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鸣般的抽泣、祈祷和那浓郁得刺鼻的玫瑰花香充斥着整个房间,害他一直犯着恶心。
说实话,若在白天,八百里屠炎还是挺喜欢这个房间的。它是藏在城堡教堂后的一间小厅,漆着洁白的墙面,巨大的画幅从天花板上坠下,描摹着千年前龙母救世的种种奉献。在小厅的最里面则堆着几层阶梯,阶梯上放着一个笼有白纱的龙母雕像。那纱如晨曦般将龙母整个拥住,模糊着后人幻想的曲线和婀娜。而在龙母的上方,一个形似剑刃的十字形窗开在墙上,透出一点月光。若说这个房间最特殊的地方,那便是那爬满了墙、甚至将根系扎进画卷里的血红玫瑰。它们如水上的蓝藻般,几乎覆盖了整个房间,只吝啬地在厅中央置桌椅处留了点空隙。在寥寥烛火的映衬下,那开在女人脸庞的花朵越绽越盛,与人脸交错着、重叠着,等待着将她吞下。
花朵在夜间抖擞,贪婪地呼吸着。
那时的屠炎才有十岁,被他已不再年轻的女佣阿水揽进怀里,远远地坐在角落。
屠炎放眼望去,整个房间满是妇孺和他们的侍从,只有门口守着两个面凶的持剑侍卫。他不太愿意跟自己的兄弟们待在一起——实际上,大多时候也不允许。那些只是简单披着衣服、或者干脆裹着睡衣的小王子、小公主们,正被宫里的女人们簇拥着,被要求伸出自己的小手学着大人的模样祈祷。而在他们之外,还有许多衣着华丽的小姐和贵妇们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把双手放在胸口,不停默诵着龙母的经文。她们的脸色都很糟糕,时不时就会有人突然晕厥,歪进身旁玫瑰花丛里,让荆棘在脸上划过一道血痕。
屠炎也感觉很难受,不仅是因为玫瑰的香气和隐约的窒息,更是因为他要跟坐在台阶前的那个女人共处一室!那个红发女人!——在众人的前方、龙母之下,单独置出了一条长桌,摆着三张雕饰精美的椅子。中间的椅子空着,两边则各坐了一个女人。左侧的看着年纪要轻些,有着美丽的棕发和蓝眼,整个人娇小可人,就像小鹿一样美好——唯一愁人眉头的就是,尽管她如此年轻,但已表现出了酒精上瘾的症状:原应澄澈如小溪的眼睛现今浑浊迷离,视线更是直接钉在了正在添酒的杯子上。而另一位则同样美丽,只是已生出了不少岁月的痕迹。她的头发不长,却浓艳如火,两只浅金色的眼睛如日光般耀眼夺目。而从刚被赶进这间小厅开始,这双眼便总在敷衍地扫过人群和桌面后久久地定格在角落的屠炎身上,后又刻意、且不舍地移开。
又来了。屠炎再次感觉到了那女人的注视,但这次他没打算再强装无视——这段时间频繁地被要求待在这个房间已经磨了他不少好脾气——他扭头,迎着视线找到那双氤氲水雾的眼睛,用相当厌恶的表情做了个白眼,而后又摆着脸将头扭到一边,把那视线晾下。
红发女人先是一怔,随后表情木然地站起身,从座椅后绕过,直直地向房间左侧一个隐蔽简陋的小门走去。她开门——漏出几声鞭响和哭嚎——随后走进,轻轻把门带上。那是小厅配备的忏悔室。
注意到女人离开,屠炎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他恨那女人的红发金眼,就像恨自己的一样!“那个女人”,他这样称呼自己的这位母亲,不用她的姓名“西芙”,或者底下人喜欢在嚼舌头的时候骂的其他的一些脏得难以入耳的称呼。
屠炎在心里叹了口气,两只眼睛又转回来,无意义地扫过人群。这时,他突然注意到,有一个没多少头发的小脑袋先是朝自己这边甩了两下,随后便从人堆里冒出。脑袋的小主人才有两岁,手里拿着雕花镂空的小金球,蹒跚着两只小脚,好奇地朝自己走来。可刚走没两步,身旁一个女人便注意到了小王子的举动,她先是看看小王子,随后又追着小王子的视线看到屠炎——她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难看,忙抓住孩子的手,将他又拉回到人群中间。
野种。屠炎看着那女人快速张合的嘴唇,在心里臆想着她脱口而出的话语。我是婊子的野种,而他——屠炎看到小王子又朝自己这边探了下脑袋,他那琥珀色的眼睛水汪灵动,完美遗传了他母亲榜间蓝王后酗酒前的美丽——他比我更像父亲。屠炎这样想到。
屠炎并没能再在房间里待太久。夜越来越深,玫瑰花越开越艳,因空气不流通和缺氧而晕倒、呕吐的人越来越多。整个房间不算大,只有一扇窗户,却硬生生塞了小一百个人进来!
