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雁去雁回。
六年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对于周安来说，身边的同窗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同窗没能继续学习，回家继续务农了；有的年纪长他们一些的，县试未中也回家去了，自己初来时的那一批人，只剩下一小部分。
周安也要面临着抉择，因为书院不能留他一辈子，许多和他一样被收留的孩子，未能考上，便去一些杂货店或是手工作坊里当学徒了。
不管同学怎么换，周安始终是那个最努力最勤奋的学生。他总是第一个起，最后一个睡，他是一群学生中的异类，有着一种寻常人中罕见的专注力和毅力。
六年前他还是一个目不识丁的小乞丐，现如今可以说是老先生最得意的学生。
就在一年前，他便通过了童试中县试，正式成为了一名“童生”，如果通过了之后的院试，便能成为一名“秀才”，这离他的目标就更近了一步。
这日，他奉老先生之命去采购一些笔墨纸砚。回来时，他注意到了斜对门的异样。
其实，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之人，这些年来，他也偶尔关注着贤德真人的动向，早在一年前，周晔就不再来这里跟随贤德真人修行了，之前他买下的庭院也还给了书院。
周安只觉得贤德真人的宅子有一种说不清的阴郁之气。他进屋放下东西后，便打算一探究竟。
周安来到宅院门口，还没有入秋，周安只觉得有一种草木凋零之感，可看看院墙内外的树木，皆是繁茂多枝，令他很是诧异。他不知道的是，他体内的两股仙力跟原主人有着紧密的联系，也是影响他一切感觉的源头。
他在门口慢慢摸索着。在之前，这里有仿佛有一个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壁障，阻挡着一切外物，他好几次想来拜访这位恩人，都是被拦在外面。
而今天，他却很轻易地推开了大门，他赶紧敲了敲门，慢慢探身看去。
院中，贤德真人此时正盘坐在一蒲团上，紧闭双目，看他的脸色状态，能看出他表情痛苦，整个人也十分虚弱。
“原来是你。”贤德真人缓缓睁眼，马上找到了周安所在，道，“小家伙，好久不见。”
“仙人伯伯，您这是怎么了。”周安关切地问道。
“说来话长。”贤德真人轻叹一口气，“只怕与你解释不明。”
“您是病了吗？我去找郎中给您看。”
说完此话后，周安心里直骂自己愚钝不堪，哪有让江湖郎中给仙人治病的说法。
贤德真人苦笑几声，道：“凡人可治不了我这病。”
今时与往日不同，贤德真人的法力已经降至练气期，他想了千百种方法，都未能破解续灵丹的副作用，炼制阴阳合魂丹，更是异想天开。他现在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力一点点流逝，修为一天天减弱，而毫无办法。
“那仙人呢，在某个地方一定有仙人存在吧，您告诉我在哪，我一定去给您请来。”看他变成这样子，周安也很着急，他不想一直欠着别人恩情。
“罢了罢了。”贤德真人道，“我送给你的两本药书，你可有浏览一二。”
“这些年我一直在准备恩科，那两册书只是偶有翻阅。”周安心道不好，小声回应着。
“你帮不上我的忙。”贤德真人闭上双目，道：“你回去吧。”
“仙人伯伯，小子告退了，您多保重。”周安有些无奈，他也知道，自己留下只能捣乱，只能离开。
回去后，周安找出了那两本《丹经》和《药经》。老先生曾说过不一定要专攻一门学问，要广泛的学习，博览群书，在将来根据自己的机缘和能力再调整专攻的方向，万一未来战事四起，自己可以研究机略军阵，做个帐前参军，如果有瘟疫降世，研究医术，救治病人，能谋取一个好前程。
周安适才并没有说谎，他是真的研读过这两本书。
