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博一,你回来啦?”一位粉桃色头发的女孩缓缓走过来,她的眼中闪烁着淡然的喜悦。此刻,这位女孩的怀中正抱着一个大抵两三岁的小孩,孩子闭着眼,呼呼地闷声大睡。
“好啦!好啦!我找你们的旋律姐谈一会,一会儿再陪你们玩吧。”刘博一将刚刚举起的孩子放下,然后一只手扶着膝盖单膝跪地,咧着嘴对他们笑。
“博一明天还要去找牙刷帮的人吗?”一位五六岁的小女孩扯着他的衣角发问。
刘博一抚摸女孩的鬓发,微笑道:“我们只是找他们借点东西,不会太久。”
旁边一个男孩兴奋地攀住刘博一的肩,他骄傲地举起自己的右手大喊:“博一博一,明天能带我去吗?!”
刘博一摸摸男孩的头,“那要等你再长高一点。”
“大哥!大哥!我……”
旋律·烨走到被孩子纠缠不休的刘博一身旁,无奈地喊道:“好了好了……刘博文,一会儿再讲你新编的奇幻故事吧,我跟你的大哥有一点事想要谈谈。”
“奇、奇幻故事?!”刘博一一愣。
“你讲得故事太难听了,博一肯定不会喜欢听的。”幼稚的男孩声在一旁响起。
“那、那是……”
“而且好假…”一旁的女孩精准地补刀。
“那一切都是……!!”
刘博一对着刘博文笑笑,他伸手挠乱后者的头发,起身和旋律·烨一起走向了隧洞旁的隔间。
“你看人家都懒得听哦…”
刘博一呆滞片刻,他缓缓低声道:
“那明明都是真的啊…”
……
旋律·烨将怀中的孩子放在房间内摆放整齐的筵席上,轻柔地为他盖上厚厚的被褥。她的眼角撇过正在关门的刘博一,然后漫不经意地出声:
“神封古龙死了。”
刘博一的手微微一滞,然后缓缓离开门把。他抬起头,无言地望向生锈的铁门,粗糙发锈的铁面模糊得看不清脸。
他轻声发问:“怎么死的?”
“摔死的……就在外面…”
“是吗…”刘博一闭上眼,片刻之后,他再度睁开,“古龙神封他们呢?”
“西市的小米涨了四千倍,现在要十二万钱才能买到一斤。古龙神封叫了几个人,打算趁着粮食还没有被藏起来的时候先去抢一点。”
“而封神古龙……”旋律·烨偏过头,看向躺下孩子的身侧。在那个睡下的两岁小孩边,十几个孩子整齐地排成一排,静穆沉寂地躺在墙角。他们之中大的大概十一二岁,小的恐怕只有不到三岁。
“他们去寒区买药去了,快的话三四天,慢的话就要一个星期了。”
“药还够吗?”刘博一依然只是注视着门。
“还够两个星期。”
“打过药了吗?”
“打过了。”
刘博一张张嘴,突然感觉自己的嗓子像是哑了一样。呼吸变得愈发急促,铁门模糊的倒影变得愈发清晰。
咚——,刘博一重重地砸在铁门一旁的钢墙。愤怒顺着墙壁延伸,刘博一惊人的力量在房间内的音色回响。天花板淅淅地抖落少许灰尘,半悬的吊灯闪烁几下微微摇晃。
“龙古神封死了…”他低声说。
“嗯…”旋律·烨轻声回应。
“我该怎么跟古龙神封说呢?你好,古龙神封,你今天失去了两个弟弟,我很抱歉,你要节哀?”刘博一几乎要将自己的牙龈咬出血,他的手掌陷进钢铁,手指嵌入墙体。抬起头,刘博一似乎想要在钢铁的反射中看清自己无能狂怒的脸。
“拜托,刘博一,你可真能干!”右手收回,然后握拳再次狠狠砸向钢墙。咚!!爆发的力量几乎要将整个墙体贯穿。
旋律·烨将坠落于脸颊边的发丝别在耳畔。她双臂交错,将脸撇向一边。
“如果你想吵醒他们的话,不妨将动静弄得再大一点。”
“……”
刘博一终于有勇气将目光投向地上孩子了。他收回血淋淋的手,转过身,看向那些卷缩起身体的人。孩子平静的吐息似乎想把体内巨大的痛苦独自掩藏。
“现在能动的,只剩下外面的人吗?”