屠炎不时感觉自己的眼前突然发黑模糊,浑身没有力气。本就稀薄浑浊的空气沁满了浓得能拧出汁来的玫瑰花香,熏得他头晕恶心,即使用手捂住口鼻也无济于事。他挣扎地动了一下,从阿水的怀里滑下,没有多交代便直直朝着门口走去。
门边两侧站着两个全副武装的高大士兵,一丝不苟,一言不发。按照规定,没有国王前线的旨意,任何人都不能出这扇门。但在前两次的经历中,屠炎意外发现,这两个守卫对自己的存在简直可谓视若无物。虽然能隐隐从中感到轻视,但也多亏如此,让屠炎能够在这种时候得个空出门透气。这次,他也如往常一样,径自打开门,悄悄离开了。
出了小厅后的屠炎穿过教堂、沿着走道,又走了许久。在小厅时还不明显,但出了门,屠炎明显感觉到外面炮火嘈杂的声音小了许多,似乎战争又一次结束。这段时间,因为频繁的战争,他跟其他北宫的人都很吃不消,也是许久未曾得见自己的父亲——子国岛,不,整个火之国的王!
突然,屠炎脚步一停,思绪也即刻停了——就在刚刚,他隐约听到,在战争的余声中,一如玉碎般清亮钻耳的鸟啼从空中掠过,破开刀剑的铿锵。
那是什么?屠炎心中想着,两只脚如同中了魔法般快速地行了起来,凭着直觉向主楼方向走去。
不是小鸟,一定是个大家伙!之前从来没有在子国岛听过这样的声音!
屠炎一边想、一边走,脚下的速度是越走越快,转眼间便到了通往主楼的长道上——屠炎停了下来。
这截道相当之长,两侧黑漆的石墙上不过几米便别有火把。顶则设得极高,不过在屋盖相接处刻意空了一道缝隙,露出一线天来。屠炎看到,此时明月高悬,正正好给长道洒下了一块长条的光。他站在光的这端,而另一端,则意外驻立着一个跟他年龄相仿的男孩——黑头发,蓝眼睛。
屠炎顿住,不懂为何此时会有这样一个陌生的男孩守在这里——那被他别在披风上的插针由纯金打造,雕有太阳神鸟的纹样。
男孩脸上淡漠非常。屠炎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正不屑地从自己的金眼挪向红发,目光里的锋芒害得他轻轻瑟缩了下。
“野种。”男孩开口。
屠炎呼吸一滞。男孩的轻慢、不屑和莫名其妙很轻易地点燃了他久积于心的愤懑和不满。他沉下脸,声调严厉地警告:“我不是野种,我是王子!是伟大的子国岛国王、火之国正统继承人雷亥的儿子!”
对方的态度依旧轻视,面上没有一丝波澜。“我才是王子——火之国和子国岛的王子。”
“胡说!你连眼睛都是蓝——”
“只有没出息的野种才会在意这个!”
