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凌常乐再去细看,那窗格外侧的凹槽中,似有模糊的刻痕,他小心辨认,终于认出第一个像是“敏”字,后边一个稚拙的笑脸,而最后一字竟是个“行”。他一怔,脑海里瞬间浮现那个名字—司空夜行,那“敏”又是谁?
午膳时,他若无其事地边吃边漫不经心道:“橙香,这院子以前是谁住的?”
橙香为他盛着汤,回道:“这处院子以前是空院,少有人住。”
他点点头,随即故作闲聊地道:“那日在书香斋看书,见许多书籍上被孩童胡乱涂画,斋主也不管管吗?”
橙香轻笑道:“书香斋书册浩如烟海,来往弟子数不胜数,斋主如何管得过来?”
他喝完汤递回碗,“可有本古籍上,竟被涂了个‘敏’字。”
橙香神色骤变,手中碗险些滑落,她左右望了望,小心地低声说:“这话奴婢听过便忘了,小公子日后万不可再提。”
常乐垂眸,语带可怜道:“那我……”
看那神情,橙香便知道他要说甚,拿他没折,道:“奴婢知道了!”
橙香去将门轻轻掩上,低声道:“大公子曾有一位双生姐姐,名叫司空夜敏。”
凌常乐听出些许隐晦的意味。
橙香深吸一口气,低语道:“当年……大小姐不知为何给大公子下药,导致他在夫人寿宴上灵力爆走以至走火入魔,为免屠戮宗门,老祖捏碎了他的仙元,大公子从此沦为凡人。”说罢,两手紧握,眼眶微红,“大公子怎能甘做凡人?最终,他给宗主磕下三个头,便自断心脉,绝命于朝露台上。”
凌常乐眼前忽现落邑城东碑旁一束束祭花,心中不知为何也一阵沉痛。那年少张扬的大公子,终成一段血亲背叛的尘封往事。
那日后,对二哥的担心让凌常乐心头阴郁难散,小胖墩见他神情恍惚,伸头轻轻拱他,他才勉强摸了摸它。
无人陪伴的小胖墩跑进林间,不一会儿叼回只肥鸟,讨好地放在他身旁,他却懒懒摇头道:“没树枝,烤不了。”
小胖墩顿时钻进林中来回衔回许多树枝堆在脚边,他却依旧神情萎靡的摇头:“明火有烟,不行。”
见状,小胖墩急得嗷呜两声,转身奔向盘坐在大石上男子,扒住他衣袍,拉扯不休,又挥爪轻拍。
在它不厌其烦的骚扰下,男子睁开眼,淡淡扫过那堆树枝,再望向小孩略显低沉的神情,似漫不经心地抬指轻弹,“噗”地一声,灵气化为火苗,缓缓燃起。
凌常乐望着怪男人,心头一暖,眉眼间生出笑意:他是在安慰我吗?
他顿时精神了些,朗声道:“我不会清理内脏。”
男人仍是面无表情,他已无半分畏惧之意。
小胖墩识趣地拱了拱鸟身,三两下啄光鸟毛,衔着去了男人身边,男子见它将满是毛羽和污血的鸟放在自己面前,抬手一挥,小胖墩“噗通”一声被拍进潭水中。
凌常乐一愣,随即脱下鞋袜,笑意飞扬地跟着跳入水中,招呼道:“嗷呜,过来,我给你洗洗。”
顽皮的笑声在水中回荡,等他们笑闹累了才回到岸上,肥鸟已被收拾好架在火上,烤得滋滋作响。
凌常乐眼睛一亮,满心感激:“谢谢仙师哥哥。”他和小胖墩抢着翻烤,不时争闹几句。
男人望着他们,又抬眸望向斜阳,日影西沉,云卷云舒间透出几分静谧。
鸟肉烤多了,凌常乐自然想起要加盐,便带上盐去,他也不知放多少,便问嗷呜,结果嗷呜把盐全部撒在了上面,咸得他俩吐舌头在湖边拼命喝水,此后他只得求助怪男人:“仙师哥哥,撒这么多够了吗?”
男人不答他便再撒一次,再问:“这次够了吗?”
