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省身出生就被认定是不祥之人,因为他有一只瞳孔天生涣散。
神婆说他只有半条命,活不过八岁。夫子便给他起了个诨名叫:刘不住。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神婆的孙女叫花辞树。
刘不住三岁那年,他父亲被望山宗抓去做了杂役,自此就再也没有回来。
其实村子里的人都知道,被抓去做了杂役的人就回不来了。因为这几十年,一个都没有回来。
刘不住七岁那年,他母亲跳了河。神婆说他母亲是被抓去做了替死鬼。但刘不住知道,不是的,他母亲就是不想活了。
那年还闹了瘟病,死了很多人。这就更落实了他不祥的身份。
因此村子里的人都盼着他死。
可是他没有死。
刘不住八岁的时候,村子里的人觉得终于有了盼头。
他们早早就准备好了棺材,大朱红色的,用的是厚厚的栢木打底。因为神婆说,不祥之身夭折后怨气太重,非得这样压着。
他们甚至还准备好了裹尸布,捆尸绳。神婆问刘不住喜欢什么款式的寿衣?刘不住选了儒生服样式的,因为他崇敬夫子。
可是他还是没死。
神婆说,没关系,棺材小了可以重新打。于是村民们就将棺材拆了,重新做大了一些。
他们依旧盼着他死。
又过了一年,刘不住还是活着。村民们就继续将棺材拆了,再做大了一些。
于是村子里的人就盼啊,盼啊,盼啊...
盼到刘不住活到了十六岁。
他熬死了神婆,熬死了夫子,熬死了村子里很多其他的人。
这年还发生了一场水灾,也死了一些人。
如今花辞树成了新的神婆。刘不住觉得自己也能够成为新的夫子,但没有人愿意跟他做学问。
所以刘不住只能自己给自己做学问,他还给自己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刘省身。
吾日三省吾身。
这天,刘省身正在看书,村里一位颇具威望的老翁来到了他家,“不住啊,如今你已年过二八。族老们商议要为你摆上筵席,村里人一起热闹一下,也算是去去这些年的晦气。”
“多谢各位族老相邻。”
刘省身放下书本,赶紧起身行礼,很是彬彬有礼。
“哎...不住啊,你这孩子,这些年真是没少行善。就是命不好啊!”
老翁想是记起了什么,有些感慨的道。
“无妨,夫子说,行十善者,受于善报。”
刘省身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他这些年确实做了不少善事,但是他觉得这都是应该做的。
夫子说过,村民们过得也不容易,叫他不要计较。
“罢了,我可受不了你这文绉绉的劲,你且准备着,晚些去族长家里吃席便是了。”老翁摆了摆手,说完便扭头走了。
“谢过阿翁。”
看着老翁离开的背影,刘省身还是礼貌的行了个礼,这才回屋。
他仔仔细细的洗了个澡,把头发束的整整齐齐,换上了一直舍不得穿的儒士袍,这才闲庭信步的前去赴宴。
刘省身喜欢这样的体面。
席面上觥筹交错,几乎所有人都来敬他,刘省身更是来者不拒。
他喝了很多酒,听了很多话。
但是他始终都不喜不悲,再多的酒,也没能浇掉他身上那股看透了世俗的超脱感。
直到刘省身静静的躺倒在席上。
“族长,不住他...”
