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很窄很窄的通道,细长的通道里没有灯,里面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仿佛只有夜游的鬼才会在这条看不清路的道上走。
突然而然的,这片粘稠如墨的黑里出现了一道荧白的光。这道光很微弱,只能勉强将这三人并行的通道边沿微微照亮。
荧白的光如同鬼火一般飘近;周围的黑暗如同潮水一般退却。忽然,这道光停住了,它靠近了通道的一侧,将这黑铁铸就的钢墙照得惨白。
光似乎不再那么微弱,黑铁的墙壁铮铮发亮,倒映出光的正体。
——那是一圈圆环,一道由白色流光盘绕轮转的魂环。
魂环的主人触碰钢墙凸起的铁制管道,干瘦的手顺着管道朝向轻轻划动,满是茧的手指摩擦上面白暗的霜,属于人的温度印刻在冰冷的铁上,留下黑漆漆的水泽。
滑动的手指突然停住了,似乎是感到了困惑,它离开了钢管的表面。紧接着,一个满是疤痕的手按在了手指之前触碰的铁上。
似乎是在确认一般,手上下浮动两下。然后,惊人的力量在这个干瘦的手上浮现,五根手指如利爪一般嵌入钢铁,然后猛地回缩。
嘎嘎嘎的撕裂声回响在整片通道,这个嵌入墙体的钢管竟然被硬生生撕开一截。
手将撕裂的铁皮甩在地面,然后探向了隐藏在钢管之内的东西。
那是一个巴掌大小,由油纸包裹的长方形物体。为了将油纸里面的收容之物牢牢固定,长方体的两端还捆上了纤细的红绳。
手轻轻拈起这个物体,然后在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中放在鼻下细细品闻。
沉默片刻,刘博一张嘴:
“玛哈巴拉!!”
继铁皮的撕裂和碰撞,一道高昂男孩的叫喊再度回响在这片狭窄的通道。
声音沿着细长的铁面不断回折,紧接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在通道的尽头响起。急促的脚步如同鼓点般放大,然后在一个急刹中猛然停住。
“老大……找到了?”是一个颤颤的男孩声。
刘博一将紧攥在手心的东西丢向男孩,米黄色的长条在弥漫的暗中划过一道隐约弧度。玛哈巴拉伸出手,慌忙地接住。
在口鼻呼出的白雾中,男孩将长条捧在手心,借助魂环惨白的光,小心翼翼地将油纸一端的红绳挑开。他深呼吸两下,轻轻将枯黄的纸拨开一道间隙。
眼神反复扫视着油纸下的弥黑之物,玛哈巴拉颤颤地将手放下。他随即抬头,脸上露出了欣喜若狂的笑容。
“就是这个!!”——即使是刻意压低的声线也难掩男孩言语之下,满溢而出的喜悦。
“嗯…”刘博一淡淡地回应。
他伸手扣住钢管断裂的边缘,然后猛地向下一拉。铁皮一节一节地剥离,如同一张被撕去的纸一般从钢墙稀稀落落地拉下,藏匿其中的东西也随之滚落一地。
“这、这些……全都是?!”似乎是感到了难以置信,玛哈巴拉捂住了嘴,“这么多,起码有两三百条了!”
刘博一由近而远地扫过这些长条铺成的路,他脸上如同冰川一般的冷漠突然消融了。缓缓吐了口气,他望向身旁的玛哈巴拉,说道:
“再喊一些人过来,仔细清点几遍,切记不要失误。”
“张三、李四!你们俩给我过来!!”玛哈巴拉回头对着通道大喊。片刻,两声嘹亮地回应响彻在黑暗的尽头。
刘博一转身,“我出去看看,你们就在这,不要走动。”
“那些斧头帮的人呢?”
“杀了…”乌蓝的人影淡淡地回道。
魂环的光芒隐没于无形,暗色如同潮水一般回涌在这片钢铁的甬道。又仅仅是片刻,暗红的光线连续从甬道的尽头亮起,伴随着闪烁在墙上的人影和恶鬼般的嘶鸣。
……
“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嗯,你找到我了。”
沉默片刻,长弓明冷哼一声。他在刘博一的身后就地坐下,小声小气地说:
“嘁,装什么高冷嘛…”
刘博一也不吭声,他坐在大地断裂的边缘,将双脚悬空,对着远方的夜凝神眺望。
见到刘博一不搭理他,长弓明也自讨没趣。他的眼光无聊地四处游荡,很快,长弓明也被隐藏在夜幕中的城市吸引,他遥望着黑暗中色彩朦胧的光影,不由得怔怔出声。
“真美呀!”
