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林海,有青年负剑而行。
算来距离登门陈家那一日,已过去五年时间,从陈家家门出来的那位失魂落魄的少年一路跌跌撞撞闯来,背上多了一把细长的剑。
偌大一个东岭,喻客川徒步四处游历,从未回过一趟泷湾的喻家,只是偶尔写过信给家中两位兄长报个平安。
喻客川的父亲重病早逝,从那之后,生母想来是觉得喻家能保儿子衣食无忧,离开喻家时甚至都没有见儿子最后一面。其他本就不怎么亲近的长辈,只是知道家中有这么个曾经被冠以“天纵奇才”名号的小辈,如今正浑浑噩噩地在外漂泊,只当是喻客川受了点打击,走了一遭回不了头的臭脾气……若有一天撞上南墙,兴许便会归来。
那一日登门陈家后,仿佛有个叫喻客川的天才渐渐被大家遗忘了。
唯一关注他的是撑起喻家未来的两位堂兄,但喻客川知道,喻刃的志向根本不在这屈屈东岭,也许只会是那读破万卷的书生一人。
……
“听说中土来人了,兄弟可听闻过此事?”
“中土是修行者的天下,怎会瞧得上咱东岭这片荒土?”
“难不成有邪崇偷摸进了东岭?”
酒楼内,粗茶淡饭时,总有不少闲人议论,最近几日中土来人的事倒是闹得沸沸扬扬。
隔壁桌的青年摘下了斗笠,将手中一个用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事靠墙放好。
说起中土,总是牵扯出不少思绪。
天下五分,即中土,西洲,北疆,东岭,南荒。
东岭没有修行者,只有武者。
说得好听。
武者,其实也不过是会一些拳脚功夫的莽夫罢了,凡人与修行者,天差地别。
修行者飞天遁地,吐纳星辰,凝无形之气于体,炼无上门法于身。
青年腰间,挂了两个破旧的竹筒,五年来,一直装着或多或少的清芝茶叶。也是少见,喻客川倒是莫名其妙间养成了个“清茶与酒同饮”的古怪习惯。
正欲招呼小二上酒,翻遍全身上下,他才发现自己没了铜钱。
喻家的落魄三公子波澜不惊,心中虽倍感窘迫,脑海中依旧不动声色地思索着找回颜面的说辞。
忽然有宛转悠扬的声音,随着一道靓丽身影传来:“请问这位公子……介意同小女子坐一桌吗?”
青年抬头,四目相对。
秾艳一枝细看取。
来者是一位看上去与他年龄相仿的姑娘,蒙着面纱,只露出双目,看不清面容。颇有些俏若三春桃,素若九秋菊的气质。
能感觉出是一位美人胚子。
喻客川的心湖少有地掀起了一丝涟漪,视线环绕酒栈一圈,原来这家地理位置糟糕的隐蔽小客栈今日不知来了什么气运,居然早已满店酒客。
“姑娘请便。”
公子淡淡开口。
这姑娘闻言轻笑一声,选择坐在青年对面,“怎么称呼公子呢?”
喝茶的青年怔然一瞬,支支吾吾半天才憋出一句:“我姓喻。”
倒不是他这个身份有什么问题,只是五年来的一个习惯,向来都是能低调则低调。
坐在对面的姑娘大概是觉得眼前之人搪塞的模样有些好玩,忽然便少了许多拘谨,“小女子姓安。”
她人畜无害地眨巴着眼,“喻公子怎么不喝酒?”
听到这个问题,三公子神色不自然了起来。
“不瞒安姑娘说,喻某现在身无分文。”
安姑娘双目略张,可以想象出她面纱下的表情僵住了两秒,这才继续说道:“喻公子泡的这是东岭有名的清芝吧,喝得起清芝茶叶,在这无名小酒楼却上不起两壶酒嘛?”
喻客川眉目轻挑,毫不畏惧地直勾勾注视着眼前这位笑盈盈地盯着自己的姑娘。
“怎么,安姑娘愿意请喻某喝两杯么?”
三公子张口就来。
姑娘哑口无言,眼神在这位不要脸的青年身上扫荡,却一下子瞥见他靠在墙边的那个长条状物事。
虽然用布条裹着,女人还是一眼认出那是一把剑。
“喻公子......会使剑?”
安姑娘打量了一番眼前之人,试探着问道,眼神中颇有些好奇的意味。
喻客川耸了耸肩。
“小把戏,花架子罢了,安姑娘不必在意这个。”
“是嘛……”
姑娘似乎还更好奇了,她道:“若喻公子愿意露一手,我就请喻公子喝酒,如何?”
谁知青年却摇了摇头。
“抱歉,安姑娘,恕喻某不能答应。”
若是老爷子知道喻客川拿他留下的这把遗物表演才艺,只为博得美人欢心,换两杯酒水喝喝,怕是要气活过来……
姑娘显得有些失望,面纱下的嘴巴撇了撇,却还是招呼小二上了两壶酒。
三公子看在眼里,并未说什么。
这女人这么大方,难不成是个千金?
正当喻客川自己在脑海中思索时,安姑娘却是一手托着下巴,两只眼睛布灵布灵地看着他,面纱下的双唇,隐隐像是在笑。
喻客川自然不惧这女人,眼神毫不避违地迎了上去。
两人沉默到最后,安姑娘的眼神率先躲开。
喻客川露出得胜的骄傲神情,他敲了敲自己放在桌上的茶叶竹筒问道:“安姑娘喜欢喝茶吗?”
