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周霆与做了二十多年朝廷命官,也没听过如此惊世骇俗的抱负。
他愕然半晌,抛去了敬称,仅仅作为一位平常夫子,与他的得意门生道:“能跟先生说说,你为什么要争这位置吗?”
沈缇意自然不能说自己已经打阎王殿前走过一趟,她思量许久,方道:“学生并非一时兴起,我自小便与沈行密、沈名时一同识字学理,通读圣贤,先生教的是有益国家之事虽死弗避[壹],可现今赈灾一事,试问有几位储君能做到体恤民情?学生以为,要紧的从来不是坐在皇位上的人是谁,而是他配不配坐上这个位置。”
周霆与凝视着跟前初长成的少女,他本以为,公主之位就是她此生能走到的最高处,哪怕她生性桀骜不屈,不坠青云之志。[贰]。
不曾想,她竟是不甘心的。
他暂且没说什么,也不会随意评议自己学生的所思所想。
太子之位,各凭本事便是。他周霆与忠于大梁,并非效忠沈家,各党角逐与他无关。
但若沈缇意真是做君王的料,皇女来做储君他也并无芥蒂,且日后必会为她扫清障碍。
*
“三爷,难道我们就任由沈缇意胡作非为?你不急,我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怀远将军齐濂一掀华服落座,拧着脖子抱怨。
“将军,你也太高看她了,沈缇意这回确实有些蹊跷,可你想,她除了能带几个兵根本成不了什么事,翻不起风浪的,不足为惧。”五皇子沈朔在他身旁落座,悠然饮了口上好的明前龙井。
沈行密今日叫这两人来,不是为了编排沈缇意的。
他一贯不喜事态脱离自己的掌控,沈缇意已经两次逾越了他的底线,不管这女人怀的是什么心思,他需要做的只是动手让这些歪心思在这次赈灾事务中夭折,让她永无出头之日。
沈行密当即一锤定音:“五弟,湘楚的人可部署好了?”
听罢,沈朔立马放下手中的茶盏:“三哥吩咐的事,自然是办妥了的。”
“接下来,就看沈缇意怎么担得起这份责。”沈行密上朝时积下的郁气一扫而光,他轻轻一扯嘴角,终于觉出点胜券在握的畅快。
*
“师父,”沈缇意推开公主府西上房的门。
“缇意,你来了。”房中一安坐着的老者起身,其鬓发皆白,着一身鸦色衣袍,乍看是一副斯文装束,眉宇正气凛然,不比常人。
沈缇意一身功夫,便是由这老者一招一式锤炼出来的。
此人名为袁奉世,跟随先帝出生入死,原是受先帝册封的昭武大将军,堪称国之柱石。
当前,他却是戴罪之身,藏在公主府里,不敢以本来面目示人。
沈缇意给他倒了茶,又将方才朝中的事一一告知。
听罢,袁奉世沉吟道,“皇上未免对三皇子太过放心。”
他话音刚落,沈缇意随即记起,袁奉世之罪是拜三皇子一党所赐。
成也忠义,败也忠义。
前世陈敬尤异军突起,少不了三皇子党羽的推涛作浪。
大梁故步不离,取代它易于反掌,也难于登天——只要半生戎马的昭武将军袁奉世还活着。
论战术,陈敬尤赢不了袁奉世,但论心术,梁元帝信不过袁奉世。
袁奉世的确用兵如神,他挡在大梁国门前,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不过,他放心将后背交给了自己坚守的皇朝,却难防被身后的冷箭正中要害。
既然打败这个人行不通,那就让对手自乱阵脚。
陈敬尤使了什么龌龊手段让沈行密倒戈,她不得而知,唯一明了的,是三皇子一派中的童良诋毁袁奉世带兵造反。
据沈缇意所知,先帝还在位时,梁元帝沈璩并不被看好,拥护者也寥寥,他几次有意拉拢袁奉世,均被推却。
若不是先帝子嗣凋零,册封的太子体弱早薨,这皇位轮不到沈璩坐。
对袁奉世,梁元帝早已生疑,认定他手握重兵未必可信,只是找不到由头打压。
恰逢童良伪造罪证,谎称袁奉世屡战屡胜皆是与反贼暗中勾结,提议让三皇子沈行密带兵,演了好一出贼喊捉贼。
沈行密平素只读过兵书,挟势弄权才是一流。
袁奉世怎么可能放心把防线交给他,开战前夕拒不受命,不肯交出兵权,反倒坐实谋反嫌疑,一停战便被拿下。
那就是袁奉世最后一次守护这片国土。
后来,陈敬尤一路攻城略池,一举打到天子脚下,他想要什么,梁元帝就得给什么......
“缇意,缇意?”沈缇意听到师父的声音,才从思绪中抽离。
“你去湘楚的事,霆与怎么看?”
她的两位先生年纪相仿,同为重臣,亦是挚友,当初偷梁换柱将袁奉世救出来,少不得周霆与在其中周旋。
“先生没说什么,一切看我的造化。”
“周霆与果然是老样子,”袁奉世摇头叹道,“他这就是嘴硬,心里总归是向着你的。”
他看向她身上还未换下的朝服,同那些皇子是一样的形制:“你怎么想的,我心中已有个大概,你要做什么尽管大胆去做,我袁奉世的弟子还轮不到外人欺负!半截入土的人了,我也不怕什么宵小,惟愿在见先帝之前,能见明君一统天下。”
沈缇意神情慎重,肃然应下。
*
一月后,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