“刘博一,李青松寄了钱过来。”旋律·烨高声打断刘博一即将到来地再一次自我厌弃,她转动脑筋,抛了个新话题出来。
“青松姐?她不是上个星期才寄过吗?!”刘博一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此刻,他的言语有些急切。
“难道?!”刘博一有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别急,似乎只是真的天上掉馅饼了。”旋律·烨走到墙角的方桌,从里面的抽屉翻出一叠黄纸包裹的钱钞。她拿在手中垫了垫,然后挥手扔向远方的刘博一。
刘博一接住飞驰而来的钱币,他慌忙地拆开黄纸外绑得精致的细线。在看见手中黄白之物的面貌后,他不由得愣了愣。
那是一摞干净的、叠得整整齐齐的洋钱,黄纸包裹的全是合众国崭新的百元大钞。在那钱钞精美的碧绿花纹之下,洋钱的右侧印有合众国国父——笑川天皇的头像。
嗯,纸上面有字?
刘博一从钱钞中抽出黄纸,盖在右臂捂平。他低下头,轻声默念纸上的文字:
刘博一,我寄了一万二过来,不用担心,你就当这是我预支在未来赚到的钱吧。好好吃饭,还有,祝你生日快乐!……话的最后,李青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笑脸。
突然而然的,他一身低沉的戾气褪去了,僵硬的面容变得轻柔,刘博一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她还寄了蛋糕过来哦。”旋律·烨撕开桌子上的泡沫板箱,从里面捧出一块比巴掌略大的抹茶蛋糕。
“蛋……糕?”刘博一愣住了。
“一起吃吧。”旋律·烨温婉一笑。
……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众人围着这块小小的墨绿色蛋糕盘膝而坐,拍着手一起轻声低唱。
“你们不用这样的…”刘博一看着对他诉说祝福的众人,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别扭。
长弓明一瞪眼,“快点吹,我懒得举呢!”
刘博一低头,那个小小的蛋糕被放置于地面,静谧地躺在擦得锃亮的钢碟上。
这样娇小的抹茶蛋糕自然不是作为生日蛋糕售卖的,销售的店员也自然不会赠送你生日蜡烛这种东西。所以众人关了灯,长弓明在打火机点上火,力图构建一个属于生日的氛围来。
刘博一抬头,他无声凝视着小小的火烛。烛光很小,只能勉强照亮众人凑在一起的脸。焰火也很微弱,它被众人的吐息打散,却又在下一刻固执地挺起。
生日啊,一个生命诞生的祝福,这种词真的适合我吗?刘博一心想。
记忆中的生日蛋糕早已模糊不清,他逃离了监牢,也自然失去了监牢对他的庇护。
究竟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麻木的?刘博一在心底质问。
刘博一对于生命的喜悦早已不在乎了,他看向那些围在烛光里的脸,他们就是自己的全部。
无论如何都要守护好他们,即使深堕地狱,即使成为吃人的鬼。
刘博一吹灭了火烛,闪烁的光在孩子们的脸颊熄灭。玛哈巴拉起身打开灯,阴森刺眼的白光又一次闪烁在室内。
光变了,似乎没什么不同。
“快切蛋糕!快切蛋糕!”玛哈巴拉扑通一声匍匐在蛋糕面前,几乎要将脸凑进奶油里面。
旋律·烨拿出菜刀,拿出手帕擦擦,然后伸手推开玛哈巴拉的脑袋,“我知道你很急,但先别急。”
女孩细细地把抹茶蛋糕切成均匀的八块,用菜刀挑出一块放在干净的钢碗。
“先是……昙花…”
“谢谢姐姐!”旁边的小女孩接过钢碗,拿筷子插入奶油,然后将整个蛋糕切块全部塞进了嘴里。
“然后是……夏虫。”
“哇,我居然有一天能吃蛋糕!”
旋律·烨轻轻刮一下男孩的鼻梁,轻声道:“总有一天,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蛋糕很快被分完了,众人皆是心满意足地抹抹残有奶油的嘴角,然后百般聊赖地安坐在一起聊天。
“太少了,不够吃啊!”玛哈巴拉瘫坐在地上,仰天大喊:“我拿鼻孔吃都能一下吸完。”
旋律·烨白了他一眼,“有的吃就不错了。”
玛哈巴拉一个鲤鱼打滚挺身,他肘肘身旁的长弓明,脸上堆着坏笑,“长弓明,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抢一把哟?反正粮价长成这样,咱们肯定要去抢粮食的?那咱们抢粮食的时候顺路把蛋糕店也抢了岂不美哉?”
长弓明眉头一皱,觉得玛哈巴拉的话也颇有几分道理。他抚抚下巴,道:“嘶……似乎,也不是不行,下次咱找几个人试试。”
“别死了…”旋律·烨有些无奈。
而一旁,刘博一和刘博文正在畅畅快快地聊着天。或者说,刘博文正在单方面给刘博一灌着水。
“他们会送吃的给你!那时,他们给了我一个超长超长的面包,我一个人就把那个超长的面包吃完了呢!”
“嗯…”
“而且,他们还说他们会打那些工头,打死那些警察,为我们出气!”
