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不约而同的停下脚步，很有默契的坐在河边的大卵石上，这是他们第一次独处，没有了柴夫卢和宝山在旁边聒噪，鱼半儿的神情显得有点和平常不大一样，她出神的望着明月下碎银般咕噜噜流逝的水花，思绪乱飘。牧少游看过来时，她的侧脸被月色勾勒出一道美丽的柔光，睫毛和鼻翼都有了迷蒙的晶珠，嘴角不自觉的浮起笑意，鱼半儿转过头来，正看到他目光不移的望来，又回过头说道：“你看着我看什么？”
“龙息蚌的事让你受委屈了，应该和你说声对不起。”牧少游叹息说道。
“这倒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来就是不速之客，怀疑我再正常不过了。”鱼半儿轻松的笑道，她既不难过也不失望，竟是一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
鱼半儿笑的很开心，他不解为什么鱼半儿总是少有担心，乐天知命的样子，但他很欣赏她的态度，好像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仿佛事情一直本该如此。
牧少游问道：“就没有让你烦心的事？”
鱼半儿忽然认真的看着他的眼睛：“有啊，眼下就有一件。”
牧少游笑道：“哦？那真难得，说来听听。”
鱼半儿却不说下去，她侧过头看着月下的小河悠悠说道：“你看，这溪水夜以继日的流个不停，你注意的时候它在流，你不注意它的时候它也在流，好像永远在变，可是你看上一阵，又觉得从来没变过，从来没动过。”
牧少游点点头，又说道：“不过这有什么稀奇的？”
鱼半儿道：“这说明它的状态很稳定，而我们真实的人生并不是这样。”
牧少游伸了个懒腰，用最舒服的姿势躺在了卵石上，他望着明澈的星空道：“我觉得啊，这地上的流水，和天上的星星，他们的人生才是最无聊的人生，而我们的不稳定的人生才是最棒的，天天都不一样，天天都有新的刺激。”他随手把一块石头扔进水花里。
鱼半儿继续道：“这不对，我们生命中欢愉和幸福的时刻总是容易被忘记，并且一旦过去了，就再也不能感同当时的回忆起来，更糟糕的是，我们还会常常背叛和轻视当时的感觉，如果都是这种悲伤的情节充满人生，那还不如像流水一样，像星星一样，像我们坐着的石头一样，一刻就好像能永恒。”
牧少游看着天，思考着鱼半儿的话：“那就对了，所以为了这种感觉的永恒，你想不想牢牢记住下现在这一刻。”
鱼半儿道：“我会记得。”她眼睛一转，又忽然问：“我怕记得不够好，忘了怎么办？”
牧少游笑道：“我有一个绝好的方法教给你。”
鱼半儿眼睛亮起来：“什么方法？”
牧少游道：“你闭着眼睛闻一闻夜风里的味道。”鱼半儿依言照做。
“什么味道？”
“好像是是桂花和狗尾草混合的味道，还有……还有河里带着淤泥的香水草的味道。”
牧少游笑道：“好嘛，比狗鼻子还灵。”
鱼半儿道：“你才是狗。”
牧少游继续道：“下一步就是感受周围的温度，触摸周围事物的形状、质感，观察周围的色彩，聆听万籁的声音。比如这水波、星空、卵石以及夜风中一切，试着用全身每个毛孔去感受去记忆……”
鱼半儿眯起眼睛，耸起鼻翼，张开双臂，尽情用每个毛孔去感受记忆，她还在等待他继续说下去，牧少游抓住她的一只手，说道：“你只要用心记住现在的感觉，就再也不会忘记了。”
鱼半儿微闭着眼帘，一瞬间周围连空气都变了味道，夜空都转了颜色，呼吸变得不再均匀。
牧少游握着她的手，只觉温软如玉，静静的看着她娇美的样子，心想这个样子恐怕才是最值的记忆的吧？一个女孩子在最放松的时候才最可爱，而只有完全信任一个人的时候才最放松，完全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才最可爱。牧少游心里忽然感到柔软和感激，他从一槐镇被迫来到无字学院，完全是被命运的巨掌一手推动，而命运为他安排了很好的朋友，龙野和鱼半儿她们都是如此美好，好的有点不真实。从风铃驿站开始，牧少游都是像局外人一样游荡在这些波诡云谲的人和事之间，鱼半儿就是这命运之线的开端，而小龙女早已成了他朝夕相对的寄托，想到小龙女他心中猛的一动，放开了鱼半儿的手。
