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少寒离开家属院,一路来到大街上。
蒲山乡公社坐落在出山不远的一片滩地上,沿着崎岖的土路,可以一直通到县里。
作为一个山坳坳里的乡镇机构,虽然面积不大,但五脏俱全,蒲山中学、供销社、收购站、粮油门市部、国营食店……所有的机关单位都挤在一起,硬生生凑出几分热闹的景象。
再加上街边粉刷的各式标语:
【人民公社,促进团结和发展。】
【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抓革命,促生产。】
整齐的字体印刷在崎岖不平的墙面上,浓郁的年代感扑面而来。
王少寒愣愣地站着,直到一阵吆喝从远处响起。
“吁!”
伴随着几声铃铛,一辆骡车缓缓停下。
车上有位三十来岁的汉子惊咦了一声,打起了招呼,“少寒,你怎么在这里站着,想回家里看看?”
他五官周正,体格壮实,特别是两条眉毛,跟卧蚕似的,透露着几分英武。
只是身上的粗布衣衫有些破旧,还带着些泥土。虽然仔细拍打过,可依旧掩盖住了他那略显不凡的气质。
此外,还有一位驾车的老者和一位年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同样好奇地望了过来。
只是,他们一个拿着马鞭,留着山羊胡的脸上笑盈盈的;另一个却微微撇着嘴,眼珠子叽里咕噜地在他的身上乱转。
“玉堂爷!”
王少寒心中一喜,连忙走上去,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你们怎么来公社了?”
王玉堂从马车上跳下来,也显得很高兴,来到近前拍了下他的肩膀:
“这不是副业队从山里挖药材回来了嘛,需要拉到收购站卖了。
对了,你小子跟着宋老师学得咋样了?老少爷们儿还指望着你医术有成,回村里给大家伙儿看病嘞!
你这是到街上转悠转悠?”
迎着他热切的目光,王少寒到嘴边的洒脱突然咽了回去,有点不好意思地含糊道:“没有,我就是想到家里看看。”
“家里就是个穷旮旯,有啥好看的?”
王卫东一直坐在马车上,闻言插了句嘴,冷哼道:“我要是你,恨不得把人家宋老师脑袋里的学问全部挖出来,安到自己脑袋里。一个老爷们儿竟然恋家,没一丁点出息!”
“卫东,你以为谁都跟你小子似的独槽驴啊?”
老杨头收起马鞭,揣着袖子走了过来,“少寒呐,回去看看也行。这过完年就出来,你大伯一家估计都想你了。”
“诶,老杨叔。”
王少寒并没有把那些挤对自己的话放在心上,应了一声笑道:“那正好让我乘一下大车。原想着我自己走回去,都要下半晌了。这可是赶巧了。”
“没问题!”
老杨头乐呵呵地应承下来。
三个人开始卸货。
王少寒连忙上去帮忙。
大车上根根块块的装了不少,他一眼就认出来是牛膝和茯苓。只是表皮黑乎乎的都没有处理过,算是挖出来的原生药材。
“怎么样,少寒,这些都认识吧?”
王玉堂孔武有力,随手就把一大麻袋茯苓给拽了下来,显得很开心,“伏牛山里别的东西没有,就药材不缺。
这一趟咱们副业队进山,十来天的工夫,就挖了这几百斤的茯苓和牛膝。要不是这天太冷,人有点熬不住,收获只会更多。
等下三毛钱一斤卖给收购站,咱们生产队就又是一笔进账。”
听到价格,王少寒愣了愣,一时间有点恍惚,附和着点头,没有说话。
“对了,从山里回来的时候,咱还捡了两个新奇玩意儿。”
东西都卸完,王玉堂才神神秘秘地从麻袋下面掏出两个枯树杈似的东西,举在手中晃着,“鹿角,见过没?”
王少寒瞳孔微缩,连忙接到手中,才发现这是公梅花鹿自然脱落的鹿角,造型硕大,怕是一个都有好几斤重。
“啥好东西,又不是鹿茸,有啥好显摆的。”
王卫东满不在乎地倚在车架上,恶狠狠道:“等过了春天,咱们打它几头梅花鹿,把鹿茸锯下来,那才是宝贝哩!”
王玉堂把鹿角收回来,没好气儿地瞪了他一眼:
“你小子,净想美事。梅花鹿是那么好打的?
咱们这儿又不是边疆,这两年民兵用的枪支已经开始管制了,你拿啥打?
再说,为了根鹿茸就把人家小命害了,缺不缺德?”
玉堂爷教训了几句,扛起药材往收购站里走去,“老杨,少寒,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王少寒见他顺手提着那一对儿鹿角,心里一急,脱口道:“玉堂爷,鹿角你也要卖了?打听价了吗?”
王玉堂大大咧咧地回过头,疑惑道:
“不卖留它干啥?
价格?害,这玩意儿连王卫东那小子都知道,不是啥珍贵的东西,给几块钱就卖了呗!
鹿角这东西,拿回去也就挂墙上当个装饰,有啥用?”
