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新雨后。
折花村的小河因为几日的大雨涨了不少水,已经快漫上了桥墩,这座小石桥的桥栏上有位端着鱼竿的瘦高少年,已经在这里坐了一整天了。
鱼线在湍流中晃动,他瞥了眼身边空荡的鱼篓,脑子里想今天的晚饭该怎么办。
“瞎蛇!”
有人忽然往河里丢了一块石子,河面晕开了几圈波纹,随即又被水流冲散
少年抬头望去,是几个村里的小孩,站在石桥的另一端,蹦蹦跳跳的向他做鬼脸,其中一个还穿开裆裤,竟然光着屁股对他晃荡。
“瞎蛇!瞎蛇!瞎蛇!”
几个小孩一边笑一边喊。
少年不以为意,许久以来,他早已习惯了,不仅是这几个小孩,就连村里的大人平常也这么叫他。
因为他天生就少了一只眼睛。
少年姓季,单名霖,今年已十九岁了,在九年前的一个夜晚,爹娘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从此一去不回,不过走之前给了他留了一本带字的图画书,一块槐木吊坠,当然,还有一间老宅子。
小季霖一夜之间变得无依无靠,所幸一家人原来在村里人缘还不错,村里人看他也是可怜,忽然跑了爹娘,没了倚仗,就相互之间接济他,终于还是靠着吃百家饭,活了下来。
可这孩子也是不争气,只是会长高,人却黑瘦,且终日病恹恹的咳个不停,村里的老大夫看了都直摇头,往同龄的孩子身边一站,活脱脱的像条四脚蛇,况且又少了一只眼睛,久而久之,便得了一个外号--瞎蛇。
这天生一副肺痨鬼的倒霉模样,村里人多半都觉得他活不过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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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已落,半个太阳把西边的霞光越烧越旺。
季霖收起鱼竿,忽地在桥上站直了身体,闭上独眼,开始照着记忆中的法子呼吸,四肢也有节奏地舞动起来。
这法子是他爹娘留给他的书上所写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在干什么,只是书上第一页特地交代他每日都要跟着练一遍,所以自他跟着私塾先生学字那天起,就天天研究这书上的内容。
尽管那时还小,没学上几个字,但照着书上的小人图解依葫芦画瓢,也能有模有样的摆动身肢,直到后来识字越多,对这锻炼身体的法子也逐渐熟络起来,每次练完一遍,就觉得全身像开了窍似的舒畅。
或许这就是他现在还没病死的原因,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瞎蛇又中邪啦!快跑!”
那群小孩表现出一副惊恐的表情,接着一股脑的四散而逃。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后,季霖悠悠地吐出一口浊气,倏地从桥栏上一跃而下,站在石板桥面上,抬眼望去,日已西沉,月上树梢。
“回家!”
季霖咕哝了一句,收起鱼篓和竹竿,踩着一双草鞋,沿着月光下的河边小路,回到村外的老屋院里。
老屋院坐落在村外的半坡上,出门一眼就能看到那石桥和小河,地方虽然不小,两间屋子相邻,但现在差不多都是一副破烂样子,土壁院墙前几日刚补的泥砖塌了一半,现在又豁了个半人高的口子,主屋顶上的瓦片七零八落,就年初补上的几块防风雨的木板子,也在昨日夜里的大雨后掉了一些,露出了里面的屋梁。
看这家徒四壁的穷苦场景,连小偷蟊贼看的都痛心。
季霖关上院门,站在院子中央,倒是不担心那半壁泥墙,只是主屋房顶那一块斑秃,看的有些刺眼。
少年摇头叹气。
原本他今日打算用几尾新鲜鱼,先去村头泥瓦匠老张头那儿换些瓦片来,虽然换不了多少,可好歹能遮住那块秃了的屋顶,可惜今日落了空,没钓上来一尾鱼,就连晚饭也没了着落。
对了,我还欠老张头一尾花鲢!