这时候鱼半儿早已睁开眼在痴痴的打量他，月辉把牧少游的轮廓勾勒的更加清晰和冷峻了，她也在想，现在的牧少游，比在风铃驿站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长高了很多，也强壮了很多，长期的修行让他拥有了更多修士的气质——让身边人觉得被保护的气质——他笑或不笑的时候都透出自信和洒脱，北冥州的那些年轻才俊虽然多，可是和他相比起来平凡和庸俗，直觉告诉她，牧少游会成长为未来大陆上少有的修行者之一，鱼半儿忽然有点嫉妒，她嫉妒龙野可以朝夕和他相伴，在无字学院每个角落里留下她们的故事，而她又要很快离开，独自飘零了，然而她略一转思又无比欣慰起来，这一刻不就胜过了无数个朝夕吗。
鱼半儿终于开口道：“我想明天离开学院，去找药王丹。”
牧少游问：“明天就走？”
鱼半儿笑问：“恩，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牧少游道：“我倒也想，可胡巴院长不允许我们离开学院的。”
鱼半儿嘴角微翘，眼神中似乎飘出一阵寒霜来，和河面上升的夜雾一样。
“你们以为躲在在学院就安全了吗？”
牧少游见他神情有异，笑道：“你似乎有话要告诫我？”
鱼半儿直直的盯着他说道：“其实我早已查清楚了，我要去槐州杀的人就是你，牧少游。”
牧少游一惊，随即释然而笑：“果然是这样。”
鱼半儿问他：“怎么，你不怕被无灵族杀了吗？或者是被北冥童子杀？又或者，我也可能杀了你的？”
牧少游叹息道：“至少你现在不会杀我，对不对？”
鱼半儿说道：“我不杀你，只怕北冥童子也不会放过你。”
牧少游疑问道：“看来北冥家族的北冥童子和无灵族人是有密切的来往了？”
鱼半儿说道：“这也是我担心的事，话又说回来，他的事我是管不了的，童子是北冥家族最受宠的人……我会了解清楚再杀人。”
事情还远远没有到水落石出的时候，苟无涯和北冥童子想必是她下一步要问寻的人选，或许他们就是破解浮岩神州、人类大陆世界，无灵之境之间秘密的关键。三个世界之间到底有什么样的联系？鱼半儿判断，如果牧少游过早地卷入，只会过早地遭遇灭顶之灾，因为正是一槐镇的牧少游无意中掀开了遮天大幕的一角。
牧少游道：“北冥家族有你这么仁慈善良的姑娘，我已经很感激了，我的运气真好。”
鱼半儿甜蜜莞尔，又说道：“我看你实力还差着，光靠运气可不行。”
牧少游带着玩世不恭的得意：“以我现在的修为确实够呛，不过我的运气一向很好，尤其是风铃驿站遇到叫鱼半儿的红衣姑娘之后，我的运气就越发好了，一个人运气好的时候，煞神都会退避三舍。”
鱼半儿却认真说道：“从五贤到通天楼，从大翼天池到每个学院，哪个不是凭实力说话，所以你最好还是和小龙女一起在学院好好潜心修行，达到胡巴院长和龙夫人的高度，那才算有了行走江湖的资本。”
鱼半儿忽然道：“哎呀，我们该回去了，大家夜修快结束了。”
牧少游这才恍然：“时间过得好快，再过几个时辰，明天的观日晨修又接上了，让你见识下我们的晨修大法。”
鱼半儿道：“我对什么大法不敢兴趣，倒是想见识下你们的晨修老师小龙女的风范。”说完困倦的打了个哈欠，她拉着牧少游的袖子站了起来，二人并肩而行，向学院走去，此刻，夜色更加浓重，浓夜中薄情的，多情的，无情的种种都不能再分辨了。
夜阑无声，春意流转，这段时光是短暂而又漫长的，风在夜色中流动，送来了整个世界的声音，其间有人在舞蹈，有人在欢歌，有人在相爱，也有人在流泪，他们几乎感受了夜风中的一切，却不知道夜风中还站着一个孤独的身影，那个身影伫立了许久，终于转身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