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的伤寒转为肺病,窗前借光练笛的世子在换气的间隙听到堂前的争执,慌忙奔出替婆婆拍背顺气,又小心瞥了人君的脸色赶紧退在一边,握着竹笛的指尖发白。贴身护卫他并不想要,他只想跟在小叔身边。
礼部送来秀女的名册和画像。从扬州选来的姑娘对着盆牡丹看得出神,忽然被宫人喊了名字,和几个气质各不相同的漂亮姑娘依次走入屏风。年轻的君王被一身蓝衫衬得瘦削高挑,像个文人,又有收敛的锐利。他温和地问她们是不是真的想好了,现在还能反悔。她忘了回答,只是痴痴地看着他,忘了礼节。等一旁的姑娘扯她的袖子,她才慌忙低了头,面红耳赤。他好像笑了,她又偷偷看他,见他不知为何叹息,那嘴边的笑转瞬即逝,仿佛苦笑。
入夏,太后病逝,后宫戴孝,阵阵蝉声,并无多少夏日喧闹。
当初崭露头角的李氏校尉擢升一级,调入御林军,充任世子贴身护卫兼教武艺。韩梅向已与自己一般高的世子行礼,拿出袁成复交代的东西贺其十六生辰。袁平裕握着那把没开刃的金国工艺匕首,看韩梅眨眼隐入高墙。
对皇宫的新奇一两月足以耗尽。年纪最小的姑娘陪人君吃过一次饭就没再见过丈夫的身影,空得一个才人的称号。
傍晚的风凉快,消暑的冰镇绿豆汤清甜,她摇摇晃晃荡着秋千,听年纪和自己差不多的侍女说她几乎不认识的丈夫。说原先后宫只有修容一人,说若非圣上最近会去修容宫中留宿,怕都以为圣上有龙阳之好,惹得她咯咯直笑,又好奇宫人们这般私语是否有些太胆大。侍女说圣上好像并不在意,只是对宫里支出管得颇严。今年若非跟着秀女进了些新人,年年遣送一批人出宫,这宫城可是要越发冷清。
墙外的公公扯起嗓子说圣驾到了。她慌忙跳下秋千,却被打了腿,愣神的时候已经被人拉起站在一侧。“肖抒青,我没记错吧。”她高兴地点头,又听人说:“说你几岁便会在瓷器作画,纸上绘花更是栩栩如生,听修容说你画了幅荷花,不引我看看?”
烛光摇曳,执手展画。画中有水,水中有舟。舟旁有花,花偎碧伞。伞下笑语,语惊涟漪。
父母之外第一次有人愿意听她的喜好,略知一二又甘拜下风,听她讲幼时在窑厂的趣事,听她讲耐心的师傅,听她讲影青瓷纸上调不出的颜色,一切都饶有兴致,毫无厌烦。她惊奇他手心的厚茧,说自己握笔都不起茧,又问他手心为何有这般吓人的疤痕。她看着他明亮温和的眼眸,笑着,心想人君哪里有叔父他们说得可怕,若非陛下,她怎有机会跟随叔父从江州去往扬州。
清晨醒来枕边已无人,她有些失落,知她兴奋哄她睡觉的话语仿佛仍在耳边。宫女摆在桌上的早饭还有一碗药膳,她一眼便看出是影青瓷的碗。说是清风苑遣人送来的,让才人平日莫贪凉。此后七日,人虽未来,日日早饭皆有一碗药粥。
会画画的字大多也写得好,才人疑惑修容一异国女子秀丽工整的字迹,闻其常得圣上亲自教导,不由问侍女圣上可有画作,于是知晓圣上好画牡丹,却没存下几幅。
下着大雨,圣上却撑伞去了和喜宫。有人观雨生愁绪,有人听雨笑临帖。
金乌黎托腮看他认真替自己抄了一页小楷的诗文,等人抄完拉过手腕揉揉。他说不用手往外抽,被她就势一歪坐在怀里,有着金桂香味儿的吻贴在耳边。
耳鬓厮磨,浅色的玉簪蹭在椅背上,束起的发松了,被金饰镂空的长长耳坠挂了几缕下来。她撑着他的肩膀,一只手小心挑起扎眼的灰白,又颤着手把他的发簪取下,在那缕发附近找到了更多。
他笑着安慰,“等哪日这一缕都白了,我就把它编在外面做装饰,江湖上一看,就知是个大侠。”
她一时无语,“陛下……还是想着江湖吗?”
他叹了气,轻轻摸了她的脸,“人得有个念想。你都放下了?”
“我一个弱女子,求个真情,算不算念想。”
他一笑,然后摇头,让她帮自己把头发重新挽好,“不说这些,准备吧。再过不久,你娘家要来人了。你同母异父的好哥哥,可是一条后路都没给你留啊。云州来报,你爹向来在巴彦以东护卫,如今,人都在他手里了。你若是想爹,我叫万统领帮忙送封信,你们父女俩也有很多年没见了吧。”
他们相对站着,她低头再替人抚平衣衫,泪唰得流下,“陛下给的,我知足了。”
秋日寂寥,金国的使者如约而至,带来良马金银希做交易,对外嫁的公主行简单慰问,正事是商量在乞颜抓到的沅军细作共一十一人如何处置。
甘州情报则与金使所说有所出入,三人被抓,二人战死,两人下落不明,剩下四人在酒泉和渗透进的甘州眼线顺利接应。那不明下落的,一个是朱华,一个是许应。
与之对应,甘州也提供了目前所俘金兵细作名录,涉及活动更为广泛,除了常规的打探军队动向,还包括探听物价、扰乱市场买卖、违规偷运奴隶等。
谈可以,但金国开的价太高,也不知从何来的底气。两轮议过,金使再度求见,呈上一只玉环,还有国主之信。
袁成复脑袋嗡然炸响,强忍几忍没有当场发作,皮笑肉不笑收了信。
清风苑轮值的是韩梅,她第一次见袁成复这么失态。“叫金乌黎来见我!”惊得院中鸟四下飞起。
金乌黎匆匆赶来,进门要跪又被拽起,兄长的信拍在眼前。
“我把玉送了人,你告诉他的?”
“陛下!”女人美目里都是委屈与不敢置信。“我写的每一封信,内卫都检查过,你要质疑谁?你从前见过我几次?是,太后是告诉过我那块玉的故事,我从何知道你送了人?”说到后来已是哽咽,“我能知道什么?你叫我写的信,我一字不差地写了,我不可能再回去了……袁成复,我早就是你的人了……一个人能鼓起勇气爱几次?我不想他了,我想好好活着,有错吗?!”
袁成复捂了捂头,只觉一阵眩晕,金乌黎撇过脸站着,也不去扶。
“好……好,我的错,千错万错……”袁成复手撑在桌子上,长出口气,和缓了声音,“你对巴彦,还有多少留恋?”
“没有。”没有半分犹豫。
“那我们等云州的回信。”
第三次商议,沅朝官员代表态度有所退让,愿意和平交换两方被俘人员,并付一定额度礼币,但交换的金额还有待商榷。
又隔五日,沅朝官员主动安排好酒席请金使上座。酒过三巡,阐述皇帝旨意。在乞颜被抓的人一定要放,巴彦若是准备放弃自己人,他们也不介意北方兵戎相见。强硬的话说完,又附上一个喜讯,说修容已有身孕两月,两地还是应以和平为重,让边民繁衍生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