“……”
“嘛……你就算把眼睛望出天了,那座城市也不会飞过来的。”长弓明揶揄几句,“咱们这辈子都不可能进去的,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我会把你们带进去的。”刘博一平静地回道。
“别做白日梦了,我们只不过是在垃圾堆里捡东西吃的小老鼠而已~”长弓明自嘲,“结局不是饿死、冻死,那么就是被人砍死、吊死。你还是脚踏实地一点吧。”
“我一定会把你们带进去的。”
“嘁…”长弓明咂咂嘴,他直接一个大仰躺在地面,把身体摆成了一个大字形。
“你现在怎么这么无聊啊?明明以前那么可爱的~”
“这只是我的许诺。”
“你的许诺?”他笑了,一个鲤鱼打滚挺身,他从冰冷的混凝土地面站起。单手叉腰,长弓明一脸谐趣地指向两人面前的无边天堑,笑道:
“那~,‘bo~’一↓,面前的这个东西,你要怎么跨过去呢~”
刘博一沉默,现实的距离仿佛被拉近了,远方的光影突然变得模糊。他迟钝地低头,望向身前的万丈深渊,无声俯瞰。
那是两座空岛之间的间隙,虽然以星环板块的视角来看,这只不过是里面小小的内部纹理。但对他们而言,仿佛无边的距离依如无涯之渊。
长弓明走到大地的断口,翻手指向深渊的深处,轻声道:“掉下去……那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们可以用桥过去。”刘博一指向了远方的桥。隐没无形的桥身散发着点点白淡的荧光,它在名为夜的帷幕中若隐若现。
“桥”是巢都唯一连接贫民窟与富人区的道路,也是刘博一迄今为止唯一的希望。
“我怕你会掉下去。”长弓明在刘博一身旁蹲下,望向他垂落于深渊的脚。
“我一直坐得很稳。”刘博一坚定地回道。
长弓明轻叹一声,也许片刻,他悠悠地说:“人呐……永远是站着走路的呀…”
“……”
见到刘博一沉默,长弓明自嘲地笑了两下。他最后撇过男孩那万年不换的乌蓝大衣,然后卸下全身力气,原地盘膝而坐,也和他一样遥望天边无尽的城市。
霓虹色彩的光影发散成圈,在永远不会熄灭的夜之城,即使肮脏如亚人,也似乎和他们敌视的人类没什么两样。
最后,迷蒙的城市在他们眼中倒映出幻彩的流光。眼前一切模糊的形影都在随着夜色远离,风之将停,刘博一轻声道:
“真美…”
……
“中!中!中!”黑色皮衣的男人用力拍打着圆桌,他的眼睛瞪着滚圆,喉咙里低吼出仿佛野兽的叫喊。
此时,男人的眼神紧贴在桌面滚动的小球上。他时不时用袖口擦擦额前冒出的冷汗,然后在片刻的歇息间将粗重地呼吸打在圆盘透明的玻璃表面,为上面无色的琉璃掩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向前探出的脑袋几乎让他的身体几近失衡,他不得不用双手扶住圆桌的柚木边沿,才不至于因为前倾让自己的脸落在圆盘的玻璃包面。
这个人的脊椎几乎被弯曲成了弧线,干瘦的男人将自己的一切搭在了这个不知落点何方的小球。现在,本因挺立的人就像农场里伸长脖颈的鸭。
“中!!!”男人发出震天地叫喊。
在圆桌周围的人群屏息凝神地注视下,浑圆的黄色小球在圆盘的两个隔板间跳动两下,最后伶俐地滚进了代号为九的坑洞内。
“wu↑——”人群顿时发散出排山倒海地欢呼。
“九号!中~”
穿着鱼尾裙的绯红女郎挤进人群,她对着周围吹着口哨的男人抛了个媚眼。面带微笑间将手中的金色托盘放在圆盘的玻璃护盖上,将男人代表希望的“九”无意间盖住。
“跟!!跟!!跟!!——”人群在欢庆间发出异口同声地呼声。
男人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鼓励,仿佛整个人群的精神都集中在自己的双手。他按住了女郎正在揭开托盘盖板的手,笑呵呵道:
“跟。”
“wu↑↑————”比原先更加沸腾的音浪响彻在人群,久久不息。
女郎似乎很懂得挑动男人的心,她对着黑色皮衣的男人抹出一个飞吻。然后后退几步,将自己的双手高举。
“三板!!跟——”
“u↑”炽热的气氛从人群再次升高,骤鸣的欢呼如同潮水,似乎永远不会停歇。
热烈从此面圆桌扩散,将整片大厅内的喜悦连接。刺耳的咒骂和低掩的泣声连绵不绝,与人们铭刻于面容的悲愤和喜悦交接,印刻出一张魔鬼的音画。
这里是鼠王的赌场,是放纵与欲孽的不归路,是屹立于十字街的黄金都。所有人都幻想着在这里一夜暴富,仿佛只要踏进这里赤红的地毯,吸入这里热灼的空气,一种高贵就能铭刻进他们的灵魂。
虽然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里是通往地狱的单行道。但是在他们的世界里,此身本就一无所有,那么他们认为自己何惧,将来是一无所归?
突然,秀有华贵花纹的大门被重重推开,门板在偏转一百八十度后,重重地撞在了铰钉连接的墙。
咚!——,震耳的巨响漫向整片大厅。
被声响惊动的人群皆是一颤,他们纷纷朝着声音来源处望去,脸上尽是惊怒之色。此时,大厅欢跃的音浪瞬间静止,这片繁杂而拥挤的空间顿时变得落针可闻。
这可是鼠王的赌场,作为这个街区大名鼎鼎的黑帮老大,他的贪婪和残暴早已深入人心。来到这个赌场时,哪个人不是小心翼翼?哪个人不是谨言慎行?
