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唐舞麟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号为何如此怪异。他从未展现过暴虐，平日待人也是冷静和理性为貌，立场更是永远以穷人和委屈者一面。
那为什么绝大多数人在见到他的第一面，都会是见到鬼的表情？
那些生活在公司宣传机器下，不谙世事的普通人也罢，你们这些跟我打了小半年的异能镇压部队成员怎么也一样？
红色恶魔？怪物？我也不吃人吧？
唐舞麟其实也知道，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是为了混口饭吃才加入公司组建的特殊部队。没有公司的支持，他们大部分以巢都的生活环境来看，恐怕活都活不下去，更别说踏上修炼的历程。
虽然巢都这如同城市吃鸡大赛的环境就是公司为了廉价劳动力刻意制造的。
所以，唐舞麟对待他们正如对待敌国的将士。在有充足实力的盈余下，对于那些只是奉将军之命的“士兵”，只要他们还有底线，还有良知，唐舞麟都是以警告和解除武装为目的行动的。
毕竟，唐舞麟的目的是摧毁公司的镇压机器，而不是作为审判者高高在上地杀人。
战场陷入诡异的沉默，唐舞麟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他似乎真的只是在那看着。赤姬警惕地注视着他，在她身旁，兜帽男孩乖巧得一动不动，也和唐舞麟一样木在那里发呆。
嗡嗡——
赤姬惊讶地回头，在她身后，拇指大小的蓝色空洞正在飞速扩大。
全体紧急召回？现在？！
在之前的战斗中，黑杉军发射了数以千计的干扰弹，这摧毁了义和军的内部通讯网络，也摧毁了他们的。现在在战场中活动的各个战斗单位，也基本只能通过随身携带的大功率通讯器来实现局部战场联系。
这就意味着，被唐舞麟在半个小时内摧毁的三十四个中队，公司是完全不知情的。
现在已经半小时过去了，总部显然发觉了不对劲，它正在发起全体紧急召回来寻找自己战场中投入的残存部队。
时机已到，唐舞麟微微抬头。他右手的食指插入身侧长枪的枪杆，从中剥出一片铁屑，然后挥手向着赤姬的面额掷去。
赤姬一个偏头，飞驰而来的铁屑擦过她的耳畔，没入身后的蓝色空洞。在她身边，一旁的兜帽男孩却突然挣脱她的左手，主动向着唐舞麟奔袭而来。
男孩甩手，黑色的铁刺凭空生成，它们划破沸腾的热气，在短暂的加速后刺向唐舞麟的胸膛。
“浩劫！”赤姬大喊，她明白了兜帽男孩的意图，气急败坏道：“你给我站住！！”
常人难以反应的铁刺却被唐舞麟轻松握住，微微用力，黑色的尖刺从中断裂。唐舞麟随手将断裂的尖刺丢在一边，默默注视着持续变换身形的男孩。
赤姬回头，蓝色的空洞已经开始拉扯她的身体，无瑕的背脊没入空洞漆黑的内髓，强大的引力令赤姬难以挣脱。
虫洞的释放和吸纳需要时间，而由于赤姬和浩劫过于相近的距离，这个虫洞只会在他们之中展开一个。而这个位置受限于他们副队和学徒之间的身份差距，所以只会在赤姬身后展开。
浩劫已经见识过唐舞麟的恐怖，那个人在虫洞展开的瞬间就能将他们杀死。而身旁的赤姬是一个爆发型的超凡者，在身旁所有的火种消耗殆尽后，赤姬已经无法释放更多有效的攻击。
现在，唐舞麟已经展现了自己的攻击意图，在公司价值的判定中，赤姬高于自己，所以浩劫要以牺牲自己为优先，为她争取逃离的时间。
赤姬回首，她惊恐地看向正在Z字交错前进的男孩，失声大喊：
“浩劫！你……”
话未说完，空洞向内萎缩，赤姬的身影被展开的小型虫洞吞没。那些被击晕的异能镇压部队成员也被一起召回了部队的总部。
现在，战场上只剩下前进的兜帽男孩，和略显无奈的唐舞麟。
“停止你的行动，立即。”唐舞麟将袭来的尖刺敲飞。
浩劫却仍然不依不饶地攻击，三枚黑刺从他右手的指间冒出，他滑落于坡面的弧度，向着唐舞麟的位置再次掷出。
