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为带着众人进入皇宫之时,那颜部刚攻破宫城不久,城防正是最空虚之时。但现在,邓为远远看到凤门左右已挺立着几名士兵。看来除了仍在负隅顽抗的皇帝陛下之外,盛国其他的皇室怕是凶多吉少,那颜部已经能够分出人手来巩固城防。
邓为和众人蹲在墙角的黑暗中,屏住呼吸观察着,并未发现按时巡查的机动部队。邓为下定决心,将姜漪的金钗、盛钧的金腰带统统扔出,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四名驻守凤门的那颜部低级士兵本就心中不悦,长官和别的士兵都去这盛国皇宫中搜刮了,他们四人却要守着这空荡荡的门楼。突然听到这金银掷地之声,立马循声去找。
邓为从黑暗中一跃而起,朝着首先转身伸头寻找的那名士兵后脑勺击去,那士兵闷哼了一声,身子软绵绵地瘫软在地上。其他三名士兵意识到不对劲,提着长矛赶来,其他几名埋伏在黑暗中的奭国士兵将手中的鱼线拉直,贴身上前,悄无声息地将那颜部的三名士兵勒死。
“原来杀人也可以这么安静。”姜漪心想,蹲着身子,跟着邓为出了宫城。
姜漪没有回头,她知道回头也带不走什么,她只是加快了脚步,好跟上邓为的步伐。
盛钧却回头看了一眼冒出缕缕黑烟的皇宫,内心惋惜那鎏金描红的宫殿就这样被毁了,愤恨身为皇子的自己却要开始漂泊的生活,还有许多繁杂的情绪,盛钧难以明说。
奭国这一小队人马不敢停留,日夜兼程地赶回了奭国军营,此时的奭国大军已经行进到了盛国核心腹地,驻扎在洛州城郊的一块空地之上。
邓为一刻也没有休息,低头钻进军帐之中,仍穿着那件被姜漪的短剑划破的夜行衣,透出里面铠甲隐隐的寒光。
几名副将围拢过来,“领军,没事吧?”
邓为摆摆手,示意无碍,沉声说道,“盛京城已被攻破,可能还有小股禁军保卫着皇帝在做反抗,但成不了气候。”众人听后都是面色一凛,虽然这百余年来大家渐渐不再以盛国人自称,对外都说自己来自奭地,但猝然听说这个统治了天下七百年的皇室竟然被如此轻易的覆灭,不免还是心有戚戚然。
邓为转头问一名副将,“主公那边可有消息?”
这名副将一拱手,“两日前,收到驿站回报,仍叫我们按兵不动。”
有转头问另一名副将,“军粮可够?士兵情绪如何?”
“军粮充足,前几日军中盛传主公要联合陵国、权国合围盛京,意图问鼎中原,部分将士甚至有些急着打仗立功的冲动。现下这些传言已被清除了,将士们都平心静气等待着主公命令。”
邓为点点头,叫账中众人退下,只留下一名和他一起进入皇宫救人的亲随——王四九。
邓为看着跪在下首的这名同村晚辈,说道,“即刻起,你由骑兵一营千夫长擢升为中领军亲卫,带领随我们进攻的这12人,护送两名皇子、公主返回渚洲。”
王四九脸上浮现出笑容,“遵命。”
邓为又补充道,“除了你们13个人,不能多一人知道这二人的身份,多一个杀一个,泄密者杀无赦。”
“是。”王四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领命出帐,带着姜漪和盛钧赶回了奭国的首都——渚州。
船驶入渚州港口的这一天,已是盛钧在船上呕吐的第十天,因为晕船呕吐,他整个人已面容凹陷、身形枯槁。
船工将舢板架好,王四九仍穿着那一身戎装,信步走上码头。
他身后的姜漪本想伸手扶住身子有些摇晃的盛钧,但盛钧一摆手,将恶心的感觉强行地压了下去,整一整自己的发髻,挺胸走下舢板。当双脚终于踏到坚实的大地上时,盛钧觉得世界终于停止了旋转,这种坚实的感觉也让他更加思念北国故土。
辛婉穿着一套淡青色的宽大襦裙,裙摆处有几棵用银线绣的竹子。正坐在一乘上有明黄色丝质帐幕、下有两根横杆,需要八人同时抬起的肩舆之中。此时帐幕已经揭开,身旁站着两名宫女不停地摇着蒲扇。
看到船上有人出来,辛婉一伸手,已有两名太监弯腰扶着她站起来。
辛婉刚刚走了两步,三人已走到了他面前,王四九拱手拜倒,“启禀辛夫人,邓将军带领属下们赶到盛国皇宫时,皇后娘娘已悬梁自尽,这是邓将军在皇后身上搜到的玉佩。”
辛婉拿起那块凤凰形状的玉佩,想到自己那情同姐妹的好友竟然落得这样的下场,不禁湿了眼眶,抬眼向王四九身后站着的少男少女看去。
其实姜漪已经有几年没见过这位姨母了,她的模样早已不记得,只记得她很胖。见王四九跪倒,她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扑通”一声,姜漪跪倒地上,跪着挪到辛婉那宽大的裙摆前,一把抱住辛婉的双腿,泪水喷涌而出,颤声喊道,“姨母!”