是谁胆敢粗暴地对待鼠王心爱的黄金大门?先不说冒犯了他的威严,就算是刮花了门上的漆,他不把那个人丢进斗罗星的大气圈内烧成灰都算好的。
叮铃铃——,门上的金铃颤动,众人皆是微微一滞。因为那个胆敢如此冒犯鼠王威严的,竟然是三个堪堪舞勺之年的孩子。
没错,正是之前的刘博一、长弓明、玛哈巴拉三人。此时,玛哈巴拉正背着一个铁片编织的箩筐,箩筐内装着一个比他身体还要高大的粗麻布袋。粗麻布袋鼓鼓的,显然,里面装满了不知何物的东西。
三人的步伐坚定,他们的目标显然也很明确。一位女郎率先反应过来,她面带微笑地凑上前去,试图想拉一个近乎。
“哈哈哈——”女郎呵呵笑道:“请问三位小少爷来此何故啊?”
刘博一显然是感到了不耐烦,他直接将挡住他前进路线的女郎推开,让后者摔了个踉跄。
“滚!”长弓明偏了偏头,对女郎冷冷喝道。
三人来到服务台前,最中间的刘博一踮起脚,伸手重重地拍在桌面。台后精神小妹一愣,刘博一则板着脸,冷冷问道:
“喂,死老鼠在哪?”
……
叮咚——,由黄金浇筑的栅栏门缓缓拉开,刘博一三人进入了这座赌场的最顶层。
众人缓缓走进装饰浮华的房间,伸脚踩踏在铺满地面的酒红地毯。穹顶的水晶吊灯微微摇曳,刺眼的光照得玛哈巴拉有些睁不开眼。
忽然,玛哈巴拉脚一颤。并非是整整一天没有吃饭带来的肌肉脱力,而是他惊愕地发现在自己胸口,一个小小的红点在褶皱和染上血垢的衣面浮现。
玛哈巴拉向左看去,长弓明也是如此。只不过那个微小的红点没有印刻在他胸口,而是静静地漂浮于长弓明的眉心。
玛哈巴拉僵硬地回头,走在三人最前的刘博一更是夸张。他此身正上上下下漂浮着不知几十个游散的红色光点,这些猩红致命的光斑在他身上游走,只要刘博一稍有越逾的动作,那么高能的激光束会将他瞬间烧为灰烬。
没错,为了防范刘博一这个小小的一环魂师,鼠王竟在这个不过几百平米的房间内,塞了大大小小两个排。
“真是怂包…”玛哈巴拉小声嘀咕。
刘博一则没什么表情,他抬头缓缓看向悬挂于房间最中心的宏大画作。瞳孔微微扩散,似乎被画内神像窒息的威严所吸引。
那是个拥有一头水蓝发长发的神祇,蓝白渐进色的长袍之下,身披白羽八翼,身形伟岸,肩膀宽阔。神祇的笑容温和,让人感觉入沐春风,甚至升起少于亲近之意。
刘博一知道祂是谁,祂是传说中斗罗星诞生的最后一位星神。祂的尊名早已被世人遗忘,起源甚至已经不可考据,但是流转于世间家喻户晓的谥号却有很多。
佛祖、千手修罗、你我皆唐门,身在绝世中、先有唐威后有天、三哥真乃神中仙……等等,但最广为流传的名号却只有一个。
那就是传说中的无量光明、无量因果、慈悲度世、举世无敌的惊世智慧海神大天尊是也——。
在此世不知何时起,海神就成了大苦大难,普度众生的代名词。这尊斗罗大陆最后的神祇被人们搬出来,拜祂,求祂,期许祂解救世人无边的苦难。
防佛只需要人们心够诚,画中的海神就能脚踏七彩祥云而降,度化此生无边的劫难。
毕竟,比起直面绝境,求神拜佛一直是人们最擅长做的事嘛。
刘博一垂下眼眉,他突兀地被自己脑海中的思绪所困扰。当他想摆头甩开这些杂念时,一个男人慵懒的嗓音惊醒了他。
“《善良的海神》,我两个星期前在地下拍卖会用三十八万买下了它。”男人叼着雪茄,右手轻抚无名指的玉石纳戒,吐出点点清烟。
“现在想想还真是被骗惨了呢,拿到后检测这幅画只不过是三维打印出来的,独特的水晶波面也只不过是高仿的假货而已。”
“卖主早就跑了,本来想丢掉的,不过我想想还是算了。”男人自说自话着,他伸手摩搓雪茄的金箔贴面,将一只脚搭在了昂贵的红木长桌。深吸一口浓烟,男人掐灭雪茄,挺身将自己的正脸摆在了刘博一眼前。
“我很喜欢祂的眼神,因为那温良得就像是你的眼睛,刘——博——一——!”
刘博一抬头,他的面色变得更加冷酷。片刻,他缓缓张嘴:
“好久不见……鼠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