“嗯哼…”
“他们说,他们欢迎任何人加入他们。他们会提供免费的食物,免费的药品,那些都是不要钱的。”
“哦……不要钱……嗯,他们真是一群大善人…”
“我说的都是真的!!”刘博文停止了手舞足蹈,这个十岁的男孩走到刘博一身边,扑通一声跪坐在地,扯着他的衣服叫喊。
“嗯嗯,真的真的…”刘博一低头咬断鲜红的线,将针头插进棉团。他随后起身,让身旁的刘博文摔了个趔趄。
拍拍这件红色的大衣,刘博一审视片刻,然后满意地点点头。他伸手将大衣递在刘博文眼前,笑道:“喏,补好了。”
刘博文一恼,他拍开大衣,从贴身的白衫抽出一本红色封面的小书。小男孩踮脚,奋力将它凑在刘博一眼前。
“这是真的!这本书就是他们送给我的!”
刘博一眯眼,他低声诵出这本红色小册封面的大字。
“小——红——书?”刘博一眉头一皱,随即释然了。这可能是什么抽象小说集吧,他心想。
刘博一一叹,看来自己还是对他关心得太少了,让这个孩子不惜编故事也要引起大家的注视,果然自己还是要拜托长弓明多多关注一下他。刘博一按下小红书,将双手绕在刘博文背后,为他披好暗红的大衣。
刘博一单膝跪地,一个一个为他系上胸前的纽扣,轻声道:“好好吃饭,好好长高,然后在公司找到一份好工作。只要你的未来是幸福的活着,那么我就别无所求了。”
“大哥…”刘博文糯糯地出声。
刘博一从他的右手拿过小红书,抚摸封面烙金的大字,“如果你希望那个世界真的存在,那么就将它悄悄地藏在心里。”
小红书被轻轻地放在刘博文胸膛,那是靠近于心的位置。刘博一松开手,这本红色的小册沿着暗红的衣面滑落,然后被刘博文慌忙间捂住。
刘博一抚摸刘博文的头,将他的头发又一次挠乱之后,这位年仅十二的男孩将目光投向了他的挚友,他们一起走过了五年。
长弓明轻叹,他缓缓问道:“这就去了?不多留一下吗?”
刘博一摇摇头,“没有那个必要。”
“怎么了?刘博一要去哪儿?!”旋律·烨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她从地上起身,有些紧张地发问。
一直在乐的玛哈巴拉也不笑了,他默默出声:
“去地狱…”
“地……狱?”旋律·烨瞳孔一缩,她颤颤地望向刘博一。嘴角微张,这位同样年仅十二的女孩艰难地开口:“……你要去公司…”
刘博一泯然一笑。
……
众人终于来到了桥,那曾经虚幻的、朦胧的、如梦一般的桥终于来到了这些孩子的眼前。
——仿佛赠予一般。
高悬于夜的路灯向下放射出白灼的烈光,将黑漆漆的油柏路恍恍照亮。在这森冷的白光下,沥青路面反射出乌黑的光亮。
在高桥两侧的围栏外,是朦胧的水雾。雾里阴森森的,什么也看不见,仿佛里面有择人而食的野兽。
桥尽头的城市也同样被浓雾包裹,但是那金灿灿、五颜六色的霓虹光彩又从淡泊的雾中显露。城市同样隐没,但又似乎不像以往那样朦胧得看不清。
刘博一把算着时间,作为杀人越货的混蛋,他对时间永远保持着敏感。但唯独这次,他看不清自己的光阴。
现在大抵已经六点了吧?天,就要亮了吧?
刘博华在微茫的雾中显露身形,他对着刘博一点头。但唯独脸,模糊地看不清。
时间已经到了,刘博一默默挣脱刘博文的手,向着刘博华走去。影子被拉得很长,颜色被拉得很淡。最终,路灯的光芒盖过了影,将刘博一与众人的光影截断。
“刘博一!!!”刘博文终于忍不住了,他仰起头,奋力大喊。
刘博一惊诧间回头,如同惊醒般,他微微一滞。众人的身影隐没在贫民窟的阴影中,他们身上的晦暗与背后的黑影连为了一体,如同附骨之蛆一般,紧紧相连。
刘博文在喊住刘博一后,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最终只是鼓鼓气,瞪大眼睛盯着他。
刺耳的喇叭声从刘博一的背后响起,是刘博华的车队,看来他并没有那个耐心等待刘博一与众人嘘寒问暖。
刘博一只是笑,他对着刘博文用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男孩转身,走向了刘博华,再也没回头。
他身上乌蓝的大衣在这灼眼的白光下仿佛浮现出了黑,一点一点,最后深得好似变成了墨。
终于,他消失了。
他登上了这白光浸没,恢宏磅礴的煌煌大桥,仿佛尘息间仙道显露,旭日东升……
又好似魑魅低语,魍魉缠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