《丹经》记载着炼制丹药的方法和不少丹方，《药经》记载着无数药草的药性和其适应的生长环境。但是书上记录的许多药物，自己是前所未见，甚至自己专门去京城的药店比对，只有少部分药物是有的，他还特意去询问过，那些上了年纪的郎中都从未听说过这本《药经》中记载的药物，丹药更不必说。
一些丹方上记载的材料有古怪妖兽的角、皮，骨头等等，更奇怪的是，妖兽的金丹？这更让周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又是什么？上面的一些飞禽走兽，花草鱼虫，超乎周安的眼界。
这不是凡物，周安做了一个判断。于是便再也没有翻开过。
虽然未能理解这些东西，但是为了能帮上贤德真人的忙，他便要采用一种最笨最有效的方法来记住这些东西，那就是背，死记硬背。
几天后，周安抱着这两册书前去找贤德真人，让仙人能解释一些心中疑虑。
贤德真人的状态已经越来越差，身体也瘦削了许多，他似乎身体备受煎熬，但看见周安来，仍强挤出一丝笑容。
周安每天都来看望他，几天的时间渐渐开始熟络起来。
也许周安是他生命旅途中最后相伴的人了，他指导起周安分辨药材和炼药。原来，这些药物很多不是凡世所有的，难怪老郎中们都未能听闻过。周安现在不能使用仙力，但是可以依靠“凡火”来炼制一些低级丹药。
贤德真人也强撑着身体，为周安炼制了能温养经脉的药物。
这些天相处下来，周安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那便是贤德真人收的弟子周晔如今何在。但看了贤德真人如今的状态，周安心中也有了一些猜测，便没有问起。
几天下来，贤德真人也分享了他的修仙之旅。这让周安了解许多修仙界的事。现在他们所处的世界是凡界，上面还有凡灵界和升灵界，越往上，灵气就越丰厚，修仙者的等级分为练气、筑基、结丹、元婴等等……
这倒是让周安开了不少眼界。
对修仙世界有所了解后，周安这才知道贤德真人的情况有多糟糕。他原来一只脚都已经跨入化神境界了，如今已和凡人无所差别。
周安现在不但要学习书院里老先生讲授的知识，还要炼制一些缓解痛苦的丹药给贤德真人，同时还要准备一些饭菜，如今贤德真人已经无法辟谷，不吃饭同样会饿死，也不能通过仙力转化清除自身的杂质，和一个凡人一样，要上茅厕……
随着时间推移，更糟糕的事来了，贤德真人的行动力慢慢降低，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这不但折磨着他，同样折磨着照顾他的周安。
周安每天晚上听着贤德真人歇斯底里地怒吼，只听他大骂着玉犀宫，大骂着楚玄、冷怜、齐铭三个名字。有时他也哀叹，叹息着仙途的渺茫，这可怕的续灵丹，自己对徒弟看走眼，后悔当初没有直接收周安为徒……
刚开始服下续灵丹的时候，那时的他还并不太在意，可是当死亡真正来临时，才能真的体会到凝视深渊的感觉。
几千年的时间，一个凡人是无法想象的，凡人能活过百岁就是天大的福气，上千年的时间，人间的王朝都能更替好几代了。
周安是无法完全体会贤德真人这段时间所受的一切折磨的，长生之路未果。
千年修为消散，开始是凡人，临死前也是凡人。
……
周安只能在一旁默默感受着，暗自叹息修仙世界的可怕。
逆天改命，不知是多少修士的共同愿望，可又有几人能实现呢？
贤德真人最后的温柔是留给周安的，回想当初，自己收徒太看重修炼天赋。
当初在皇城找了个遍，只有周晔的天赋才能勉强跟上玉犀宫那三人，却不料周晔的心性极为糟糕，小小年纪就一副唯我独尊的姿态，若是让他稍有不满，他必然怀恨在心。
他告诉周安，在周国境内有两个修仙门派，一个是仙道门，一个真武门，离这最近的是仙道门，但按照实力来说，真武门要更强一些，如果周安要踏上仙途，就去仙道门，在丹房里谋一个职务，一来方便通过药物解决他的经脉问题，二来，即使无法继续修炼，也能安心终老。
在一个明媚的清晨，伴随着一阵剜心钻骨之痛，贤德真人的身体慢慢干瘪下去，全身上下的皮肤皱缩在一团，变作干尸，又变作骨架，随即烟消云散，化为一缕青烟。