唐舞麟叹口气，砰！原地的尘土炸开，三枚尖刺穿过他的残影，插入背后焦黑的坡面。
仅仅是一刹，唐舞麟便来到浩劫的身侧，在后者还未反应过来的瞬间，一个手刀拍击在他的后颈。浩劫摇摇晃晃，最终还是仰面朝地倒下。
唐舞麟低头，看着仰面躺尸的兜帽男孩，陷入了沉默。
嘶～，现在，该怎么办呢？
突兀的，唐舞麟猛地偏头，在他身后不过十米远的焦黑土坡，黑色的残影一闪而过。
金色的细线划过空气，发出尖锐的爆鸣。唐舞麟向后滑步，在闪耀着光流的匕首触及肩胛之前，后背便贴近了来客的胸膛。
金色的匕首来不及回缩，黑影举起的右上肢便撞击在唐舞麟的右肩。左脚回踢在黑影的小腿，迫使他重心失衡，唐舞麟前仰身形，回身用左臂肘击在黑影面额。
咚——，黑影一个侧翻跌落在地面。唐舞麟抬起右手，青灰的长枪发出嗡鸣，泥土炸开，长枪在空中如同闪电一般回折，最终好似箭矢一般飞回他的手心。
“居然还有增援？”唐舞麟有点惊讶。
一道深蓝的冰锥袭来，他一个回枪敲碎。在破碎的冰面还未顺从重力下坠之刻，唐舞麟瞬间捻住一块，然后反手掷向冰锥飞来的方向。
站立在坑洞边缘、黑色路灯之上的人影被碎冰击中，她捂着额头吃痛下坠，天蓝的发丝被下沉的风带起，好似倒溢在天上的冰瀑。
唐舞麟微微一愣，他随即回首。
柔顺的栗色发丝，漂亮得好似翡翠的碧色眼瞳，还有那坚毅略显冷漠的脸。
“……谢邂…”唐舞麟呆呆地出声。
翻手正握光龙匕，一道凌厉地竖直斩击出现。谢邂一蹬地面，在唐舞麟右肩，那金色倒锤龙爪饰品的破碎声中，扯住昏迷的浩劫，疾步倒退至远方，警惕而立。
奢华的浮金跌落地面，唐舞麟低头。赤红的衣面缓缓开裂，那殷红灼热的血顺着伤口点点外渗。
许小言跳入直径百米的坑洞，漂亮的公主鞋踩在陡峭的坡面，好似失坠的白鹤溅入泥潭。她跌跌撞撞地向下奔跑，在一次短暂的滑步后站立于谢邂身边，和他一起挡在了浩劫身前。
被升腾的热焰所扬起的灰烬坠落，漆黑的余灰飘落于唐舞麟的视线，他缓缓抬头，视线穿过淡薄的雾，无声凝视着谢邂的脸庞。
谢邂也在观察着面前的对手。说实话，他已经有些后悔了，在自己一番私欲下带领小队盲目地进入战场，被爆炸的动静所吸引，见到一个红衣人攻击一个不过十来岁的孩子，谢邂脑子一热就上去了。
其实也不算是完全盲目地上前，谢邂也通过感知判断出唐舞麟顶天一个中阶大魂师的修为，他虚弱的气丝甚至让谢邂一度以为红衣男下一刻就要挂掉。
那么，在自己这个三十四级战魂尊的力量对比下，似乎怎么看都像是优势在我。
不过，一番交手后，被近身战瞬秒的谢邂才发现……
——这个人怎么这么强啊？！这是什么鬼的神奇大魂师，扮猪吃老虎是吧？！
况且，谢邂端详着唐舞麟的面额。这个疑似成年人的红衣男，居然面相恐怕跟他差不多大？
什么见鬼的十二岁一米七？！
谢邂的脸色有点难看，他用眼神安抚了一下有点慌张的许小言，上前几步，对着唐舞麟说道：
“先生，我觉得这是个误会……”
唐舞麟默默注视着他。
谢邂轻咳一声，继续说道：“是我们有眼无珠袭击了阁下，我是东海城八大家族谢家的长子，而我身旁这位是同为八大家族中许家的长女，能否阁下放过我们二位和之前的弟弟？”
“虽然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罪了阁下，但我愿意以谢家长子之名，在阁下放过我们之后，奉上千年灵宝当做阁下的赔罪。——您看如何？”
谢邂心中有些忐忑，虽然以家族的势力来说，捏死面前的人恐怕跟捏死一跟蚂蚱差不多，但是奈何他们现在用不了呀？任凭你有滔天富贵，没办法变现的时候还不是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不行，下次绝对不能这么冲动了…
谢邂咬咬牙，当他想要再度加价的时候，唐舞麟说话了。
“是你，误会我了。”唐舞麟淡淡地说：“我之前并没有打算伤害他，刚刚也只不过是在被动地防守反击而已。”
“那……”
“看看他的左手。”唐舞麟指示道。