屠炎一愣,把话尾掐在喉里。
男孩的语速很快从方才的抢话中恢复,他平静地看着屠炎,顶上的月光在他身上镀了厚厚一条银亮。
“我的母亲是火之国和子国岛真正统治者,这就够了。而你——你的父亲是意图弑父和篡夺的罪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王子,只是反贼的儿子。”话过,男孩又压低声补了一句,“如果他真的是你父亲的话。”
闻言,屠炎只觉得自己眼前一黑,气血上涌,可就在那视线模糊的瞬间,只听一声清啼,一个巨大的黑色身影伴着震耳的破空声,从那一线天上划过,夺走了片刻月光。
屠炎高仰着头,两眼痴痴地盯着那啼声划过的天空,妄想能凭方才那一瞬间的印象摸索出那“怪物”的轮廓。突然,只听窸窣异响,屠炎低回头,却发现那男孩早已拔腿离开,直朝着那主楼方向跑去。
或许是想继续刚才的理论,又或许是因为那怪物也飞向了那边,鬼使神差地,屠炎也赶紧跑着追向那男孩的背影。
然而,在过了几个昏暗的拐角后,他到底是跟丢了对方,便只好借着壁上的火把,摸索着来到主楼大殿碰碰运气。
北宫的大殿和殿后议事阁间树着个作用同墙的大石屏。屠炎是从通道先来到的议事阁,再往大殿走。可还没等走到石屏前,便闻得殿上一阵嘈杂。屠炎愣了下,放慢了脚步,小心踱到石屏边,把头向外探了出去。
这本是一恢宏壮观的黑砖大殿,数层阶梯之上,高小三米的黑石宝座背对石屏而立,左右两侧各摆着一雕作鸟翼模样的巨型烛台,远远望去,恰如金乌展翅、羽下生星。在屠炎偶尔被恩准陪侍父亲身边的日子里,他最喜欢的便是在大殿门口偷瞄这金乌火翼的画面——他的父亲坐在人群最上,威严生风。然而可惜的是,大殿那本高不可攀的穹顶在不久前的战争中被投石损坏,砸没了大半。原本为黑墙所挡的青天一下子逼到人眼前,实在是有些不习惯。也是幸好子国岛和整个穆斯菲尔大陆一样都没什么雨雪天气,不然就更麻烦了。
收回思绪,屠炎又扫了眼大殿:今日的大殿莫名多了许多人,除了若干个日常来议事的要臣外,还额外停了一队重装士兵:身裹玄甲,血红罩袍,罩袍上四只三足神鸟环日而逐、首尾相衔——是火之国的士兵!屠炎想到这,只感觉身上突然一冷,呼吸也慢了下来。他虽然不清楚这次战争的实情,但祖地的士兵突然出现在了子国岛大殿里,肯定不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该不会——
我们输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出现在他脑海,吓得他脚下一软,连连往后趔趄了两步。
黑甲兵里领头的独眼将军神色微动,视线当即就向这边寻来。
可就在这时,只听翼打风声,一股强烈的气流突然从穹顶破洞处冲下,一连掀翻了好多个子国岛大臣,就连火之国的那些重装士兵都在风下略显狼狈。
屠炎吓了一跳,又紧上两步,伸出头去。不想,这才刚探出的头又立马被巨响和震荡给吓退回去。
只听一声响彻九霄的清脆鸟鸣,三只巨大无比的利爪便攀上了穹顶破碎的边缘。饱受挫伤的墙体因巨物的攀附而一时动荡,碎块土石如流水般倾泻,但最终还是在外面“怪物”的调整和控制下逐渐复归平静。紧接着,在众人未平的惊声中,一只庞然超象的巨大鸟头伸到殿中,又如石落静水般激起人群惊惧。
