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姑娘走后,钱妈妈旋即从屏风后走了出来,垂手站在李春兰左手边靠后的位置。
方才还站在右手边的张妈妈见她出来,上前一步道:“太太,今日老奴见六姑娘的模样,大约是想通了,您可放心。”
“想通便想通吧。”李春兰似乎不是很介意,说完抬起茶碗又搁了下去。见状钱妈妈立马从一旁小丫头手里接过茶壶,重新为李春兰沏了一杯热茶。
张妈妈意欲张嘴,却正好被钱妈妈挡住,只听见她对李春兰说:“太太自不必担忧,凭她多大的脾气,两三年总归是要嫁人的。”言外之意像宋梓忆这等庶女,连婚姻这种头等大事都是握在主母手里的,自然不必放在眼里。
李春兰满意地点点头,随即看向方才宋梓琴坐的位置,长长叹了口气道:“小六那边张妈妈留意着便罢,左不过等她大些指个人嫁了。倒是玥儿这里,她这般没成算,日后嫁了人可如何是好。”
张妈妈见终于提到了自己,立马挤开钱妈妈,走到李春兰面前附和道:“太太放心,六姑娘那边有我看着,翻不出什么花来。要我说,这三姑娘胆子也忒大了,当着太太的面就敢挑唆五姑娘,咱们五姑娘是最纯善的,否则哪会应和她的话。”
李春兰此人虽自视甚高,但到底明白自己生的儿女有几斤几两,张妈妈这么说并未让她放下心来,只见她望着屋子外开得绚烂的迎春花,并不言语。
钱妈妈思忖片刻,忽然抬头对张妈妈笑了笑,害得她下意识摸了摸脸,却发现钱妈妈竟径直绕开自己,走到李春兰身边开口劝解道:“老奴倒是有个想法,太太姑且听听?”
李春兰起了兴头,“你说。”
钱妈妈指着外头道:“这外头到处都是的迎春花开得如何好如何多是其次,若是只有一株娉娉婷婷的海棠在里头,也就显得迎春不过是贱品了,您说是也不是?”
“你的意思是?”
“老奴是想,此次春日宴是为了让咱们五姑娘露脸的,若是三姑娘想去,不若把几个姑娘都带去,届时给咱们五姑娘好生装扮一番,众人自然眼明心亮。再者说,老爷那里太太也好交代。”
闻言,李春兰却有些犹豫,“可玥儿她……”的确相貌不如那两个。
钱妈妈立马接着道,“太太这就想岔了,老奴说句托大的话,以往在侯府里老奴跟着后院的夫人小姐出去,这些达官贵人们看重的并非仅是样貌,更多是女子的身份和品德,至于样貌,说句不好听的,只有那勾栏院才看重呢。”
这一番话倒是真说到了李春兰的心头,她看着钱妈妈大为赞叹,“此事可行,待老爷回来,我便跟他说,料想那宝音阁的贱人也无话可说。”
“夫人说的是。”
“你此番安排很好。张妈妈。”李春兰忽然叫,张妈妈此刻还在回神,听到叫她马上走上来听吩咐。
“老爷大约后日到,你去安排下。”
张妈妈点头应诺,退了出去。
“钱妈妈,耀儿那里如何了?老爷回来,大约是要过问的。”宋梓耀乃李春兰的第二个孩子,也是宋家目前唯一的男丁,李春兰对他还是寄予厚望的。
“大少爷很是勤恳。”剩下的一句她没敢说,宋梓耀勤恳归勤恳,脑子却不甚聪慧,便是她这个只会打算盘的老妈妈,都为他擦了几次屁股了。钱妈妈是知道李春兰的,她清楚儿女的才能有限,不代表他们这些下人可以随意评价主子。
李春兰点点头:“我倒也不指望他真能成什么事,你便看着他,不出事就行了。”
“是。”钱妈妈恭声应诺。
这边宝音阁,宋三甫一回去柳姨娘便迎了上来,“如何?”
宋梓琴的丫鬟香橼帮她取下斗篷,自有丫头奉上热水皂团为其净手。待其净完手抹完润手的香膏,收拾停当坐下来,柳姨娘略略有些着急,“你这孩子,究竟如何了,快跟为娘说说。”
宋梓琴和丫鬟香橼相视一笑道:“姨娘,女儿何时让您担忧过?你只问香橼吧,我今日只奉承了那呆瓜两句话,她便央求太太届时带我一起去了。”
柳姨娘闻言击掌,莞尔笑道:“不愧是我的女儿。”
旁边柳姨娘的贴身婢女芳娘也跟着捂嘴笑道:“若是那春日宴当日,咱们三姑娘和五姑娘一道去,往那儿一站,不肖说,任谁也知道咱们宋府里有这么一位貌若天仙的待嫁小姐了。”
柳昔窈闻言自是不住地点头,赶紧吩咐道:“芳娘,你下晌便拿些银两,去街东头那家成衣铺子叫人来给梓琴量身,选些时新料子好好做一身衣裳。若不是你爹爹不在家,我定要求他从铺子里给你拿料子的,这事慢不得,索性花些银钱也是值当的。”
宋三无所谓,只要有新衣裳穿就行。芳娘那边自是一迭声应是不提。
锦绣堂和宝音阁是宋家的香饽饽,自然热闹非凡。
却说那锦绣院西厢,如今住着宋承义的第一房姨娘刘盼娣。刘盼娣是李春兰的陪嫁丫鬟,李春兰怀上第一胎时见她还算老实本分,且相貌才能皆不显,便抬了做姨娘,也算是主母的通用手段了。
只是这刘盼娣虽成了姨娘,却依旧要服侍李春兰,故而李春兰便先让她住在锦绣院的西厢房里。直至后头宋四出生,才想起来她还没院子。但坏就坏在,宋府本也不大,几个院子此时都已经占满了,除海棠苑、梧桐苑和宝音阁外,松鹤堂住着宋家老太太,锦绣苑是正房,住着李春兰,除此外也没有别的院子,因此柳姨娘只得带着女儿仍旧住在太太眼皮子底下。
