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隔着手机话筒安慰自己的弟媳妇。
“她现在每天吃的药太多太杂,脑子就吃糊涂了。”
“大姐,我知道的,没事儿。”
弟媳妇的善解人意让大女儿很不是滋味,她努力维持着家里的和平,不希望家里人彼此之间心里有不舒服。
于是某个周末大女儿回了家,温暖的傍晚,她把如葵推到大门口的村道上,占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吹着晚风,给如葵布置晚饭。
泡了鸡汤的米饭,加上被剪成小块的香芋扣肉。
如葵最喜欢扣肉,肉质鲜美,肥肉软糯油水丰盛,瘦肉紧而不柴,肉皮更是入味弹牙。
一口肉一口饭,真是十分快活。
她也就剩下吃饭这件乐事儿了。
但是人生的忧郁太多,层层叠叠的悲伤,重量总和已经压过了吃扣肉这件美事。
曾经满口喷香的肉,现在吃起来已经有种说不上来的可恨。
肉还是好肉,可我吃那么多,又有什么用?
如葵狠下心,把嘴里的肉扯出来往地上一掷,又带上了哭腔。
“那么硬的肉,我都没有牙齿了,怎么吃!”
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然后捡起了地上的肉,扔进了旁边的鸭圈里。
鸭子们摇摇摆摆上前抢食。粗嘎叫声响起一片。
“不想吃也不要乱扔呀,多浪费。”
如葵吸吸鼻子,孩子气地哭着。
“以后不用给我吃肉了,我随便喝点白粥就行。”
女儿拿起如葵手边的饭勺,把碗里的肉弄得更细碎一些,半是玩笑半是哄劝。
“只吃白粥怎么行?等下别人又该说我们不让您吃饱了!”
饭勺喂到嘴边,如葵扭开头,“不吃。”
女儿也带了点怒气,“我们又不是你的仇人,何苦这样对我们。”
“你现在这样,我们也没有谁说不管你,不给你吃不给你穿。”
干完农活儿邻居拖着工具慢悠悠地走过来,她家在后山,要回去必须经过这条村道。
脸上带着笑吟吟的表情,看着如葵和女儿,随意打了声招呼。
“在这儿吃晚饭呢!”
女儿也笑着回应,“是呀,每天都带老人出来转转,总在家里憋着不好。”
邻居回了家去,这顿别扭的饭也没有吃完。
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固执,只是女儿想不通,一向通情达理的妈妈,怎么会变得蛮不讲理?
房间里只有一管亮度不高的白炽灯,如葵不在意,因为她早就看不清周围的一切。
白内障在六十岁那年,就住进了眼睛里。
睡前还需要吃一把药,女儿把药片抠出来,倒在手心里,拢作一把,然后去倒温水。
同时嘴上不忘说理。
“弟媳妇天天照顾你,你却到处乱说不给你饭吃,她心里会怎么想?能舒服吗?”
如葵恹恹地缩在轮椅中,交谈的兴致不高,便选择了沉默。
女儿拿着一杯温水转过身,先把药放在她手心,看着她塞进嘴里后,再把水递给她。
“村口的花姨,也是跟你一样脑出血后瘫痪了,她儿子根本就不管她。”
“她每天就只能自己在床上躺着,一整天,没人给她吃,拉大便在床上都没人收拾。”
如葵又哭了起来,哽咽着抹泪。为女儿的埋怨,为花姨的悲惨,也为自己未来的绝望。
“怎么又哭啦,哭那么多,我爸不会来梦里骂我吧。”女儿拿纸巾为她擦去眼角与脸上的泪,故意说笑,想要缓解如葵的心情。
提到丈夫,如葵又哭又骂,憋着的话终于倾泻出来。
“他来找你有什么用?让他来找我!死那么早,留那么多孩子给我一个人照顾,他好狠的心!”
“好好好,等我梦到爸了,就跟他说,让他来找你。”女儿回应着,然后把如葵的左胳膊驾到肩上,撑起她,将身体挪到床上。
如葵还是哭个不停,伤心事太多,从18岁的早婚,哭到50岁丈夫的去世,再哭起对母亲的思念。
“我没本事了,你们让我去死吧,我要去找我妈,明天我就把楼上放的那瓶农药喝了!”
“哪里还有农药!三妹上次去田里干活儿就已经用完了。”女儿没有把她的哭诉放在心上。
这样的闹剧,家里时不时就会上演一出。
女儿明白,如葵心里的慌张与恐惧。
因为在母亲固有的认知里,农村瘫痪的老人,几乎就等于死人了。
迷迷糊糊地入梦,睡着前,如葵的心里还不忘骂自己早死的丈夫。
怪他导致了如今这样的局面。
如果不是他早死,自己就不用那么劳累。
如果自己没那么劳累,就不会得脑出血。
如果……如果……
一阵飘渺的音乐声由远及近,逐渐贴近耳朵。
“叮叮咚咚,叮叮咚,叮咚……”
如葵打了个激灵,意识从梦境中脱离。
眼睛慢慢睁开,看到的是泛黄带渍斑驳的天花板。
不是自己床上熟悉的俗粉色蚊帐。
眼睛转了转,看到身侧完全陌生的摆设,高高的柜子,许许多多又乱七八糟的书还有玩具……
这是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