屠炎瞪大了眼睛,两只手交叠着捂上嘴,唯恐惊叹从自己嘴角溜出。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生物,简直可以遮蔽天日!那怪物明明生着漆黑如墨的羽毛,却在动作间光彩四溢,好似每片羽下都藏着一团明亮的、呼吸着的火。它生着琥珀色的眼睛,黑色的瞳孔如人眼一般缩放起伏,窥伺着每一张惊恐交加的脸。
突然,只感到墙体摇动,竟是那怪物又动作起来。它那巨大到包裹着整个楼体的翅膀突然伸来。与此同时,一个暗红色的身影踩着它羽毛的纹理便稳当滑将下来。
那是一个有着极标准“八百里长相”的女人:黑直发,琥珀眼,姿容端正,宽肩窄胯,一双大而有神的杏眼顾盼流连间自有神采。那女人看上去年轻但不青涩,脚踩黑靴,着着如干涸枯血般暗红颜色的束腰长袍,颈上则戴着一串泽如月光般的翡翠珠链——那是火之国的国宝,中间充当链扣的红宝石被火之国人认为是最“正确”的鲜血颜色。
女人甫一下地,早守在一旁的将军便迎了上来,为他的王披上了更“新鲜”的血色披风。
那是火之国的王?屠炎大胆揣测。他之前就听说过她,红王“熊猫”的女儿、继承者战争主导者——就目前的形势来看,她怕也是胜利者——但那是不对的、不对的!他的父亲才该是拥有火之国王冠的人!
“好久不见,伯父。”女人嘴角勾起轻笑,神态自若地向前看去——那是王座的方向。“我还以为我们再也无缘得见呢!绿水枝黛‘王妃’和杀萝公主人在新宫,都非常思念您。”女人话间刻意加重了“王妃”二字,同时眼神也向王座右侧瞥去。
由于石屏阻挡,屠炎看不见王座右侧站着谁,不过他知道绿水枝黛这个名字。听阿水说,她是父王的发妻,非常贤明,在多年前的逃亡中为了救女而不幸被红王兄弟——“熊猫”和他的二哥“鳜鱼”——的军队擒获。
“你,八百里胧狩,我兄弟的骨血、与我血脉相连之人。”石屏前,传来一苍老而熟悉的声音,瞬间抓住了屠炎的心。“同时,也是夺我江山、毁我基业的篡夺者的造孽子孙!你才刚结束了一场针对堂兄手足的战争,就敢站在我的面前,拿我妻女的性命作威胁的筹码!你——”
“慎言,伯父!”女人厉声喝断,两眼寒光如弓上飞矢般直刺过去。“八百里禄谋逆在先,我守嫡在后,青天白日的,战火究竟由谁而起,没谁看不清楚!再者,他伙同胞兄、谋权篡位,却又忘恩负义,弑亲杀兄,把自己的生身母亲困死在火里活活烧死!——他如何配做我的兄弟?!”女人面上虽淡,但话语狠绝、不容回口,字字如断线银珠般坠落大殿,逼着众人噤声敛息。末了,只见她向右随眼一瞥,继续道:“至于你妻女为何被俘——亲戚间打架说话——这丢人事儿,该不该说、该不该拿到明面上说,我这个做小辈的不知道分寸,您心里也没个秤儿吗?”
此言既了,王座上一阵安静。阶下几个子国岛要臣脸绷得发青,只管低着眉。
许久,王座上才缓缓应了一句:“记得你小时候,别人都说你傻:醒了也不吭声,坐下一呆就是一天,见了人也不知道说话……却不想,白云苍狗,今时今日你竟成了我八百里氏第一巧舌如簧之人!就你方才言语,不知道老三可曾见识过啊?!”
