神失焦而涣散,蒙着层水雾,朦胧中尽是眷恋与柔软,显得特别含情脉脉。
师尊替他拭泪的指倏然顿住,陌归尘抓上师尊的掌,埋低头,含住那根指尖,尝了尝。
咸涩,还带点苦味。
而后,他听到师尊笑了声,揉揉他脑袋,他顺势靠向对方肩窝,栀子花的味道真好闻。
和他的泪水不同。
不苦。
清甜极了。
然后,陌归尘发现自己的泪,更收不住了。
无计可施一般,青年五指抓上案面墨汁未干的纸张,宣纸被攥得扭曲,而陌归尘也在那份扭曲中,清醒地沦陷……
*
翌日早,天光朦胧。
陌归尘独自一人走出魔界,路过若水河畔,没听到熟悉的浪潮奔腾声。
他刚要提步离开,却被位不速之客拦住去路。
寒风萧瑟,簌簌扑面。
对面人的话音也显得缥缈失真:“为师不放心。”
陌归尘:“不放心什么?”
师尊缓慢走来,朝他弯下身,屈指点点他额门,嘴里还含着淡淡的笑:“不放心我那口硬心软的徒弟,要背着旁人,偷偷摸摸做好事,万一又被欺负了怎么办?”
陌归尘别开脸:“我去看热闹而已。”
师尊向他伸来手:“那能不能也带上为师?”
熟悉的对话,霎时将人拉回旧时的记忆,当年,闻笺也是操着这样的语气,与他说类似的话。
[下次打架不妨带上为师]
[为师给你撑场子]
……
天际云层穿出丝光。
几缕日光映落眸底,陌归尘不适眨眨眼,抬手挡了挡光线,跟前却恍惚出现两道剪影,一大一小。
是幼时,闻笺带他游历的画面,夕阳西下,落霞与孤鹜齐飞,师尊牵着他,穿过秋水长天。
他胡乱甩着桃木剑,笑嘻嘻炫耀:“闻笺,快看闻大侠给你表演一个,道生一,一生二,二二得四,降妖除魔令,起!”
话刚完,桃木剑嘭地一下砸到自己脑袋。
……
乌云散开,日光完全暴露,那道稍小的剪影随着光源移动、拉长,愈渐重合到陌归尘脚底。
那瞬,恍惚有种遗憾被圆的错觉。
陌归尘沉溺在回忆里。
良久以后,魔尊大人敛神,斜觑一眼身旁人,又迅速收回目光,纡尊降贵似的,把手搭上对方掌心,由着自家师尊搀扶。
干巴巴吐出两个音。
“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