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他未能睁眼的那段岁月里,就有人陪伴了他一千年,整整一千年的日日夜夜。
重逢后,他还问师尊怎么认出他。
等待与守候了一千年的人,怎么可能认不出呢?
他们久别重逢的间隔,不是十年。
是整整一千年。
*
再次回到师门,他没急着去找天机石,而是算着时辰,轻车熟路避开值守弟子们,直奔主峰,来到弟子阁大师姐的房。
房中人果然还昏迷。
陌归尘隔着方帕子给大师姐诊脉,要喂药时,又停下动作,男女有别,思来想去半天总觉不妥的人,最终决定去落霞峰抓藕。
逛了好半晌,陌归尘才找到小灵藕。
那却是截毫无灵气的枯藕,腐朽,颓败,孤零零躺在青提藤架下。
陌归尘意料之外。
但联想种种,又了然于心,猜出一二,大概一直以来都是师尊给小灵藕镀灵气。
师尊不在,小灵藕自然也因灵气枯竭而死。
大抵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这尊小灵藕也曾经历着由生到死、由死复生的轮转拉锯中吧。
陌归尘孤拔站在木架下,陷进空茫的怔愣中,轻叹了口气,他抬起手来,想凝出丝灵气,发现半点儿灵气也挤不出。
片刻后,陌归尘未有迟疑,划破指尖,把渗出的血珠滴到灵藕身。
他虽修为全无,但隐约能感觉到经脉里流淌着股不同宗原的灵力,丰盈,难以估量。
像张不为人知的底牌。
不为人知到连他自己都不知该如何运转。
出神的功夫,底下的小灵藕恢复如常,嗷呜一嗓子跳起来挥挥手臂他:“喂!回神!回神啦!”
满山头零零当当的。
总算热闹些许。
陌归尘敲了敲小灵藕脑袋:“聒噪。”
小灵藕揉揉脑袋,委屈巴巴,又不乏焦急:“师尊真的不见了,我们快去找师尊。”
“你去给大师姐喂药,一日三次,三天。”
“你不能喂吗?”
“我看不见。”
“你为什么看不见?”
“因为我瞎了。”
“你为什么瞎了?”
“因为我看不见。”
“哦。”
小灵藕点点头,拿着两包药下了落霞峰,一路上,磕磕绊绊,行至僻静无人的主峰。
陌归尘则转头向门派后山走去,从华云舟口中的丁点儿信息,他猜测天机石应该在后山某处无人的洞府。
果不其然。
还真让他找到了所谓的天机石,是颗半人高的,虚空漂浮的圆形石头,安静流转华光。
陌归尘把血滴在天机石。
他以为会看到一场三界动荡,毁天灭地的浩劫。
事实却是无事发生。
天机石依旧如常,只平缓流淌清辉。
洞内,忽而传来第二道声音:“怎么回来了?”
“啊?”
陌归尘怔然,他下意识想,是幻听?
大抵见他半晌不回话,身后人嗓音带着点迷糊的笑,刚落在洞内就被洞内的虫鸣声隐去:“想什么呢?这般出神么?”
陌归尘慢慢转过身,止不住惊讶:“你怎么也来了?”
师尊的话音又轻又低:“家里小猫离家出走了,十年,也不知还认不认我。”
陌归尘挑了挑眉,斜“觑”自家师尊,又偏开脸,像在控诉被瞒骗的不满,哑声嘀咕:“你确实是十年?”
那人如实开口:“确实并非十年。”静默一瞬,才继而道,“该是三千七百天,十年又一个月有多。”
陌归尘难以预料怔了怔。
记得真清楚。
两人静默无言半晌。
师尊又开口,话里含笑,和幼时调侃他的语气如出一辙:“为师还以为你逃婚了。”
听着这幽怨小媳妇的语气,陌归尘觉得自己像新婚当夜抛妻弃子的无良夫君。
太不该了。
他暗自谴责一下:“我只是才想起今天日子不好。”
师尊:“没什么不好。”
师徒二人并肩走下山路。
“师尊,我是不是死了?”