季霖惊觉几日前和那古怪老头的约定,有些失落,没想到连着天空也蓦地沉下来,乌云遮住了月亮,一阵凉风吹起地上的断叶残花。
还真是天公不作美。
季霖点起屋内外的烛火,捡起院里的板子,将其整整齐齐码放在门口,又从灶台底下拿出一个木锤和一些椽子,想着先用木板子在屋顶封上那一块刺眼的地方,要是晚上下了大雨,也不至于漫的主屋里到处都是水。
——
“阿霖!”
院子门口传来一声娇呼。
季霖正站在梯子上,在破烂屋顶上露出一个头,看见院前的木门已经被打开了,一位姑娘正踩在门槛上,对着他笑。
“你看!我给你送什么来了!”
那姑娘在灯火下粉腮红润,头发挽起一个圆圆的发髻,笑起来清眸流盼,此刻正提一只光秃秃的野山鸡,满脸的春风得意。
屋内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物件,爬下梯子,站在门口怯生生地回道:“小米,你怎么来了?”
“我来给你送吃的啊,今天我爹上山打了好几只野鸡野兔呢,我娘叫我送一只过来。”
少女自顾自的走进屋内,将杀好的野山鸡放在灶台上,背对着少年往锅里倒了两勺水,又开始拾掇柴火,但捡了一半却夏然而止,突然转过头来背负双手,怒目相视,嘟着嘴巴责问道:“你怎么才回来?我都等你好久了。”
少年退了一步,木讷的回答道:“我在河边钓鱼,但这几日河水上涨,浑的很,我原本想趁着天气好多钓一会儿来着,但还是一条都没有钓上来。”
“哈哈哈哈,你可真笨!”少女闻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啊?”少年吃不准对方喜怒无常的态度,搓了搓裤子,看起来有些紧张。
看着对方傻兮兮的样子,少女不忍责怪,瞥了眼地上一什物件和梯子,疑惑地问道:“你这是在干嘛?”
季霖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颇为尴尬地抬手指向破落的屋顶,说道:“我修屋子呢,晚上要是下雨,保不准把我浇成落汤鸡。”
少女皱起眉头,语气责怪,“你怎么不去我家告诉我,我可以叫我阿爹过来,或者村头泥瓦匠老张,他也会修屋顶啊。”
“不用了吧,秦叔打猎一天挺累的,老张头那里...还是算了,何况你看,已经修的差不多了。”少年抬头看向屋顶,眼里很是满意。
“这怎么行?晚上这天定是要下雨,你一个人弄得好吗?”
少年倔强地点了点头。
少女无奈地叹了口气。
季霖虽说落魄,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各种杂活却是一把好手,刚刚自那少女过来前,就已经将这斑秃屋顶修了一大半。就连那半边院墙的泥砖,也是他在河边挖了黄泥巴造了个小火窑,自己烧出来的,虽说不牢靠,但聊胜于无。
“那随你吧!”
少女一摆手,负气般说道,接着便一溜烟的跑出门去,头也没回。
果真喜怒无常,少年愣愣地看着对方消失在黑夜里的背影,倒也不担心,毕竟没走几步,就到了村里面,只是感到有些怅然若失,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错,惹了小米不高兴。
小米一家是村里对他最好的人,秦叔,绣娘姨,他们从来不会叫他“瞎蛇”,而是每次都喊他阿霖,平时也经常送来一些瓜果野味和一些吃住用品,可以说,自打父母悄无声息地离开后,季霖能安安稳稳活到现在,有一半是靠他们的救济,在季霖心里,也早已把秦叔和绣娘姨当做自己半个父母,
小米,年纪小两岁,也算是半个妹妹吧。
季霖摇头不再多想,转身走到灶台边,拿起家里唯一的一把柴刀,屏气凝神,手起刀落,将那野山鸡沿着脊骨一分两半。一半丢进锅里,添了些许木柴,烧起火,另一半则绑起来吊在灶王爷边上风干。
少年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人间五祀祭为先,三十下界保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