“嗯？”谢邂疑惑地回头看去，那个倒下男孩的臂膀处居然绑着一个束带。在那束带黑色底纹之下，印有两个白色交错圆环组成的图案。
“这、这是……”许小言惊讶地捂住了嘴，在凝视片刻后偏头看向谢邂。
“这什么意思哦？”
“呃……黑衫军？”谢邂俯下身，注视着重叠的圆环图案，猜测道。在他来往巢都这么多次后，黑衫军的大名谢邂还是听过的。
“这是天珠种自治区所属，新东海联合钢铁特许公司旗下，异能镇压部队的成员。”唐舞麟无奈地解释道。
他思索一刻，补充说道：“你们就当他跟黑衫军一伙的吧…”
“那……”许小言看向唐舞麟，在两圈昏黄魂环的光芒下，她将蓝白相间的法杖抱在胸前，左手托住光洁的下巴，歪了歪头，问道：
“为什么一个……和黑衫军一伙的小弟弟要攻击你？”
许小言的疑惑不似作伪，在小队三人一路救援伤员的途中，无论是义和军、还是黑衫军都会主动停止交火，任由他们通过。在这场战争中，交战双方的成员都不可能胆敢去攻击一位合众国的国家公民，尤其对方还是魂师的情况下。
“你不是人吗？”谢邂神奇的情商水平第一次崭露头角。他明明感觉到对方是有一身魂力修为的呀？
许小言一法杖敲在谢邂的小腿，在后者吃痛抬起的同时，尬笑着上前说道：
“啊，他不是那个意思的…”许小言讪讪地干笑两声，“他有时候就是会脑子抽两下，打两下就治好了。”
“……没关系。”唐舞麟微笑，“我从来不记仇的，真的。”
“咳，那么，他为什么要攻击先生呢？”许小言轻咳一声，仰天作思考状，她正在努力地尝试转移话题。
“而且，以这里的战斗规模来看，先生应该远不止与那个弟弟一个作战吧？”
“因为我正在帮助义和军作战，攻击那些自治区政府旗下的黑衫军。那么视义和军为死敌的异能镇压部队攻击我，也自然是理所应当吧。”
“啊？”答案太过于超出常理，许小言甚至不知道应该如何做出回应。
“不是？”谢邂起身，他散去了武魂，以诡异的目光打量了唐舞麟两下，问道：
“你为什么要帮助？嗯……”谢邂停顿片刻。此时，炮火的轰鸣响彻于天际，那些阴暗堆积于天边的云团之中，偶尔有几枚流星闪过，为好似灰色海洋的天空带来一瞬的光亮。
“……那些疯子。”谢邂吐出了最后的形容。
“疯子？”唐舞麟有些好笑地看向谢邂，那个男孩稚嫩的脸上一尘不染，光洁的衣衬美丽紧致。
“为什么，你，会认为他们是疯子呢？”唐舞麟不再直视谢邂，他看向坑洞边缘逐渐倒下的余骸。那些暴露钢筋的混凝土结块沿着坡面滚落，在焦得发黑的土壤上跌落至坑洞的最底端。
谢邂笑笑：“义和军嘛，他们的口号我也不是没有听过。自由、生命、平等、团结，还有那个什么……复仇？”
谢邂指向了掩埋天空的雾，低声道：“那么，看看那些人，他们现在都在干什么？杀人，无止境地杀人——这就是那些人，为了达成他们所宣扬的未来所干的事。”
“有多少人会失去生计？有多少人会因为这场战争死去？”谢邂不笑了，他冷冷地说道：“在那些美好的口号下所干出的事却与恶魔无疑，你认为这是对的？”
“你想要什么？他们能给你什么？钱？权势？还是名望？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人拥有一种东西叫做底线，这种东西你难道没有吗？”谢邂嘲讽道。
“诶…”许小言散去了武魂，上前两步越过谢邂的身形，合手干笑道：“谢邂呐，我们……”
“谢邂…”唐舞麟对着他笑了笑，在后者讶异的目光中，说道：
“你不了解事实而妄下论断。你的视角会干扰你的判断，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去做出不符合常理的行为。如果自己并不了解的话，为什么不去亲眼看一看呢？”
“什么↑什么↓什么↑什么↓？？？”谢邂皱眉，“你到底在说甚么？”
“谢邂。”唐舞麟换了个问法，“如果是你，你会在这场战争中更倾向于哪一边？”
“当然是黑衫军！”谢邂毫不犹豫的答道。
“和他们背后的公司？”唐舞麟挑眉。
