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闻笺目光疏离,漠然扫视对面人,对面人却是气定神闲,回以个笑,挑衅意味甚浓。
怀里的猫,窸窸窣窣挪身子,往袖口深处缩:“阿嚏!”
小猫晃晃脑袋。
两只前爪抓抓鼻头又是一声:“阿嚏。”
闻笺没理会对面人,转手给猫探了探脉,便是离开。
七弯八拐找到个露天小庭院,开始熬制丹药。
他单手托着小猫,小猫被施加暂时性秘术,懵懂混沌,加之本体过小,恍若初生两月的幼崽。
分明瞧不见,还是用一双异瞳滴溜溜望他,好奇十足,又埋首,蹭着他掌心胡乱嗅嗅,也不知嗅到什么气味,忽而惬意躺下,伸出爪子玩他发梢。
“喵呜。”
闻笺轻笑,从储物法器取出个精致的月白蓝小挎包,反手套在小猫脖子。
被更为新奇的物件吸引,小猫停下动作,端坐起来,大抵是体型小,腿短便,坐得有些劈叉,它低垂着脑袋,用鼻尖拱拱自己胸前,嗅到点甜香,立马举起前爪,殷切捣鼓小荷包。
最后叼出只水煮大虾。
虾是去壳的,只有个完整的去线虾仁,小猫吃起来不硌嘴,正用两只爪子捧着啃,吃相斯文乖巧,细嚼慢咽,边啃边“唔嗯”叫。
“唔嗯。”你在干嘛呀?
“熬药。”
“唔嗯。”你在干嘛呀?
“熬药。”
“唔嗯。”你在干嘛呀?
如此几遍,闻笺轻抚猫脑袋,仍是耐着性子,低声回:“在给你熬解药。”
……
捣腾半天,顺利给猫喂完药,药里有下安神灵草,小猫很快也安睡过去。
闻笺把徒弟送回寝殿。
他语气平静,却透着无形警告:“别扰他清梦。”
雪影自顾自坐在原位,未将闻笺的话当做一回事儿,嘴角小幅度扯起点笑,不屑奚落:“我固然弑不得主,可也不见得你就能奈我何?”
闻笺淡淡看人。
雪影指端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扶手,语焉不详:“不信?那就拭目以待。”
夜里,竹屋。
陌归尘又做了梦,梦回初入魔界那段时日,那时他一眼就看见魔界最高的那座主城,里面住着最尊重的魔界之主。
他只感叹,城楼真高。
其实,他从未想过要夺走魔尊之位,可不知为何,自己还是被卷进夺位纷争。
那夜,血染八百里枯城,断臂残肢堆叠如山,食人鸟兽盘旋夜空,俯冲而下,一场争先恐后的掠夺,再次掀起血雨腥风。
他垂视沾满鲜血的手。
天空染墨般漆黑,没有星辰,没有月光。
陌归尘侧身抓紧陪他趟过尸山血海进魔界暂时避难的小妖,喉咙涩得发紧发烫:“天好黑,这次,真的回不去了。”
小妖为帮他挡剑,身受重伤,口吐鲜血,仍笑着宽慰:“怎么总说天黑,回得去回得去,你等我伤好,我帮你点灯,送你回家。”
他没等到小妖伤好。
小妖日渐虚弱。
他只知,吞服九转还魂丹能医治,可自己缺乏一味罕见灵草,更没适配的丹炉炼药。
他倒是听说上任魔尊有个怪癖,酷爱收集各种丹炉,藏在魔宫禁地私库,而那味罕见的灵草,更是生长在魔宫禁地。
开启禁地大门的唯一钥匙……是魔玺。
陌归尘抱着只黑狗,小妖已经虚弱得连人形都维持不了,他心中自我宽慰,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一定还有的。
可低头再看小妖。
一滴水珠还是坠落掌背。
要不……妥协吧。
当时魔界的夺位之争还在继续,丧命他手的只是部分党.派,无论他是否愿意,事实就是他被迫趟进浑水,无法将自己摘出来,且那时更有不少家族暗中买他的命。
其实,他与小妖只想安安分分养伤,早日离开魔界,却连遭几波暗杀,小妖实在虚弱,经不起再一次逃亡的颠沛流离。
可暗杀还是接连不断,后来,更是大张旗鼓,几大家族结伴,堂而皇之取他性命。
……
竹屋内。
闻笺自觉扣回玉链,闭目打坐,任小猫躺在他腿熟睡。
睡梦中的猫,不知何时变回人形,脑袋枕在他腿,手心忽然抓紧他衣角,喃喃自语:“为什么呀?只是想回家。”
“只是想回家。”
“也有错么?”