“自然喜欢!”
安姑娘露出一副计谋得逞的样子,立刻接话道。
她的眼神眼神像是在说:“老娘等你这句话很久了。”
喻客川正打算再向小二拿个茶杯来给女人泡茶,谁知那姑娘已经摘下面纱,把他的茶杯拿到嘴边了。
果不其然,面纱下又是一代祸国殃民的景色。
姑娘的面容虽没有印象中“女侠客”那般的俊挺,相反的,对比起高贵殿堂中的文弱舞姬还要再柔上三分,却也给出一种“提剑走江湖”的飒然洒脱气质。
喻客川出神了一瞬,便听到:
“我用另一边,喻公子应该不会介意吧?”
姑娘笑着问道。
这娘们儿还真......调皮......?
喻客川如此心想着,微微颔首,“自然。”
“好清淡呀......喻公子的口味。”
安姑娘同样抿了一口后,轻轻点头表示认可,随即戴上了面纱,发现眼前的青年正看向别处。
顺着目光去,一位穿着破旧书衫的说书人正在人群中侃侃而谈。
“中土来人,东岭动荡,泷湾暗潮涌动。陈,喻,苏等家族皆有动作......”说书人摇着手里的折扇,故作出一番高人姿态道。
“姓刘的......少装模作样了,这些东岭人可都有所了解了,说点儿大家未曾听闻的新鲜事儿?”
人群中不知哪条汉子高声喊道。
姓刘的读书人用颇为不屑的眼神瞄了一眼说话的汉子,接着道:“休要聒噪,我怎么知道你们有啥不知道的?”
“讲得跟你什么都知道似的。”那汉子不服气地嘟囔了一声。
“还真是如此。”说书人阴阳怪气。
人群中有人起哄,“你当真什么都知道?”
“你可知道,中土人来咱们东岭做什么?”
少有人注意到,说书人的眼皮一跳,喻客川笑着摇了摇头,只当一场闹戏看了罢。
青年酌酒一口,再抬头却发现面前的安姑娘听得出神,格外仔细。
说书人演技倒是不错,唰的一声收起了折扇,面不改色道:“中土人为何来这东岭,自然是为了招收可塑之才!”
“东岭虽无修行者,却不意味着没有适合修行的人才,想必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吧?”
见他胸有成竹,众人面面相觑,唯有一位姑娘似是松了口气。
安姑娘不再去看说书人的方向,转回目光想拿茶杯,一双白皙的玉手却摸了个空。
“安姑娘,你怎么了?”
眼前的喻公子嘴角勾起一道若有若无的笑意,轻轻将自己的茶杯推到了姑娘面前,“你看起来有些紧张?”
安姑娘突然间哑口无言,一双美眸死死盯着青年,不知为何,她像是被这位喻公子看穿了一切。
“安姑娘?”
喻客川挑眉。
“啊……失态……”
安姑娘反应过来,乱了阵脚,赶忙道歉,“小事,公子不必在意......”
“是嘛,那就当安姑娘一不小心被喻某的风流倜傥,玉树临风,还有这一身四溢的才华吸引了吧……”
喻客川满不在乎,随口道。
安姑娘呆愣看着眼前之人。
另一边。
“至于泷湾那几大家族的心思,自然是讨好中土的人,若是有少爷小姐成为修行者,便可以打破数年来盘踞在泷湾这种小地方的死局。”
那姓刘的说书人表情浮夸,滔滔不绝。
“十年前,苏家大小姐苏婉聆去了中土,怎么也没见苏家飞黄腾达呢。”
“苏婉聆自从离开了东岭后了无音讯,谁知是死是活。”
“苏家的老二苏眸据说倒也是个武道奇才,同龄难寻对手,若中土那些人真是来寻求人才的,我看没准就会是苏眸。”
“若当年的喻客川还在,怎么轮得到其他人崭露头角?”
“是啊,谁不知道喻家三公子天纵奇才......”
喻家……?
喻某人波澜不惊,安姑娘却忽然转向了他。
“喻......”
这一声喻公子还没来得及喊出口,哪知道被一双大手陡然伸来捂住了嘴,喻客川轻轻将女人转来的脸推了回去。
“安姑娘,冒犯了。”喻客川无奈补上一句。
安姑娘轻笑,“喻公子,看来我们都有秘密呀……?”
“喻客川。”
“安芷玉。”
安姑娘手中的茶杯见底,喻公子端着酒碗一饮而尽。
茫茫林海,有一男一女面对而立。
“喻公子,缘分一场,小女子的脸,希望你尽早忘却。”
女子微笑道:“我的名字,在这东岭可就只告诉了你一个人呢。”
“安姑娘放心,喻某对你的闲事不感兴趣。”
青年提着布条裹着的细剑,将斗笠压低,“也请姑娘不要对东岭的其他人提起喻客川三个字。”
安芷玉抬头,一眼看进了那双寒潭一般沉敛的目光里。
“小女子明白。”
“有缘再会,安姑娘。”喻客川沿着碎石小路离去,每落一次脚,传来“沙沙”的声音,在幽静的林中倒是别有风味。
姑娘驻足在原地望着青年渐渐远去,直到彻底淡出她的视线。
面纱下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好看的弧度。
“喻家三公子,当真天纵奇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