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李澄被京兆府判了斩立决,三天之后,大理寺的案卷里会出现一个被处刑的凶犯李澄。
李憕活了下来,跟着柳钦松去了平康坊的茗香苑。
茗香苑看似是烟花之地,实则是慎录司的暗门。后院有个地道直通慎录司地牢,也就是刚刚关押李澄的地方。地牢旁是慎录司办案所在,被柳钦松称为地宫。
三人从地牢走出,进了地宫。
地宫里烛火明亮如白昼,但走廊上空无一人。
“柳大人,慎录司平日有多少人?”
“除了暗探,在地宫的人不过二三十。地宫内都是暗室,这二三十人一般不出来,吃住都在暗室。”
七拐八绕,众人进了一间暗室。
屋里两个戴着面罩的人守在一具尸体旁,见了柳钦松连忙行礼。
李憕猜到这两个人是慎录司的仵作。
“这就是暴毙的四方馆主簿,仵作们看不出什么问题,你来看看。”
李憕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尸首,一进来便被一股恶臭搅得反胃。
仵作洗过手,从柜中取出两幅面罩让柳钦松和李憕戴上。
柳钦松熟练地把面罩系好,“刚死的人身上有尸毒,避一避毒气。”
李澄点头,心想我知道,尸体腐烂会出现各种细菌和微生物,会引起中毒反应。
那具尸体是个青年男子,身高一米七出头,身材瘦弱,皮肤白皙细腻。胸前,双颊已经开始出现尸斑,面目也因为肌肉僵硬变得惊悚。
第一次面对尸体,换谁都会有些生理不适。
“你刚才的那个设想很好,但首要前提是,证明这个人死于意外。如果只是突发疾病而亡,那我们又没有方向了。”
李憕很确认自己的想法是真相,只是还没有查到细节。
“仵作大哥,你们能否说说,有什么可疑之处?”
仵作摇摇头,“没有外伤,全身上下也没有遭受重击留下的痕迹。”
“毒呢?有中毒的迹象吗?”
“没有,口中没有污秽之物,嘴唇颜色正常,舌下并无淤血,其他各处也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这年代的药学水平不高,常见的毒药就那么几种,很容易被人发现端倪。
“大人,死者在什么地方被发现?”
“他当日在四方馆办公至亥时三刻,同僚回家之前还问过他,他说再写几份文书就走。到子时初刻,巡夜的门房看见他案前还点着灯,人趴在桌上睡了,就走近叫他。门房一推,他就倒了下去,这才发现人已经没气了。”
“一刻钟的时间,如果是暗杀或者下毒,时间完全够用。”
“只可惜,不是暗杀,也不是下毒。”
“巡夜的门房查了吗?”
“四方馆的人都排查过,没有任何问题。”
李憕抱着双臂,背对着尸体。
每次陷入思考的时候,他就会用双臂抱住自己,在巨大的安全感之下,他才能转动脑子。
“仵作大哥,劳烦拿些笔墨纸张来。”
柳钦松不解,“又要写?”
李憕点点头,“不写我脑子转不动。”
也不能告诉他,不写就不知道真相。
尸体的衣服早已被人取下。
“大人,死者的衣物上有没有异常?”
另一仵作打开旁边的一个箱子,掏出了死者的衣帽,还有一个红色香囊。
香囊里有几味常见的中药,因为芳香悠长,常被制成药包随身佩戴。除了药材,还有一张三角形的黄纸包,李憕对这东西再熟悉不过了。
李憕家传七代道士,从小就被他爸逼着读书念经,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修法练功,画符这种事对他来说就像吃饭一样,属于本能反应。
死者香囊里的三角形黄纸,一定是一道符,这种折成三角形的习惯也是道门中一直传承下来的。
“官员中佩戴纸符,这事正常吗?”
“我朝道门兴盛,连圣人都钟爱此道。”徐幽说着,从腰间香囊里取出一道符。
“我也有。”
刚才出去的仵作把笔墨递给李憕,李憕走到暗室深处的案几旁坐下。
“柳大人,死者生平调查清楚了吗?”
“很清楚,我朝每个官吏都在慎录司有详尽案卷,也没什么疑点。”
“他,或者他爷娘有没有仇家?”
“没有,这人生在小吏之家,他阿爷曾在鸿胪寺做过书吏,父子二人都敦厚老实,不曾与人结怨。”
李憕在纸上写下两个字:仇杀。
字迹没消失。
“这人多大,娶妻了吗?”
“不过二十出头,还未娶亲。”
李憕再写:情杀。
【杀】字仍在,【情】字消失。
难不成因为感情纠纷?可又不是情杀,那会是什么呢?
“柳大人,死者虽然没有娶妻,那有没有相好的姑娘?”
