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午时近尾。
炎热暑气铺洒在路面,像是起了一片大火,与吹来的夏风混在一处,便成了源源不断的热浪,直往人脸上扑。
卫澈抬手抹了把额角细汗,双腿夹紧马腹,更为迅速地往城门所在的方向跑去。
守门的禁军自然认得出这是刚在禁军挂职没多久的卫世子,连忙挥动城门口的人群让开,给卫世子腾出一条畅通无阻的路来。
卫澈扬声道了句“多谢”,一阵风似地冲出了城门。
从城门到他名下的那处别院,骑马半个时辰也就到了。
他在烈日炎炎下急速赶路,只要想起许清禾那清清冷冷的一张脸,身上的炎热便不知道减轻了多少。
原来这姑娘还有消暑降温的作用,卫澈嘴角扬起笑来,觉得有趣。
半个时辰后,他在别院前下马,两下属之一的陈安率先迎了上来,他又瘦又高,活像根会移动的竹竿。
卫澈将缰绳丢给他,问:“郡主呢?可从那小乞丐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陈安答道:“郡主在书房作画,看样子是已经问出来了,具体的还请世子亲自去问郡主。”
“又作画?”卫澈扬了扬眉,想起幼时这姑娘一被师父催着作画就愁云满面的样子,不仅在嘴角漫开笑意。
她初时学画是为了完成南安王妃未完成的心愿,如今作画更多的倒成了一门看家本领。
自从他那次从不知哪家的贵公子手上得了她的画,便知道这姑娘许是缺钱,故而特意在将她从齐府接回国公府后将自己的私产全部奉上——其实即便没有这点,那些东西也都该是她的。
但没想到这姑娘倒是有骨气得很,竟然不要。
卫澈兀自低头笑笑,正要走去书房,紧接着脚尖一转,却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他抬手嗅了嗅自己的胳膊,那姑娘讲究多,又喜洁,他还是将自己收拾妥当了再去寻她吧,省得又平白无故惹人嫌。
两刻钟后,卫澈套了一身先前留在别院上的品蓝色织锦圆领长袍,随手拿了巾子将还在滴水的头发擦干净,只用一根同色系的发带将其束在头顶,在这般炎热的天气里,用不了多久也就彻底干了。
待整个人终于清爽起来后,他才踏进别院里特意劈出来的那间书房。
那姑娘今日穿着一身秋波蓝的齐胸襦裙,如今正手执画笔在书案上作画,听到门口有脚步声传过来,便停笔抬眸。
不知为何,卫澈好似看到她呆楞了片刻,黑亮的眸中染上一层水雾,但又在顷刻间回了神。
她眨了眨眼将眸中水雾压下去,低头继续落笔,口中淡淡道:“原来是你,可已经同你母亲道过歉了?”
“不是我你还以为是谁?”卫澈走过去,将画笔从她手中抽离,比不过她那宝贝丫鬟也就算了,如今难道竟连一幅画都比不上了?
他将那画扫了一眼,是个浓眉大眼的四旬男子,哪有他好看。
许清禾还低着头,捏紧了手指不说话。
他很少穿这样沉静内敛的颜色,方才站在门口背光处一看,光影将他周身棱角模糊,就连五官都拢在阴影里。
分明已经没了那一双相似的眉眼,她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她也从不曾见过长大成人后的谢祁,可在某个瞬间,她竟荒唐地又将眼前这人当成了故人。
她以为那是谢祁。
可当他越走越近,近到终于将面庞五官露在自己面前时,她才恍然惊觉自己认错了。
这对卫澈实在太不公平。
于是她不敢抬头看他。
“躲着我干什么,生气了?”卫澈在桌案的另一侧坐下,将手中的画笔搁置,解释道:“你昨日不是就已经手疼了,今日还着急忙活作画做什么?”
难道缺钱已经缺到了分毫必争的地步了?
许清禾稳好心绪,强令自己面色如常地抬头,对上卫澈那双含笑的眼睛,却是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卫澈撑着头,笑答:“当然,已经将她老人家哄好了,日后也不会再误会你,你放心就是。”
“我回答完了,现在该你了。”他笑着道。
“没把你当谁。”许清禾揉着自己的手腕,违心道:“也没生气,刚才只是被太阳晃了眼。”
卫澈朝着她摊开掌心:“手伸过来,我给你按按,我可是特意同高人学过的,保证舒服。”
许清禾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卫澈果真没骗他,相比自己毫无章法地乱按,他的力道却是舒缓又适中,也不知是按压的哪些穴位,她感到手腕酸软的同时还带动了整条手臂,让她整个人都都舒展开来,扫去了上半日的所有疲惫。不过……
“你这手法……”
卫澈立即停下动作,整个人僵在那里片刻,喉咙微干:“……怎么了?”
他一时忘形,倒忘了这所谓的“高人”正是他自己。
少时谢祁刚上战场,正是少年人长身体的时候,每回来一次都是另一个样子,许清禾觉得好玩儿,便在他每次回来的时候都要给他画像。
画像就罢了,每次画完还故意揉着手腕跟他抱怨画得她手都酸了,谢祁便笑吟吟地凑上去给她按手腕。
按得多了,自然就得了一套独特的章法。
果不其然,许清禾道:“你这手法是同何人学的?”
卫澈低着头,目光躲闪:“还能有谁,宫中御医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