王座语气刁钻,但女人却不为所动。只见她走动两步,视线紧盯王座。“我为人言行,向来如此。只不过从前年幼,兄弟还都能济事,家中大小事宜自然都避开我来,诡辩拙思无机施展,许多事情也不能参与。但如今沧海桑田、时移世易,家里国里大小事情我既然能说得上话,也不想再白白延续过去的种种恩怨。”女人话说到这,语气逐渐缓和,“伯父,你年轻时英勇神武,无愧为冈尼尔第一英雄。祖父将子国岛分封给你,自然也寄寓厚望。”——言及此,屠炎瞧见那火之国副将突然低头掩面,随即便被身旁将军狠瞪了一眼——“只是不料一朝争吵,父子反目。过去这许多年,我祖父打你、我父亲打你,连八百里禄都妄想造次——子国岛与祖地之间的流血牺牲就从未平息过。眼下,你我两军合力抗敌、擒下八百里禄,军队疲惫,百姓痛苦,何不就此和解?从今以后,王冠南下,你依旧是尊贵的子国岛亲王,世袭子孙,荣耀万代——至于子国岛北线的那些魔物遗祸,祖地也定将帮助处理,决不光让子国兄弟流血。”
话毕,王座上飘来一声冷笑。“哼,王冠南下?”紧接着是手拍王座的击打声,“那王座你要不要带走啊?!”
“那倒不用,”女人轻笑一声,但眼神却渐渐冷了下来,“我有个更大的。”随即,只见女人轻抬了下手,向将军示意,将军了然,颔首点头后又向外招呼了下。
“所谓口惠而实不至,怨灾及其身。我理解伯父您的顾虑,可天高路远,绿水夫人和杀萝公主人在新宫,实在无法即刻来此与您相见。但体谅您舐犊之情,为表诚意,我为您特备了一份礼物。”
女人说罢,便往边上踱了两步,让出道来。在她身后,两个士兵正押着一个眼神迷离、状似呆傻的男人上来,压着他跪倒在女人脚边,又摁着头、对王座磕了三个响头。期间,那男子都不吵不闹,只头撞地面时会从喉咙里呜咽出两声呃呃来。
子国岛的大臣们把头垂得更低了。
“您那给八百里禄做内应的好儿子。”女人轻扬嘴角。她装模作样地歪了歪脑袋,摆出想看清脚边人面目的姿势,“这是堂兄还是堂弟啊?我倒没怎么见过……”女人笑道,而那男子则只顾瑟缩着身子,不敢回应也不敢回避。
那是自己的二哥——屠炎一整个吓蒙了——父王最宠爱的情妇珀尔夫人的儿子!
“八百里禄给他拟好了价:等禄军入主子国岛,就奖他您和斧树的脑袋,从此他在岛上说话儿;等哪天禄军侥幸称王,他就是子国岛亲王。”女人淡定说着话,屠炎却只觉得素日不算凉快的大殿此时无比寒冷,在场除了火之国来的一干人外无不屏气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他甚至都不敢想象,此时的父王究竟是什么表情。
“可惜天不遂人愿——他在眼见禄军颓势时便退了下来,假传军令,唤了戍守北线的八千士兵奔逃。只是子国岛北面魔物聚集,他只一门心思带着兵跑,却不想教魔物跑出来、制造烟海。八千士兵困在烟海之中,误入沼泽,被魔物伏击。等到我的士兵赶到,也就只全须全尾地救出堂亲一个,这才得以给他洗刷干净了送到伯父您跟前来。只是受过此番惊吓,怕堂亲要好好调养一阵子了。”女人微微抬首,双眼直视前方:“只是可惜那八千精卒,本来战后子国岛就兵力不足,这又损失八千。这若没什么战事便好,若是有了——一手战事、一手魔物,怕是吃不消……”
“不过——”女人话锋一转,“虽说祖地经这多年战争,同样受创不小,但到底底子深厚——加上我们两地又同享血脉、彼此‘亲厚’,即使哪天北上来犯,想必也定可同舟共济、逢凶化吉。”女人话音刚落,只见其身后巨兽突然活动,高仰曲颈,向天一歌,浑身墨羽顿时更显光彩,真真是月下的红日。即使楼宇摇晃、砖瓦倾泻,也难挡在场众人的惊叹之声。
砰!只听一声异响,瞬间又将众人声音压下。待众人循声看去,却只见一顶王冠被重掷在地,挣扎着打转。
众人见此,无一不惊惧交加。就连一直淡定的女人和将军都不免面露异色。
“啊……啊……”屠炎待看清了那东西,腿是直接软了下来,他惊叫了声,随即整个人向前瘫了下去,暴露在众人眼前。
那是王冠!那是父王一直戴的王冠啊!!!