被姜漪一喊,辛婉含在眼眶里的泪水淌了出来,辛婉试着弯了弯腰,但肥胖的手臂仍没法够到少女。贴身伺候的宫女上前一步,替辛婉伸手扶起了跪在地上的少女。
辛婉伸出双臂将姜漪拦进怀里,“这就是我的漪儿吧。”
辛婉和姜漪抱着哭了一阵,这才分开。辛婉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个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少年,轻声问道,“你是钧儿?”
其实在姜漪跪下的时候,盛钧也想跪下的,但胃中一股剧烈的反酸又涌了上来,他只能保持站立的姿势用力地将恶心压制下去。就在这犹豫的一瞬间,盛钧想到自己才是皇家正统,眼前这些人十天前还不过都是自己的臣子,膝盖便再也不想弯下去了。
盛钧点了点头,也轻声唤了一句,“姨母。”
辛婉倒好像没有介意这些礼数,跨步向前,作势要将盛钧也揽入怀中。盛钧身子往后一倾,躲过了姨母热情的拥抱。可就是这一闪身,刚刚用力压制的那股恶心冲破了他的喉咙,他终于控制不住,赶紧横跨几步,伏在一个稻草堆上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辛婉却掩着嘴笑了,看了一眼姜漪。姜漪上前代替一名太监,挽过辛婉的手臂,立刻感受到了这位姨母的重量,姜漪稳了稳重心,轻声说道,“哥哥他晕船,晕得厉害,吐了一路。”
辛婉关切地问道,“你呢?你不晕船。”
姜漪想到了昏暗船舱里的那些梦魇,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微笑着说道,“我挺好的。”
辛婉、姜漪二人正挽手说着话,突然听到那边一名士兵正对着一名乞丐怒吼:“交出来!”
姜漪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骨瘦嶙峋的小男孩,身上勉强挂着两块破布算作衣衫,一头肮脏打结的头发胡乱的披着,其间散落着几块灰白色的秃斑。
辛婉见姜漪看着那边,招手示意王四九起身,吩咐道,“去那边看看。”
王四九走过去询问一番,又回到辛婉身前,双手奉上一块玉佩,“这癞痢头偷了公子的玉佩。”
盛钧此时也吐完了,从江边的草垛边走到辛婉身前,尴尬地用衣袖擦了擦唇角的秽物,他们在船上飘了十天,当日从宫中穿出来的绸缎早已沾满了污渍,身上也有一股恶臭之味。但盛钧还是对着那被打趴在角落里的癞痢头皱了皱眉,从衣袖里拿出一块绸巾,包裹着王四九手中的玉佩,拿起来细细打量。
那是块透着温润光泽的碧玉,被雕刻成一条蛟龙的模样,正是皇家的象征。
盛钧说道,“这是我的玉佩,这厮肯定是趁我呕吐时偷去的。”说完,用那绸巾认真地擦拭着这块象征自己皇族身份的玉佩。
盛钧的话音刚刚落地,河岸边已经响起了那癞痢头的惨叫,姜漪有些不忍地走过去,伸手拉住那名用力踢着那乞丐的士兵,“他这么瘦,你穿着马靴再踢上一脚,他怕是没命了。”
从皇宫出来那日,姜漪已经见过太多的尸体了,她不想自己刚刚踏上奭国的领土,就又增加一具尸体。
那士兵看向了自己的长官,王四九摆了摆手,这样一个小乞丐的命对他来说实在是无足轻重,既然这位公主想做个好人,那自己也无所谓。
姜漪原来在皇宫中也是出了名的顽劣,常常扮做宫女模样央求下人带她出去玩耍,所以对于这周身散发着臭味的乞丐并没有什么厌恶。她蹲下身来,想要将躺在地上的癞痢头拉起来,却看到一只硕大浑圆的白鼠从癞痢头的衣衫里爬出来。
姜漪吓了一跳,身子往后一缩。瘌痢头见这白鼠将刚刚救了自己一命的贵人吓了一跳,对着白鼠厉声喝道,“小七,回去。”
被这癞痢头唤作小七的白鼠好似听懂了一样,又爬回了他的衣衫里,却仍从衣衫中探出一只头来,两只黑豆似的小眼睛咕噜噜地转着。
姜漪那少女特有的好奇心一下被激活了,“它能听懂你的话?”
癞痢头有些得意,“全天下,它只听我一人指挥。”好像自己怀里揣着的是千军万马一样。
那边辛婉已经在呼唤姜漪,姜漪转头回答道,“姨母,我这就过来。”又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吊铜板扔给癞痢头,“你偷拿玉佩也卖不掉的,没有店家敢收那玩意,这钱你拿着,去买点吃的。”说完,粲然一笑,起身跑向了辛婉身边。
铜钱、夕阳、江风,还有疼痛的胸口,将这位美丽的少女深深地镌刻在这小乞丐的脑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