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初初相见的那一天，正是秋雨连绵的第三天。
常平长公主府内的一处小小院落里，雨点滴滴答答打在廊檐上，因着下雨，13岁的韩从云已经两天没有随侯爷去校场了，实在技痒，便不顾阴雨，在庭院里舞起他那杆红缨长枪。
舞的兴起之时，却听见廊下传来嘤嘤的女孩哭泣声，声音时断时续，似是强自压抑却又无法抑制，从云听得心烦，手里的枪也失了力道。
循声而去，只见一个梳着丫鬟双髻的小小身影蹲在廊下墙角处，全身湿漉，裙边还在滴着水，她双臂紧紧环绕着瘦弱的身躯，头也深埋在臂弯里，却也掩盖不住“呜呜”的哭泣声。
从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从懂事起便与侯爷袁峻茂混迹于军中校场，熟悉的不过是些刀枪棍棒，接触的也都是侍卫军汉，又无母亲姐妹，更是没有和与他年纪相仿的女孩子说过话。乍一看到这满腹委屈的小姑娘，实在是手足无措，只得怔怔看着她。
哭泣的小姑娘似是感受到了周围有人，忽的抬起头，满目泪水也顺着圆鼓鼓的脸颊流了下来，有些红肿的眼睛努力地睁大，警惕地望着来人，微微发红的小巧鼻翼还在兀自抽动。
从云见她10岁上下的年纪，身量尚且不足，一身柳黄上襦配水红色罗裙，略显宽大，白皙的脸庞却是小小少女的圆润，满脸涕泗，有些不成样子。
从云掏出随身的帕子递过去，小姑娘迟疑了一下，没有接。他觉着这场面实在尴尬，非得说点什么才好，琢磨半天也就是一句，“你，擦擦吧。”
小姑娘缓缓伸出手，依然没有接帕子，从云却看清楚了，女孩的手心发红，微微肿起，定是刚刚挨过板子，此刻应该是钻心的疼。
这种事情从云就在行的多，虽然侯爷爷待他宽厚，从未责罚，不过刀枪无眼，习武时多有伤患，如何止疼，如何消肿，从云已是“久病成医”，深知这种红肿之伤皮肤上像火烧一样，最好是用冰敷或者冷水浸。
此刻，庭院里养着睡莲的水瓮里已积了不少雨水，加上天气微凉，冷水可堪其用，从云跑到水瓮边对着小姑娘招手。
“你来，把手放进水里面就能好过许多。”
小姑娘踟蹰不前，将信将疑地望着从云。
“真的，我习武时经常被棍棒所伤，如无皮开肉绽，这种肿痛冷水最是管用的。”从云边说边把手伸进水瓮里，初秋的雨水虽不刺骨，却也带了几分寒凉，已在雨中全身湿透的从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看着从云的样子，小姑娘轻轻提起满是泥水的裙边露出脚下一双木屐，缓步走到水瓮边，把双手伸进水里，一阵凉意，手上的肿痛立刻消退了许多，脸上也破涕为笑。
见到方法奏效，从云不禁得意，又想起自己房中的上好金疮药，想来对这皮外伤也是有效。
“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金疮药给你，”从云边说边提着自己的红缨枪往厢房跑去。
几许，待从云跑回房中，放下兵器，找出金疮药，再跑回庭院时，小姑娘已不见了身影。
李锦霞，现在改名叫锦瑟了。
她生逢乱世，原本家有薄产、读过几年书的父亲，只得带着一家四处流离，躲避兵祸。
所幸性，没过两年，天下初定，本朝开国，流离多年的锦霞一家在落脚之地分得几亩薄田，锦霞上有长兄，下有幼弟，爹爹辛勤耕种，阿娘操持日子，一家人有滋有味地过活起来。
可是，锦霞8岁那年，新皇帝要在北境与蛮族开战，举国征兵，刚满15岁的哥哥应招入军，一去便杳无音讯。
一年多以后，爹爹也一病不起，阿娘卖了屋、卖了田，也没能救回爹爹的命。爹爹死后，锦霞母子三人连栖身之所也没有，赁居在乡邻的一间破屋里，万般无奈，阿娘只得卖了锦霞。
人牙子去领人的那一日，阿娘煮了一锅汤饼给锦霞和弟弟吃，自从爹爹生病后，他们第一次吃的这样饱，弟弟笑的“咯咯咯”，阿娘却哭了。
锦霞自小懂事，她知道，哥哥从军，生死未卜，阿娘一定要保住弟弟，才算是给李家留下一苗根。她不怨阿娘，也不怨弟弟，这就是的女儿命。
锦霞顺从地跟着人牙子走了，没有回头，只把阿娘的样子默默记在心里。
人牙子从后院角门把锦霞和其他几个女孩子领进了公主府，那是一处极大的宅院，比锦霞见过的、庄子上大掌事的宅院还要大上许多倍，园子也漂亮，四季各色花草都有专人修剪，锦霞却觉着，那些花草并没有春天路边疯长的荼靡让人舒心。