“就按照族老们商量好的,直接装进棺材埋了吧。手脚...算了,别绑了。”
“是。”
一阵眩晕感袭来,刘省身听到耳边传来了断断续续的声音,轻微的仿佛马上就要消失。闷闷的,如同隔着一堵墙。
好似有哭声、叹息声、讨论声,各种声音相互交杂,时隐时现,直至消失。
他缓缓的睁开眼睛。
黑,乌压压的黑,没有一丝光亮。
刘省身其实知道这是哪里,因为他从小就看着那尊朱红色的棺材一年年的变大。
他也知道他一定是在这里,从老翁说族老商议为他摆上筵席,他便知道是这样的结果。
村民们一直都想让他死,怎会为他庆祝。
死,他怕,可是他不得不死。
他是不祥之身,一次次给村里人带来了厄运。
哪怕村里人说,“不住啊,你自己躺进棺材里去”,他也会毫不犹豫的躺进去呀。
因为这些年,他都在等这一天,其实早就做好了赴死之心。
刘省身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有挣扎,没有反抗,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棺材里回顾起自己的半生。
他想起父亲临走时说,不住啊,照顾好你娘。
他想起母亲跳河前交代,家里的吃食,娘都给你放在柜子里了。
他想起夫子摇着头教导他,不住啊,你也别怪村民,他们只是想轻松点的活着。
他想起神婆总是免不了叹息,哎,这都是命...
他想起花辞树拉着他笑道,不住哥,我想你做一个会快乐的人。
刘省身就这样想啊,想啊,想到眼泪都不自觉的淌了下来。
他这一生,好像活过,也好像没活过,太过不值了。
他没能照顾好自己的娘,他吃的最好的吃食就是村民们摆的筵席,他没有怪村民,他认了这是命,可是他从来没有快乐过呀。
没有啊,一天都没有。
他没有犯错,明明还一直在做善事,明明活的比谁都辛苦!
可为什么妥协的是他?为什么认命的是他?为什么就一定要逼着他死?
为什么?
为什么!
刘省身情绪再也绷不住了,发了疯似的用拳头砸向棺材。
明明他不想死啊!
他不想死啊!
刘省身疯狂的砸,拼了命的砸,直到拳头变的血肉模糊,直到鲜血从头顶的棺材盖上再滴落到他脸上。
他忘记了疼痛,忘记了一直想要维持的体面,忘记了夫子的教诲。
他开始变得大汗淋漓,五官也开始呲牙咧嘴,浑身更是像泥鳅一样翻来覆去。
他想活,他想活啊!
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是棺材依旧严丝合缝。
刘省身使劲擦去满脸的血水,撕掉了他最珍惜的儒士袍,头发如同稻草一样凌乱的披了下来。
然后继续一拳一拳的轰向棺材顶部,即使已经捉襟见肘筋疲力尽。
他开始怒吼:“不!我要活着,我要活着!”
一拳,两拳,一下,两下。
仿佛老天爷也感受到了刘省身的求生欲,棺材顶部突然“咔擦”一声,出现了一丝裂痕。
刘省身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拼了命的朝着那丝裂痕使劲地砸。
清凉的空气缓缓地飘了进来。
刘省身深深的吸了几口,依旧不停地轰着。
一丝裂缝,两丝裂缝。
一个口子,两个口子。
在刘省身持续不断的轰打下,棺材顶终于被他狠狠地砸出了个大口。
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指早已是鲜血淋漓,白骨森森。
唯独,右手的食指还完好无损,就像是套了一层保护膜一般,完整,细腻。
“似乎,有些不一样。”
发现了这一点,刘省身开始用右手食指单独发力。
果然,当所有的着力点转向右手食指时,厚厚的棺材顶如同棉絮般被戳碎,很快就裂出了个足够他爬出去的大洞。
刘省身没有犹豫爬出了棺材,他又用力戳穿了棺材上压着的石椁,然后使劲挖开头上的封土。
终于,他要爬出来了。
刘省身一露头,一股阴暗潮湿的气息便随着外面的冷风瞬间席卷而来,呛的他猛咳了一声。
天早已被黑暗笼罩,可是在这幽暗的夜色中,一排红色的物体却格外的炸眼。
那是一堆红色的纸扎,有金童、玉女、仙鹤、骏马,以及漫山遍野的纸钱......
刘省身发现,它们毫无例外全部都是醒目的大朱红色。
而且,这些纸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都没有眼睛!
“嘿嘿...”
突然,一道低沉的笑声从他的背后传来,听起来阴森森的。
刘省身猛然转头,一双穿着深蓝色绣花鞋的小脚赫然映入了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