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梅雨季节，星期天，宠物医院治疗室观察区，隔一面有擦拭痕迹和残缺掌纹的玻璃。
雪泥和三三躺在两张病床上。
雨水、汗水、泪水在罗银芮脸上蠕动——交织，她湿润泛红的眼睑有轻微腌痛感，黑色T恤上清晰沾满雪泥细长的白色毛发。
雪泥是一只两岁半大的白色雄性萨摩耶，罗银芮在大四下学期搬离学校宿舍在外租房独居时，从雪橇犬养殖基地把刚满三个月的小雪泥买回家。
今早7点30分左右，罗银芮起床为雪泥和三三的食盆盛上它们各自的狗粮，充分利用遛狗前留给它们的适当消化时间，进盥洗室洗漱，更换衣裤，用冲泡的燕麦奶送服自制的鸡蛋火腿三明治，饱餐一顿，靠在椅子上回复各种平台的消息。
充实地度过四十多分钟后，碍于当时天色晦暗，空气滞闷，有即将降雨的迹象，室外地面又存积着接连数日的雨水，仅带两只狗沿着小区内的绿化带散步半小时，解决释放精力和排便的需求，刚返回楼房内，阵雨便突袭，冰锥一般凿打着玻璃窗。
罗银芮在家门口的橡胶地毯上用湿巾给两只狗擦脚时，三三非常兴奋，不大配合，似乎没有玩够，而一惯精力充沛的雪泥却毫无生气，连脚都懒得主动抬。她没有及时察觉它们的异样，打开入户门，走进卫生间，把它们的粪便扔进马桶里冲掉，洗过手，打开电视机，从冰箱冷藏室抽屉里取出一只红心火龙果，打算一边用勺子挖着吃一边窝在沙发上看韩剧，享受雨声的和谐频率。
雪泥安静地侧躺在沙发旁。
三三却愈发活跃，四处奔脱，餐桌椅和茶几发出刺耳的响声，阳台上的几盆多肉被它撞翻。罗银芮终于开始警觉，放下火龙果，紧接着原本躺在地上的雪泥突然狂吠着站起来，它的体积和力量更大，茫无目的冲撞的破坏性也更大，电视机柜旁近两米高的龟背竹猝然倒下，白色瓷花盆碎裂，发出巨响，盖在泥土表面的陶粒滚泄出来。
罗银芮紧追雪泥，在它闯出更大的祸事前抱住它，抚摸安慰，但毫无用处，雪泥轻易挣脱，又狂奔出去，不出半分钟，客厅一片狼藉。
她的注意力过度集中在雪泥和被它毁坏的家具上，以至于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三三正在呕吐，吻部溢满白沫，直到雪泥也停下来开始呕吐，她即刻冲去盥洗室从柜子里翻出双氧水，一边打电话联系最近且最常去的宠物医院，确保该情况下使用双氧水给狗进行催吐的行为和比例包括剂量不出差错。
灌给三三的双氧水剂量要少得多，因为三三是一只西施犬，体型小，这意味着毒性在它身体里会发作得更快，在双氧水生效催发呕吐之前就已经开始抽搐。
三三是罗银芮友人方文雅的表姐任欣寄养在她家的狗，先前任欣与男友同居共同养育三三，但半个月前他们分手了，或许由于他们分手前频繁大吵大闹，三三很害怕男主人，女主人又夜夜买醉以泪洗面，时常忘记给它喂食。方文雅虽然不喜欢狗，也看不过眼，最初劝表姐把三三转送他人，结果得到一顿狗血淋头的骂和声泪俱下的失恋自白，后来好不容易才说服任欣把三三暂时交给罗银芮帮忙照顾，等她情绪稳定下来再接回去。
罗银芮自有记忆起从小到大，家里养的猫猫狗狗从没断过。本科念产品设计专业，大学时期不务正业，加入摄影社团，常常靠投喂辅助拍摄校园里的流浪猫，用短漫形式记录与它们之间发生的故事，加以戏剧化润色，发布在社交平台，收获大量关注。大三时便有漫画出版社联系她将这些短漫加以增添和完善装订成册出售，她也靠这些版权费、销售利润分成，社交平台的流量和广告单成就她不务正业的正业。
大学的某个深秋，她在前往逸夫楼的林荫道草丛中，捡到一只因为感冒被猫妈妈放弃的幼猫，带去宠物医院检查身体喂食药物，又带回宿舍，每日冲泡奶粉用奶瓶喂养，好在宿舍里没有讨厌猫咪或对猫毛过敏的舍友，小猫健康长大，睁开眼睛，后来因为被辅导员发现，被迫给一位养宠物的女教授家中新添一名成员。
大学舍友樊佳一时兴起养在宿舍阳台的茉莉花和蝴蝶兰半死不活，但在交付给罗银芮半个月后重获生机，于南方的阳春三月，它们的开花季节，熠熠生辉。
樊佳曾戏称罗银芮是迪士尼公主，可以和小花小草小动物交流，养什么什么活。
可现如今躺在病床上的三三角弓反张，经过长时间痛苦的抽搐，已经完全失去生命迹象。
雪泥在洗过胃，输入安定剂和解毒药物后，仍旧在抽搐，尚未脱离危险。
“你要带三三回去还是放在这里处理掉？”护士压抑在口罩里的沉闷话音震耳欲聋，将罗银芮从混乱的思绪中唤醒。
罗银芮浑身发软，恍惚在梦中，双手从右裤袋掏出手机，抖似筛糠：“我先打个电话。”两只纤弱的脚踝托着既沉重又轻飘的身体，贴着墙往外走，离开观察室，穿过走廊，玻璃门外大雨如注，她的手指不停在屏幕上滑动，始终找不到需要联系的号码。
“小圆。”前台有一个穿着蓝色短袖衬衣戴银丝框眼镜的年轻男人，双肩包置前背着探出一颗脑袋的黑色豆柴。
罗银芮被男人熟悉的音色打断思绪，抬头正好与他相对而视，他目不斜移地从前台手中接过挂号条。
程敬安。
那个大学时斩钉截铁拒绝过她告白，以至于从那以后在摄影社团线下活动见面令她尴尬到无地自容的男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
罗银芮想逃，跌跌撞撞要往回跑，摸索到光滑的装饰木条贴，转身不慎一头撞到墙上，捂着剧痛的额头掩耳盗铃缩在墙角，冰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