公主府内各项杂事效仿大内，只是不敢僭称“尚”，只称“衣、食、冠、仪、工、书”六局，各司府内衣裳、膳食、饰物并出行仪仗、人情往来、席面宴请、园子修葺以及内外书房一应事务。
小女孩们进府半月也没有见到公主，只听管事嬷嬷说，常平长公主是太宗长女，今上亲姐，地位尊贵，夫婿袁峻茂早有军功，封平虏侯，深得今上信任。
一同入府的共有10个女孩子，年纪都只在7、8岁，生的环肥燕瘦，各不相同，衣、食、冠、仪、工各局乃至公主房中各处嬷嬷自来挑选，半月时光里，女孩子已分去大半，只有锦霞与另外两个女孩子还未有去处。
又是几日，来了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妇人，头梳垂云髻，身着天青色宽袖直踞深衣，管事嬷嬷叫她薛娘子。
薛娘子叫剩下的三个女孩子都伸出胳膊，又掀开裙裾看了看腿脚，似是满意的微微颔首，管事嬷嬷凑趣般地低声说，“这三个都是按照吩咐给您留着的。”
当日，三人就随薛娘子搬去了一所叫做碧落斋的幽静跨院居住，自此，每日天不亮便晨起练功，压腿抻筋，学习各种步态舞姿，另有师傅教习音律，直至入夜，更为求腰肢纤细，每日所食皆有定数。
薛娘子说，常平长公主府的舞姬名满京城，小女孩们需要勤加练习，力求他日宴席登台，不失了公主的颜面。
一晃入公主府已三年有余，一日秋雨连绵，公主在府内几日无事，便兴起想要看看几个小小女孩子是否已有所成。
幸而，得到薛娘子日夜教导，女孩子们一曲长袖舞虽然力道还有所欠缺，但是长袖一手甩过头顶，一手甩过髀间，加上腰肢挪动，已是有模有样。
舞罢，公主也是有几分满意，便着人赏赐并一一问姓名，待最为瘦高的那一个报上“锦霞”二字时，公主眉间稍蹙，缓缓道，“这个霞字，倒是冲了我小妹妹的闺名，不如替你改个字，如何？”公主略略思忖，抬眼朗声说，“锦书，如何？”
锦霞没说话，不过十来岁的小姑娘面上愣愣的，心里却是极明白：“如何？我又能如何？锦霞也好，锦书也罢，我可以说不要吗？”
薛娘子瞪她一眼，小女孩慌忙跪下道，“幸得公主赐名，奴婢不剩感激！”
对于她的态度，公主甚是满意，随手将桌上的一碟胡饼赏了下去。
回到小院，同去的素云和纤纤立刻围着那碟色泽金黄，香气扑鼻的胡饼走不动了，听说这是今上最喜欢的点心，上面的点点芝麻，也是先帝派遣的使臣从遥远西域带回来的。对于每日饮食都被薛娘子约束甚严的女孩子们来说，对这碟点心的兴趣显然大于公主赏赐的那些发簪、衣裙。
不过，薛娘子还没发话，谁也不敢对这碟胡饼动手。只有改名“锦书”的纤瘦女孩，拿起碟中最大最圆的那一个，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素云和纤纤呆呆看着她，惊诧于这个平日最安静、刻苦，甚至有些木讷的女孩子，怎么会突然这样不管不顾。
今日已失去原本姓名的女孩，仿佛只有大力将这碟胡饼都吞下去，才能把所有的委屈、不甘和思念都吞下。
果然，等她要往嘴里塞第三只胡饼的时候，薛娘子修长纤细的手指已经捏住了她脆弱的手腕，手里的胡饼也被一把打掉。
女孩毫不畏惧地直视着薛娘子，双眼要喷出火来，反而薛娘子面上平静如水，只是手上暗暗加大了力道。
“未经应允，擅自进食，打！”薛娘子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后面跟着的两个粗使嬷嬷上前一边一个架住了锦霞。
“打她二十手板，别伤了筋骨，”薛娘子似是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粗使嬷嬷下手很有分寸，二十手板打完，皮肉不破，只是红肿。
锦霞在心里不断跟自己说：“不疼的！一点也不疼！”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忍不住鼻子发酸，忍不住落泪。
锦霞一刻也不想待在公主府，便不管不顾地走进缠绵的秋雨里，走出小院，雨水飘到脸上，凉凉的，这样也好，就分不出哪里是泪水，哪里是雨水。
她踩着木屐快步走着，穿过清香阵阵的桂花林，蜿蜒的小路边有园子里新移来等待盛放的菊花，走了许久许久，一处院落又一片园子，依然没有走出偌大的公主府。
终于，走累了，倚靠在一个小小庭院的廊下，身上已被雨水湿透，秋风袭来，寒冷彻骨，锦霞只有紧紧抱住自己的身躯，慢慢蹲下来，她恨自己走不出这公主府，走不出这注定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