“说什么傻话。”
“那是不是你死了?”
那人扶来肩膀,顺着肩线慢慢往下移,最后扣进掌缝,尾指扣上他的小拇指:“胡说什么。”
手牵手拉着他走进镇子。
陌归尘没反应过来。
也没多想,毕竟魔尊大人是好面子的,一路上没拄杖,难眠磕绊,师尊这小动作,完全是充当牵引绳,给他导盲,以便他走路罢了。
而师尊这家伙更是正经得不行,叫他完全没往旁的方向去想的念头。
师徒两人走进集市里,感受着师尊勾在他尾指的暖意,陌归尘终是情难自禁,偷偷“瞄”人。
终于,他手掌摸了摸师尊手臂,摸去那日射箭,蛮横不讲理咬下的地方。
摸到熟悉的牙口,还感受到自己曾施加过的术法痕迹,也就是说眼前这个一夜转性的家伙,的的确确是闻笺?
他不禁勾勾尾指,脚步虚浮,心底恍然生出丝不真实感,并且越发浓稠,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
陌归尘难以置信发问:“师尊,我们这样算什么?”
师尊止步。
陌归尘也跟着停下。
下一瞬,他毫无防备被拥进师尊怀里,栀子花香淡淡的,独属于师尊的气息,一下盈满他呼吸。
那人话音带着沉寂过后的肃清:“本来不想这么快的,怕吓到你。”
陌归尘被这个拥抱打得猝不及防,尤像朵飘零的雪花,磕磕绊绊跌进个温暖的手掌。
再在那手心慢慢融化。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他们旁若无人,隐匿在片喧嚣里,时间宛若凝滞于地老天荒中。
这样面对面的相拥,陌归尘脚踏实地般感受到了,师尊的心跳,从未有此一刻那般炽热跳动着,仿佛稍不留神,就能挣破胸腔。
那是,邪神爱意盈满的证据。
路上挂着不少祈愿花灯。
师尊带着他取下一盏动物花式的,单手托起彩灯,遮挡了二人的脸庞,暖融融的光打来他脸庞。
很久以后。
师尊的指腹碰上他眼尾。
轻轻的,很克制。
如温柔、隐忍又珍重的一个浅吻。
陌归尘怔怔定在原地。
在师尊温抚他那刻,眼前霎时一片清明,他看到了那盏彩灯,很漂亮,而后,师尊与他说:“拨灯弦,三下。”
鬼使神差一般,陌归尘乖乖伸出双指,捏着花灯上的小旋钮,拨一下,八角花灯便转动一面。
三下过后。
花灯面上的诗句,霎时闯进视野,写的是:
【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还未消化这处,他又听到师尊语气藏着点独特安抚,缓声问:“这样,真实了吗?”
真实,却比虚幻更可怕。
陌归尘猛地从师尊怀里抽身,共享观感的术法随之消失,哪怕眼前漆黑一片,仍是坚定不移地退后两步。
他记得此地有座塔,乃镇上最高建筑,便道:“师尊,看到那座十二层高塔没?我从塔顶跳下来,你能接住我,我就信了。”
师尊似乎习以为常他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如常淡笑,温和又纵容嗯了声。
*
陌归尘走进塔内,转手就掏出枚笛穗。
是闻笺闯上古秘境带回的。
他当初只道这是个简单的穗子装饰,哪曾想竟是不可多得的稀罕法器。
陌归尘对着笛穗滴血,强行驱动法器,这种方式极其消耗精神力,瞬移回魔宫时,险些虚脱晕倒,他双膝跪地,撑地的手掌几不可察颤抖,肌肤煞白,覆上层冷汗,正张唇喘息。
汗水顺着下颔,滴答滴答坠落,陌归尘如溺水,刚被从湖面捞起,连眉睫都沾满潮气。
脆弱。
又隐约透出两分潋滟的糜艳。
青年撑在地上歇了许久,才来到那方木棺前。
探进手去摸索。
下一瞬。
陌归尘被猛然拽进木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