“当然，义和军的本质是这片土地所孕育出来的怪物，但也终究只是怪物而已——怪物可没办法成为救世主的。”
谢邂掰着手指头数道：“他们的存在确实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但是副作用更大。”
“自诩为穷人的救主，贵族的克星，但他们只是把无尽的怒火撒在了无辜的人身上。”谢邂认真说道：“随意侵吞别人的财产，宣扬莫名仇富的心理，肆意破坏政府的基层秩序，还……”
“嗯…”唐舞麟打断了谢邂的讲述，他轻捂着下巴，仰面朝天，“我猜你还会说，公司庞大的财富是他们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赚来的，与底下工作的穷人无关。合众国那么大，亚人的问题那么复杂，不可能没有饿死的人，对吧？”
谢邂露出一个难蚌的笑容，“这又关公司什么事…”
“公司啊……”唐舞麟突然又不说话了，他低声复诵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单词。
公司，自从第一个人为追逐利润所生产的第一件商品以来，这种现实的资本形体便为之存在。
追逐利润，也就意味着公司必须要获取市场。那么，更先进的科技，更庞大的产业，更雄厚的资本都能为公司在争夺市场上取得更大的优势。
当公司无法从市场中获取足够的财富来维持自身存在时，那它们就会被这个世界所淘汰，它们就会走向死亡。
就像一个所有人一起，每时每刻都在投掷骰子的游戏一样。每个人骰面的大小都不尽相同，在每一次投骰中，大的存活，小的死去，在时间的连续下不会再有第三种结果。
这种逻辑为公司指向了一个事实——停止扩张，就意味着死亡。
为了获取更多利润，压低工人的薪资；为了获取更多利润，开发更先进的技术；为了获取更多利润，控制更大的政府。
对于这些抽象的现实实体来说，这些行为所达成的目的甚至只是为了活着。
唐舞麟从穿越的第一天就注意到，公司是这个世界的霸主。它抬高粮价，令一块面包的价格远远超越合众国市场中面包的几十倍；它限制劳动力的流通，让亚人想要离开他们所生活的世界需要背上一生的债务；它操纵政治，令自治区政府出台的每一条法律都是为了公司的利益服务。
如果说市场是一片鱼缸，那么有一条鱼已经吃掉了这片鱼缸里所有的游鱼和鱼苗；那条鱼的体型已经庞大到撑满鱼缸的每一寸水域，覆盖每一丁阳光，吸干每一粒食粮；它呼出的空气甚至已经不允许其他鱼苗的存活，它让这片鱼缸唯独只能被允许存在它一条鱼。
它堵塞人类社会的每一个毛孔，让每一次突破牢笼的追寻都引人盲目；它控制这个世界的每一面喉舌，让所有幕中的天使为它吟声高歌；它所构建的金字塔压迫一切的人群，血肉驱动的阶梯将一切财富拉至高塔的最顶端；它所驱使的仆从为它压制一切，为它控制一切，为它支配一切。
对于我们来说，它便是这个世界的皇帝。那个传说中，隐藏于世界帷幕之下的幕后皇帝，其名为——官僚垄断资本。
唐舞麟已经察觉了这个东西的存在，在见证了一些奇迹之后，他想要在这个东西的尸体上构建一些新的东西。
也许那个设想并不现实，但在唐舞麟的推演中，至少这份可能是存在的。就算是他所想到的最坏情况，源于公司不当人和把底线放在地上它都能向下打洞的鬼畜程度，那个世界人们的生活水平最差也会比现在好几百倍。
这个如梦的世界正是他所需要的。
既然已经明确了自己的理想，那么唐舞麟就会一直顺着这条路向下探索，直到死。
这场追寻会让他陷入漫长的孤独，他需要面前的人影牵住他的手，那么他才能渡过那条长到看不清尽头的河流。
——即使人影本身只是已逝之物的幻影。
“如果，你我有无法妥协争执的话，那就让我们一起去看看吧，用我们的眼，和这片世界的真实。”
“只要我们最本质的目的是一样的，那么时间和现实会让你我走到一起。”
“就让我们求同存异吧，如何？”唐舞麟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