今日这番请安下来,宋梓柔心中依旧是憋闷的,但她回到房中看见刘姨娘的满脸愁容,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母女俩只能相坐无言。
“柔儿,可是今天有人给你气受了?”刘姨娘揣摩着女儿的表情,缓缓开口道。
宋梓柔轻轻摇头,抿嘴带着些哭腔道:“没有人给我气受,我不过是羡慕五妹罢了。”
刘姨娘见女儿这样,心疼得不行,“怎的?你快给姨娘说说。”
宋梓柔哭着将今日一番故事说来,随后看着刘盼娣央求道:“姨娘,我也想去参加县令夫人的春日宴。您能否去求求太太,也带我一起去,我……我过了下月便要满十三了,再过两年便是及笄……”
刘姨娘闻言叹气道:“姨娘怎会不知,为了你的婚事姨娘整夜都睡不着!若是……若是你姐姐还在,此时想必跟大姑娘一般,已经出嫁了,定然也能帮扶下你。只可惜……唉,柔儿,你别担心,我明日便去求太太,必得让你也跟着去。”
“真的吗,姨娘。”宋梓柔哭红了双眼。
“你放心吧,我自有我的成算。”刘姨娘安慰女儿道。她之所以这么说,也不过是想着自己过去老实本分,太太还算给她些薄面,大约低声下气些,还能为女儿求个好前程。再是不行,还有那事儿呢。
目下整个宋府,估计也就梧桐苑对这个劳什子的春日宴没什么想法了。
出了锦绣堂,红菱一路心急如焚地跟着宋梓忆回到自家院子,先看宋梓忆打了一套五禽戏,又见她优哉游哉用热帕子敷了会儿脸。
直至宋梓忆清洗完一脑门子汗,准备躺着睡个午觉,红菱才忍不住开口道:“姑娘,三姑娘说的那个春日宴,咱们不去吗?”
“为何要去?”宋梓忆找来一个细布软枕,调整了下位置放好,又为自己盖上素色锦被,扭来扭去换了个最舒适的位置躺下。
哪有十岁就相亲的,她要做的是先养好身子,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方才她让红菱稍微开了些窗户,这样躺下刚好可以看到窗外盛开的杏花,此时外头飘了些雨丝,正应了欧阳修那一句——林外鸣鸠春雨歇,屋头初日杏花繁,真真儿惬意。
红菱见她丝毫不着急的样子,自己个儿却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姑娘呀,我听海棠苑的丫头们说了,那春日宴上有好多达官贵人的公子爷呢,若是姑娘不去,好姻缘都被三姑娘五姑娘占了,可怎生是好?”
宋梓忆闻言无语,“红菱,你姑娘我才满十岁!”
红菱并不放过她,转过身来攀在床沿,企图说服宋梓忆:“姑娘,十岁便正是相看的好时候呢,婢子的娘,十三岁就嫁给村头的张铁匠了,若不是家里发洪水,婢子指定跟着爹娘过好日子呢!”
宋梓忆翻了个身,用屁股对着她,“我也能让你过上好日子。”
“姑娘,你听婢子一言。”
宋梓忆捞起被子盖住了脸:“等我爹回来再说吧。”
红菱被她这么一说,也不好再继续劝下去,说到底她也明白,如今姨娘过世了,梧桐苑群龙无首,太太向来不喜欢他们梧桐苑,老太太万事不管,唯一可以求的也只有老爷了。
红菱叹了口气,给宋梓忆盖好被子,自己悄没声出去了。
宋梓忆迷蒙间睡了过去,但似乎没睡多久,恍惚间见到床边坐了个人,她还以为是红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道:“你小姐我要睡觉!”
“姑娘……”可床边传来的却是一个轻柔的,带着哭腔的女子声音。
宋梓忆猛地一哆嗦,眼前却是个和她现在长相一模一样的女孩,此刻正红着眼睛望着她。
“你是?”宋梓忆试探着问道。好歹她一向胆子大。
“我便是你身体原来那个可笑的宋家六姑娘。”女孩冷笑道,“姑娘,到如今便是我的命,我也不怨任何人。本不想来打扰你,可我真的好想我姨娘,想知道她究竟是不是被人害死的。只求你,求你帮我弄明白,我姨娘究竟是怎么没的,我便无怨了。”女孩哭着乞求道。
“你是这儿的人都未能弄明白,何况是我呢?”宋梓忆有些为难。
“姑娘,”女子哭着道,“我知道你一定能帮我,你那么聪明,若不是你这些日子尽心尽力照顾我的身子,怕是这世上早就没有宋梓忆这个人了。”
“可即使发现了真相,又如何呢?”宋梓忆不解。
女孩望着她,像是在回忆自己短暂的一生,“我本就是个孤拐的性子,唯有姨娘真心为我,若是连姨娘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也枉在这世上走一遭了。”说完又道,“你只当,用我这身子的报酬,可否?”
宋梓忆心下叹息,“罢了,本来也是我欠你的。”
“如此,往后我便不再打扰你了,姑娘,你会幸福的。”
说完这句话,女孩便如云烟般消散了。
宋梓忆像被人推了一下,睁开眼一看,哪有什么哭泣的女子。可窗栏上被吹散的杏花,让她不得不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