闻笺倏然睁开眼,目光直视前方,徒弟的咕哝呓语还在,语气软而含糊,闷声闷气的。
换作平日清醒,绝对不会出现这般脆弱姿态。
离开的日子,这人学会了逞强,所有的委屈与不甘,只有在最不清醒时,方不会被揉碎吞回肚子。
闻笺轻叹,手掌落在徒弟肩膀与肩胛骨之间的位置,有一下没一下轻拍着。
梦中人也渐渐收了声。
*
翌日。
陌归尘从自己的寝殿醒来,来到竹屋,问出心中疑惑:“我很好奇,为什么你得知我的魔尊身份,既不恼怒也不震惊?”
闻笺:“其实——”
陌归尘:“其实你早有怀疑?”
“可……至少也该生气才对不是吗?我可是魔,人人得而诛之的大魔头,我手上沾满鲜血。”
“因为我是师父。”
“然后呢?”
“错不在你,是师父的错,是师父没保护好你。”
陌归尘倚靠榻边,“偷瞄”闻笺一眼,旋即别开头,抱起手,轻哼句:“别以为说些煽情话,我就会轻易放你走,感情牌在我这行不通。”
闻笺没与他计较,面不改色伸出双指,摁来他眉心。
陌归尘也没抵触,片刻后,他看到了些画面,那是闻笺在施法与共享视野。
视野里漂浮着个神元。
那神元近乎透明。
神元颜色越纯粹单一,越纯善,陌归尘还没见过透明的神元,他禁不住问:“谁的?”
“魔尊大人的。”
陌归尘一时语塞,倏地腾起身子,旁人喊魔尊大人,他素来无感,独独闻笺这一声“魔尊大人”直叫人陷进个怪圈。
见鬼了。
怎么有种调情的错觉。
魔尊大人郁闷甩了甩尾巴,微怒拂袖,匆匆下床,出门时还险些撞上门框,讪讪顿了顿,忙回头呵斥:“你乱喊什么!”
一天天的!
能不能正经点!
陌归尘出了竹屋,也离开魔宫,月圆之夜将至,魔宫是暂且不能待的。
漫无目的青年出了魔界,不知不觉间来到若水河畔。
这河来得怪异,既不知源头,也不清楚尽头,甚至时隐时现的,以往陌归尘以肉眼乍看,看到的是向东流,如今失去视觉,听觉异常灵敏,他感知到这河似乎又是向西流的。
陌归尘不解蹲下。
他把手指插进河面,没有预料中的反弑,反倒腾起股祥和气息,有些亲切,莫名的,他想到了闻笺。
似被这念头惊到。
他无语失笑,这也能联想到师尊,可真是有够昏头。
待了一天一夜的青年,终于笃定起身,却迷惑不解皱眉。
这条河是个闭环。
源头也是尽头。
大抵是呈现一个蛇咬蛇尾之势,蛇之头,衔接蛇之尾,无始无终,轮转而回。
无限循环。
夜色渐沉,天际乌云散去,月圆之夜再次到来。
陌归尘早已布好结界,合上眼,却无任何失控征兆。
他伸手。
摸摸心口的蔷薇花,蔷薇花沉静安息,无丝毫异动。
陌归尘又在原地停了半晌,依旧如此。
他刚收结界,远处也传来些脚步声与对话。
“那老人家没诓咱们,这用石灰水泡过的柿子确实不涩,好清甜爽口。”
“陌兄?欸!陌兄!”
“陌师兄,陌师兄!看到你真好,我们还想着如何混进魔界哩,结果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啊。”
陌归尘没纠结三人为何夜半三更出现在若水河。
他神色微凝:“你们方才说什么?”
轻衣不解:“柿子,你要么?”
陌归尘:“用什么泡?”
黄银:“石灰水,我们半路遇到位老人家,在卖脆柿,他说石灰水去涩。”
陌归尘轻念重复:“石灰水……石灰水。”
他恍然醒觉:“石灰,土下埋的是石灰,养煞,月圆之夜……”
“昂?什么土下石灰?”
青年没再逗留,登时消失,目睹这莫名其妙的转变,三人异口同声:“不是!”
黄银:“我们!”
轻衣:“还没!”
黄金举起个小光球:“还你东西啊!”
*
另一边,华云舟头疼不已,他看着半空的地图。
这些干尸实在强悍,派出去的弟子纷纷传信求救,自责无能,阻挡不了。
“师尊您看!”