那是一顶金灿夺目的王冠。冠上造型是四对争珠的三足神鸟,宝珠色红如血,光泽流转如血液流动。
“拿去!”一声暴躁如雷。
“拿去!!!”第二声又混杂了狠狠敲击王座的声音。
屠炎的身子动弹不得,他不敢看向父王的方向,便只好把脸埋进地里,努力压制着自己的呼吸。
“陛下。”将军轻步上前,凑到女人身侧耳语。
“退下。”女人神情严肃,眼神毫不怯让。“我是王。王的王冠当由臣服者亲自奉上。”
将军闻言,也自觉归位,不再多说。
而就在自然的停顿即将沦为窒息的对峙之时,一个身影忽从右侧台阶上窜下——是斧树!雷亥和绿水枝黛的长子、子国岛储君!只见他一路小跑,抄起王冠,双手捧到女人跟前,跪下,将王冠高高举起。
“陛下万岁!火国万岁!统一万岁!”
紧接着,如火线引燃爆竹,山呼的万岁声在大殿内此起彼伏,还混杂着整齐的兵器锵锵和破空鸟鸣。
屠炎被震荡的地面和巨大的声波给激得抬了头,却刚好瞧见自己的大哥斧树正庄重地将王冠戴在女人头上——那王冠依旧耀眼如初,雷亥的创地重击对它没有分毫影响。
王冠戴好,斧树躬身退到一边,只留那女人驻立在大殿正中。而此时,一个不知从哪钻出来的男孩突然蹿出,绕开将军,亲昵又小心地抱上了女人的袍子。
是他!屠炎大吃一惊,认出了他就是跟自己在长道上争执的男孩。
女人简单摸了下孩子的头以示安慰,随即便将他轻轻推到一边。她抬手示意,全场立时安静下来。女人则走上前去,琥珀色的眸子静静打量着四周。
“昔日八百里氏父子相残、手足相争,亲王负冠出逃,退守子国岛,两岸也就此对立,何其可悲。今日王冠南下,我们两岸再成亲好。”
语罢,她的目光回到王座,深色的瞳中好似有火燃烧。“我们还会再见面的,伯父。”
“总有一天——我们所有人,都将在此重聚。”
话过,她转身回头,在非常短的一个瞬间里再次瞥过屠炎——屠炎愣,顿时只觉身上一冷——随后,款步向巨兽走去。
“我会尽量活长点——”王座上的声音又传来了。
女人回头。
“尽量不让你高兴得太早……呵呵……”王座继续道,话尾多了诡异且未遂的笑。
“呵,”女人的眸中的火燃得更盛,好似要将琥珀融化,“总有我高兴的一天的。”
话说完,她一手拉着男孩,一手抓住巨兽垂下的羽翼。只见那巨兽抬起羽翼,母子俩随即便顺势滑落到巨兽背上的座椅上。接下来,只听十分沉重的翼打风吹声,那怪物仰天破空一啼,倏忽飞起,瞬间便消失在了黎明前夕……
屠炎双手撑地趴着,他高昂着头,痴痴地看着那怪物钻进鱼肚白的天际。此时此刻,任何东西都不能使他分心,哪怕是他视之为的“天”的父王都不行!
有些东西,飞得比天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