继续撒:“还不够吗?”
等发现自己手动弹不得时候,他转头开心道:“谢谢仙师哥哥提醒。”
小胖墩却在一旁惊讶,这样也能逼着主子回应?
……
岁月如梭,数月转瞬即逝。这日,凌常乐从午睡中醒来,意外见到一向端坐的怪男人,今日却放松了身姿,仰望天空,不知在思索什么。
忽然,怪男人低声开口:“你不必再来。”
凌常乐微愣,呆呆地看着他,许久才明白过来何意。若是半年前听到这话,他怕是要烧香拜谢,庆祝自己被“放生”。可此刻,他却咬了咬唇,带着几分不舍地问:“仙师哥哥嫌我吵吗?我以后会乖乖的不吵你了。”
怪男人微微停顿,似乎犹豫了一瞬,终于淡淡地解释道:“我要闭关。”
凌常乐脸上闪过失落,随即追问:“要闭关多久?”
怪男人答得简短:“很久。”
这是这半年多他对凌常乐说得最多的话,却是道别。凌常乐低头笑了笑,强作轻松:“等哥哥出关时,我会不会都成小老头了?”
出乎意料,怪男人微微颔首,算是应了一声。
凌常乐一下子愣住了,离别的感觉沉沉压上心头,他木然坐在旁边的大石上发呆,过了许久才走回怪男人身旁,闷闷地道:“那……我能偶尔来看仙师哥哥吗?”
怪男人静默不语,片刻后才淡淡说道:“我不知你为何能入此地,但此处凶煞,以你凡人之躯,本不该来。”
凌常乐轻声道:“我不怕。”
怪男人微蹙眉,没想到他如此执拗,凌常乐张了张嘴,却最终将想说的话咽了回去,他垂下头,声音低不可闻地问道:“那……仙师哥哥能偶尔来看看我吗?”
怪男人终于偏头看他,眼中透出一丝不解:“为何?”
凌常乐抬头,直白道:“我不想和你们分开。”
风拂林间,树叶沙沙作响,凌常乐以为他不会再回应,心中愈加失落。
良久,男人还是开了口,声音平静而低沉:“我出不去。”
凌常乐微怔,望着他神色萧索,像是对世间万物都失去了兴趣,他不解道:“仙师哥哥,你是很厉害的仙人,总有办法出去的,对不对?”
男人不答。
凌常乐低下头,沮丧地问:“仙师哥哥,不想出去吗?”
突然,男人抬手如电般掐住他的脖子,凌常乐呼吸一窒,却没有挣扎,男人目光冷漠,低声道:“凡人朝生暮死,命数天定,终如蝼蚁,我出不出去,于你有何意义?”
凌常乐脸涨得通红,仍艰难道:“即便生如夏花,逝若朝露,也有一季的风采。仙师哥哥又怎知……于我无意?”
男人微微一怔,凝视着他,缓缓松开了手。
凌常乐咳嗽着,贪婪地呼吸空气,正要开口,男人在他额间轻轻一点,一缕黑丝飘散而去,他道:“你走吧。”
一股无形之力卷住凌常乐,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林木飞快地在眼前退去,最后看到的,是男人孤寂的背影和他肩头蹲着的小胖墩。
他穿越林间,飘至后门处方才稳稳落地,凌常乐抬脚欲再去,却又踌躇着收回,抿唇轻声道:“仙师哥哥,我知道你听得见。”
遥望那林间深处,他坚定地说道:“你说得没错,凡人的岁月对仙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之间,所以,我以及冠为限,若你不出,我便来寻你。”
凌常乐缓缓伸出右手小指,在虚空中轻轻勾了勾,如常低声道:“仙师哥哥不反对,便是同意了。”
言罢,他转身踏出了后门,决然离去,泪水却无声滑落。他不知道,今后是否还能再见到那个和他一样被喧嚣世间遗弃的怪男子。
林中,男人站立于参天大树下,小胖墩蹲在他肩头低低呜咽一声,男人目光深邃,抬眸望向天际,眼底似有一丝隐隐波动,被花叶投下的光斑无声掩去。
执念如初,愿有重逢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