王少寒眼珠子都要瞪圆了,可还是压下心头的急切,认真道:“玉堂爷,要不你还是先问一下价格吧。我看这俩长得曲里拐弯的,怪好看。你们好不容易捡来的,卖得太便宜,不是可惜了嘛。”
王玉堂盯着手里的鹿角犹豫了一下,便笑着丢了过来,“你小子不愧是宋老师看中的孩子,心眼就是多!那行,你先拿着,我去问问再说。”
王少寒接过那对儿沉甸甸的鹿角,暗自咽了口唾沫。
见他如此紧张,老杨头和王卫东若有所思,可始终想不明白干鹿角有什么用,便各自摇了摇头。
“老杨,卫东!”
不大会儿,王玉堂便兴冲冲地从收购站里走出来,晃着手里的票据,一脸惊喜,“这一趟,咱们可是没少赚!
一百二十多块!
等下你俩一人拿上一块钱,给家里的婆娘孩子买点零嘴去!”
老杨头和王卫东当即就站直了,诧异道:“玉堂,怎么那么多?”
“谁知道呀!”
王玉堂一摊手,国字脸上仍旧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收购站的同志说这次的药材质量比较好,给涨了一毛,四毛钱一斤。这三百来斤的茯苓和牛膝,整整多卖出去三十多块……”
“咦,不孬!”
“爷,还有这好事儿?”
老杨头和王卫东更是兴奋得直搓手,眼神直勾勾的,都泛起光了。
王少寒在一旁听得更是艳羡不已。
若不是他重活一世,听到这么多钱,肯定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
在生产队上工,一个壮劳力累死累活每天也就合一两毛钱,这副业队赶一趟山,都快赶上他们全家人一整年的收入了。
想到故去的父母,还有被送人的小妹,他的心又一下子沉重起来。
“少寒,怎么样,这药材咱们没卖亏吧?”
王玉堂碰了他一下,笑着问道。
“玉堂爷,你问他干啥。”
王卫东正得意,见状有点不乐意了,嗤笑道:
“他就是一个学医的,懂得啥药材呀!
伏牛山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就他这身子骨,别说挖药材,怕是连药材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都没见过!
咱们十个老爷们儿,都是村子里的好汉子,就这,在山里还累得差点出不来了呢!”
王少寒眉头微皱,终于对这个遥远记忆中的同龄人起了几分关注。
“你小子,瞎说啥呢!”
王玉堂乐呵呵地,却并没有反驳。
在一般人的认知中,大夫是治病抓药的,可药材怎么得来的却是采药人的事情,王少寒不了解也属正常。
其实,若是搁前世,王少寒对此确实无法反驳。
他师从宋长青,而宋长青仅仅是一个知识分子,干的是教书育人的工作,并不是职业医生,属于知医不知药的那种。
王少寒自然不懂得草药的采收和炮制。
可别忘了他是重生者,前世为了逃避心中的愧疚,他整整学习了四十年的医术。
这一世,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懂得草药了!
“玉堂爷,你们这批采挖出来的茯苓,是不是含有松根的比较多?”
王少寒淡淡地问了一句。
“对,你咋知道?”
王玉堂瞪了下眼睛,奇道:
“这次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真是倒了霉了!
我们探茯苓的时候,正好找到一片松林,挖的时候不少大个的茯苓都长在了松根上,为了保护好药材的品相,不得不连根铲了出来。
刚才我还一直担心收购站的同志不愿意要嘞。可能是个头比较大吧,还好他们没有说什么!”
王少寒心中错愕,可注意到王卫东和老杨头的目光,还是没点破,只是跟着点了点头。
娘的,把茯神当茯苓卖了!
收购站的同志不乐意要?
人家怕是嘴都要笑歪了!
“对了,少寒,那对儿鹿角我问了,收购站的同志说两块钱一只,要不卖了得了。白捡的四块钱,不要白不要。”
王玉堂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觉得自己又占了个大便宜。
王少寒听得眼珠子都快凸出来了,却强压下心中骂娘的冲动,皱起眉头,不瘟不火道:“那么大个儿,才两块钱一个啊?”
“对呀,两块钱不少了,买十斤白面呢!”
王玉堂已经下了决定。
村里这两年才兴起采药,只知道山里的东西挖出来可以弄到收购站卖钱,其实对于草药炮制方面的东西懂得并不多。
他们这些采药人跟那些辛苦种田的药农都属于行业的最底层,从他们连茯神和茯苓都分辨不出就可见一斑。
“这样吧,玉堂爷。”
王少寒抬起眼睛,淡淡道:“这两只鹿角对我有点用处,要不,我也出四块钱,你们卖给我得了。”
“对你有啥用处?”
王卫东警惕地望了过来。
“治病。”
王少寒目光炯炯,没有丝毫避让地迎了上去。
“治病啊,咋不行!”
王玉堂笑了起来,当即就把一对儿鹿角塞进他的怀里,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玩意儿能治病,你咋不早说?这要是我自己弄回来的,钱都不要你的!”
“一码归一码。”
王少寒也笑了,略显不好意思道:“不过,玉堂爷,这钱我得打个欠条,等到家了才能给你。”
“好说、好说!”
王玉堂摆了摆手,根本没当回事。
几人其乐融融,正打算驾着骡车离开。
“少寒!”
哪知道,正在此时,一道身影匆匆忙忙从巷子里跑了出来,见到有外人在,明显有些紧张,可还是抱着怀里的被褥,低声道:“王、王少寒,把被子带上吧。天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