一名弟子在地图上划出根线,“根据他们所行轨迹,弟子发现是直线。”
弟子指尖又是一划,顺着那路线继续移动,其余人也好奇瞧着,只见坐落在那线上的,只有一个宗门:
天一门。
先前被恶灵灭门的门派。
华云舟心中惊骇万分:“快!去天一门!”
天一门。
月圆之夜,寒鸦鸣啼,阴风凄凄,天一门山脚下,唯有一名守山小弟子,正哆嗦抱手。
落叶簌簌飘落,一道红影从中穿出,小弟子连忙抽剑,佯装镇定厉声喝道:“谁?”
“你……是人是鬼?”
陌归尘没理会那人,径直往山上走,小弟子不乐意了,提剑追赶:“大胆!速速下山!这里不容你放肆!”
陌归尘嗤笑:“你不想死的话,就赶紧下山。”
“别怪我不提醒你,子时未过,还有一刻钟时辰逃命。”
小弟子惶恐抱剑,往日守山只觉得冷清,今夜,却总感觉阴森骇人,连那风都带着种化不开的阴怨,被人这么一提点,他更确信,绝对不简单。
“什……什么意思?莫非这里要闹鬼鬼鬼啊——”
小弟子话未完,脚下一滑,踏空滚下了台阶。
恰滚到刚赶来的众人跟前。
华云舟怒不可遏抬头,朝台阶尽头的青年骂道:“陌归尘!你这人!竟然连这么一个小孩子也欺负?”
陌归尘:“……”
小弟子扯扯华云舟衣摆,忍痛解释:“华……华掌门?是我自己摔的,那位师兄是好心提醒我离去。”
华云舟怒其不争瞪人,又是一顿责备:“你看看你,还威胁旁人!我看你真是反了天了!”
他也顾不得闻笺先前的话,抽了剑便飞上去:“今日,我便替你师尊,收拾你这孽障!”
陌归尘轻然避开这一剑。
问:“脚下土,什么颜色?”
华云舟一愣,怒到无语,没好气道:“自己没眼看?还使唤起长辈了?”
还是皱眉,敷衍道:“黑色。”
却又是一顿惊骇:“黑色?”他分明记得是黄土的,且如今再放眼望去,整座山头寸草不生,只有些突兀不已的桂树,越发枝繁叶茂。
桂树,又名招魂树。
而天一门,是被满门灭门的,死相惨不忍睹,哪怕得超度,也难洗清怨念。
若被有心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华云舟连忙挥剑劈开土壤,剑芒深邃,劈出三米深坑。
坑下是白茫茫的一层石灰。
不!
不可能!
那日明明没挖到石灰!
“是你?”华云舟愕然看去陌归尘,“又是你在捣鬼?”
陌归尘没理会无时无刻不朝他发癫的华云舟,空气漂浮着石灰的味道,他心中了然,果然有人在养煞。
寂夜,忽而响起道尖锐鸣叫,直刺进每个人的魂魄,刺得人头皮阵阵发麻。
天际,乌云散去,惨淡的月,白霜般散落,土下开始吱哑哑地响,是有数不清的东西在挠棺材,指甲挂过木板的声音,刮得人皮肤不寒而栗。
“什么……什么东西?”
在场人硬着头皮,惶恐挨在一起,“尸变了么?”
华云舟回头,对着众弟子大声喝道:“快结阵镇压!”
陌归尘瞥人:“没用的,已经出来了。”
华云舟:“?”
陌归尘懒洋洋指指:“在你身后呢。”
华云舟猛地回眸,一张煞白烂脸百倍放大在眼前,那凶煞的眼眶无眼珠子,汩汩流出死鱼般的腥臭味。
正是天一门掌门。
还被剥去皮层,周身血肉模糊,还附着层黏液。
“呕。”
凶煞狠戾,毫无保留便是对着华云舟下死手。
两人交手,不分你我。
众人合力结阵,煞气刹那破土,浩瀚冲破天际。
“噗!”
十几名弟子反噬吐血,那边还在应敌的华云舟一时便失了神,天一门掌门趁机发起攻势,千钧一发之际,陌归尘甩出记鞭子,把华云舟救走,打出的符咒,也暂且镇住凶煞头目。
华云舟哪成想,险些丧命时,施以援手的,竟是陌归尘,他正酝酿措辞,腹稿还未出,便听师侄道:“想自寻短见就去跳崖,少在此碍手碍脚。”
华云舟语塞:“……”
他横眉冷道:“你杀死我的书儿,还重伤我的月儿,又害死我的愉儿,我此生与你不共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