柳钦松回忆了下看过的案卷,却想不起相关的内容。徐幽打开暗室铁门,在门上敲了三下。
很快,一个身形矮小的老人凑到柳钦松身旁。
柳钦松指着尸体,“把他的全部案卷取来。”
“你怀疑他的死和男女之事有关?”
“应该有关,只是还不知道细节。”
李憕又围着尸体绕了一圈,仍然找不到突破口。
他的目光停在了香囊里那道符上,盯着看了片刻。
一道符画好,要把有字的那面朝内折起来,折好以后通过背面透出来的字迹,可以隐约看出这是道什么符。李憕家传的那个法脉,所学甚多,基本上涵盖了古今常见的符法道法。前一世的李憕,可以通过一道折好的符背面透出来的几笔,就猜出这是道什么符。
他拆开符,发现这符里还有一缕头发,几块剪下的指甲。
头发和指甲,做法事会用到,一般给斋主送替身的时候,会取一点斋主的头发和指甲塞进扎好的草人里。
但画符完全用不到。
细看这符,倒是没什么异常,是一道灵宝火雷云篆符。
“这头发,这指甲……”
李憕把头发和指甲凑近了看,隐约闻到了一阵脂粉香气。
他摘下面罩又闻了闻,确实是脂粉味。
“这头发有问题。”
徐幽和柳钦松也取下面罩,把头发放在鼻子下面,轻轻嗅了一下。
“平康坊乙六号,许老香铺的暖帐香,这香只有平康坊一流女子,或者富豪千金才买得起。”
李憕看了看柳钦松的黑眼圈,还有消瘦的身躯,点了点头。
“柳大人,厉害。”
“这两个月我扮作浮浪子,在平康坊各大乐坊里挑选合适的女子作为暗桩。都是公事,你别多想。”柳钦松说完,用手攥拳挡在嘴上,假咳了两声。
徐幽在柳钦松身后朝李憕努努嘴,二人相视一笑。。
铛铛。
铁门被轻叩两声,取案卷的老者到了。
柳钦松拿过薄薄的几页纸快速翻找。
“没发现这人有去青楼的习惯。”
李憕看了看自己刚才写字的那张纸,那个消失得情字到底在指什么呢?
柳钦松还在翻找,越翻越快。
“不对!”
“怎么了?”
“我今天早上还看过这份案卷,当时记得有个西域女人的名字。刚才你问我,死者有没有相好的姑娘,我一时没想起那个名字。但是那页纸不见了!”
李憕接过案卷认真翻看了两遍,同样没有找到一个西域女人的名字。
“您确定看到过吗?”
“绝不会错。这案卷被人换过。”
此刻的柳钦松虽然面容憔悴,但他的双眸透出凶狠。
“让子午卯酉四个营的都尉火速追拿史从恩!”
徐幽得令,飞奔出去,脚步声让李憕不觉一怔,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徐主事竟有这么快的腿脚。
“这份案卷被换过,说明那个西域女人一定有问题。我让他们去抓内鬼了,你还有其他线索吗?”
“这头发到底是做什么用的……”李憕手里拿着那缕头发,百思不得其解。
这年代没有DNA检测技术,没办法查出头发的主人是谁。
“现在的青年男女心生情愫,会互送头发吗?”
柳钦松摇头。
“从未听说。”
李憕看似陷入了沉思,其实他内心无比兴奋。
前一世写剧本的时候,遇到难度极大的案情,他都会兴奋。
这种百爪挠心的无力感会被无限放大,等他想到一个绝妙的情节,无力感会瞬间消失,像坐过山车到达谷底后又猛然攀上高峰。那感觉让他全身的神经酥麻,像小酌之后的微醺,更像一次灵魂宣泄后的细细品味。
他眼睛盯着那具尸体,脑子里不断上演着各种戏码。
这个人生前的一举一动,爱恨情仇都在他眼前晃过。
猛然间,他看到那尸体的眼皮动了几下。
一旁的仵作也看到,连忙伸手挡住了尸体的眼睛。
“李大人别惊慌,人死后常有这种事。”
李憕点点头,“我知道,人死后局部神经还没完全死亡,会有肌肉痉挛。”
“什么金銮?”
李憕没回话,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向柳钦松解释,自己是从另外一个世界过来的。但他忽然想起,刚才检查了一圈,还没有看过死者的眼睛。
他让仵作把死者的眼皮翻开。
灯光太暗,李憕拿起一盏灯靠近尸体。
死者的两个眼球上,各有一条细微到不易察觉的红色竖线。
李憕一拍大腿,“怎么早没想到!”
他跑回案几旁,飞速写下两个字。
果然,字消失了。
“柳大人,死者中了情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