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葛淼就要去翻另一个货架上的箱子,他高大的身体在狭窄的货架间笨拙地跳起来去够最高处的纸箱子,手肘因此不慎碰倒了下一排的另一个箱子,箱子倒下去又砸中再下一排的两个纸箱,一阵接二连三的混乱之后,三个箱子都倾倒在地上,几百份不同包装的光碟散落一地,几张活色生香的VCD封面躺在最高处。
葛淼眼疾手快抓起最高处几张,却没想新露出来的几张封面更加露骨。他焦头烂额地忙了一通不知道什么事情后,用后背挡住任长生:“烦死了,就为了帮你找个电影,我碟片都撒了,等会要是有碎掉的你得赔我!”
任长生仿佛是没什么脾气的,也不知她的木讷和愚钝是因为“好的东西都被神仙抽走了”,还是仅仅本性使然。她帮忙扶住摇摇欲坠的货架,也不辩解,只是答应:“好,如果有碎掉的,我赔你。”
说完,她仿佛又想起来什么,语气急匆匆地补了半句:“不过,你得先给我找到无中生。”
葛淼低着头一言不发地收拾碟片,他蹲在地上,蜷缩着身体一捧一捧着急地把碟片往盒子里堆,他的耳廓没有发红,而是透着一种惨烈的白,每一捧都好像在着急掩饰什么似的。片刻,他蹲在那里不动了,依旧是低着头:“正版碟没人买,他们看正版碟的,可以花大几十上百块就买一张碟片的人是不会来这里的,他们有自己的门道和店面。”
“嗯。”任长生扶着架子,寡淡而漠然地答应了一声。
“普通人都买这些片子,爱看。”葛淼越说声音越小,忽然渐渐就默不作声了,最后他搬起箱子重新摆回货架上,“音像店开了是要赚钱的,没法子——但是我如果有了钱,有了多的本钱,我就多进些金曲电影,就不用卖这些破玩意了。”
这话引起了任长生的好奇,她难得升起一些仿佛想要反驳和讥讽的趣味,但是一瞬间好像回到了自己论道参禅的时候,又觉得无趣起来——葛淼到底是什么人是不值得她挂心的,眼下她一无所有,只想先找到那条黑蛇。
“会有那么一天的。”她坐在房间外破洞的沙发上敷衍地回应。
葛淼没有继续回答,将一片狼藉收拾好之后他转身进了房间,原本他是有些想要在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任长生面前夸耀一番自己这台破旧的电脑和万能的因特网,但是此刻,那种激情好像已经过去了。
与酒吧里他畅快地和女人聊起Moment的短暂易逝不同,这次那个激情四射瞬间的出走并不是他主导的。他就像是一个衣着华美的演出者在舞台中央露出了华服下的大块补丁,仅有的观众坐在台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的窘迫。
此刻哪怕再把补丁藏起来也无济于事了,他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扮演一个马龙白兰度那样的花花公子了。
任长生坐在外面,葛淼本来打算给她打开电视放电影解闷的,但是他着急躲避开尴尬的时刻,甚至匆忙里把店铺和里屋间隔的拉门带上。于是任长生便独自坐在外面店面的沙发上,直勾勾地盯着一台黑色的电视。
过了不知道多久,一个穿着破棉袄戴蛤蟆镜的男人拉开店铺门,瞧见坐在沙发上的任长生不由得一愣:“……你是谁啊?三水呢?”
任长生从破沙发上站起身,思考了一会,让出半个身位:“你买光碟吗?”
“我?”那蛤蟆镜几乎遮住了半张脸,还是掩盖不住一脸地流里流气,他上上下下狐疑地打量了任长生半天,“我是来租碟子的,但是你到底是谁啊?三水人呢?”
“三水?”
“哦,就葛淼,那淼不是三水吗?”蛤蟆镜解释了一句,语气上忽然就尴尬地端正起来。眼前戴着眼镜鼻子圆圆的女人就好像在书堆里泡过福尔马林似的,一身裹着死人味的书卷气。她的气质很特殊,话虽然不多气场却又不弱,弄得原本轻浮热闹的小店都压抑起来了,“那啥,你让葛淼来,我跟他说。”
任长生也不多问,规训地敲了敲通向房间的拉门:“来客人要租碟片。”
在里面的葛淼好一会才拉开门,神态颇为不耐烦,但是见到蛤蟆镜的一瞬间却又忽然显出几分忸怩和恼怒:“说了明天来,今天来个屁啊!”
蛤蟆镜一愣,声音陡然升高不少:“你跟我生个X气啊?我今儿公司休假,我今儿晚上就要看。你到底进没进啊?”
任长生冷着脸,嘴角不自觉向下撇了一下,任长生忽然意识到什么:“我出去逛逛,你们先租碟子。”她说着就要出门,不忘转身嘱咐任长生一句,“……记得帮我查无中有和仙丹,我要尽快找到它。”
一出门,任长生便觉出轻快和叫人清醒的寒冷。从葛淼的店转三个弯就能看到马路对面的康城火车站。时间靠近元旦,火车站人已经比平日里多了不少。今年的除夕夜是在二月初四,虽然不算早,但是对于不少要跋山涉水回家的人来说,早早回去忙年似乎也是不错的。
火车站前面的广场上坐着好些拎编织袋的人,有些人抱着东西靠在石头上就睡着了,还有些咬着馒头不知在看什么。车站前面有些广告牌,上面都是道馆的招生广告,天蓝的底色上面写着《南华真经》《道德经》之类的名句。
马路边走过来一个穿着毛呢西装的男人,同身旁女人侃侃而谈:“眼下就三条出路,飞升、出国、下海。旁的路是没有的!其中飞升成仙是最好的了,但是成的人少啊。这成了仙啊,就是一劳永逸,从此什么都不用愁咯。”
任长生觉得他在骗人,又觉得好像没说错——因为她是被抛下的“愁”,把“愁”都抛下,的确可以说什么都不用愁了。
“但是我应该是比别人更重一些,毕竟我几乎整个都被抛下来了。”任长生低下头嘀咕了一声,却忽然从失败和落魄里咀嚼出一丝趣味,不由得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