周安就在旁边默默注视着，他做不了什么，只能深深叹息，心中有说不出的失落之感。
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如此短暂啊。
眼前床上还有一件发出紫光的衣物，和一个袋子。周安知道，这就是贤德真人的法衣和储物袋。
周安心想：“这些东西便拿来给仙人伯伯立个衣冠冢吧。”
他正要收拾这些东西，却听见屋外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我算的不错，老东西果然在今天暴毙。”
一个俊俏的少年闯进屋内。
虽然许久未见，但周安认得此人，他便是周晔。
周安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静观其变。对于此人，自己心里是十分厌恶，他受了贤德真人传道之恩，却在这一个月的时间内，从未来看望一眼，而现在突然又出现在这里，还说出那番言语，分明是居心不良。
周晔看了周安一眼，说道：“你便是周安吧，老家伙之前对你有恩，我是知道的。”接着，只见他手一招，贤德真人的法衣和储物袋就来到了他的手中。
“你干什么？”周安有些生气，“仙人伯伯可是你的授业恩师。”
“什么恩师。”转眼之间，周晔就完成了认主仪式，现在法衣和储物袋都成了他的所有物。
“连一颗筑基丹都不肯为我炼制。害我白白浪费许多修炼时日，他算什么恩师。”
好一个升米恩斗米仇，这周晔竟为了一个筑基丹不惜与贤德真人决裂。
“不错不错，这里面果然有筑基丹的炼制材料，不愧是半步化神的人，连这东西都有……”周晔丝毫不理会周安，探查着新到手的储物袋，神情中流露着万分的惊喜和无尽的贪婪。
“仙人伯伯是有着自己的苦衷的。”周安道。
“你是说续灵丹吧。”周晔一边说着，一边在房间里搜寻着，他又收走了丹炉和许多药材，贤德真人床头的几瓶丹药也被他收走了。
他淡淡地说道：“一个将死之人，还守着他那点老底，用不上的东西自然就传给徒弟，让徒弟修炼好了，自会替他报仇。”
说罢，他飞身一脚，踹倒了周安，同时，其掌心中浮现出一团火焰。
“你是什么人，也敢这样与我说话。”周晔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既然你处处维护他，便也陪他一起去走这黄泉路吧。”
周晔催动火焰，本来只有掌心大的火苗迅速扩散蔓延，环绕在周安周围。
而周安挨了一脚后，顿时胸腹之中翻云覆雨，难以行动，他面色痛苦，紧闭双目。
看来今日难逃一死了……
这熊熊火焰在与皮肤接触的那一刻，周安身上白光骤起，烈火与炙热之感瞬间消失全无。与此同时，那道白光向周晔袭来，从他指部的穴位进入其体内。
周晔身子一颤，这道诡异的白光在他经脉里肆意流窜，他的法力也被暂时封住了。
“可恶。”周晔吐出一口鲜血，“这死老头。”
他赶紧吞下一颗丹药，然后飞身离去。这时候，他必须要找地方静修，驱除体内的这道白光。
周安受了他一脚，只感觉神晕目眩，不分黑白，口中鲜血直流，一时无法动弹。周安靠在墙边，从早上一直休息到了傍晚，周安才缓解一些。
那个夜晚，周安是爬着回书院的，虽然两处地方只有数尺之隔，但是周安只觉得过了一个春秋。
这之后，周安在床上一躺就是三个月，期间周晔也没有出现过。同时也错过了院试，只能等待明年。对于老先生，他十分愧疚，自己本就是被其收留，现在荒废了三个月不说，看病抓药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不知不觉间，自己亏欠的越来越多了。
晚间，周安点了一盏灯在床头，手中捧着一卷读物。
“好些了吗？”老先生敲敲房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十二三岁的学童。想当年，自己也是这么进屋的，只是熬药的人是一位师兄。
“先生。”周安正要起身行礼。
“身子要紧，先躺好了，以免伤筋动骨，落下病根。”
老先生看着周安喝下了药，于是示意让那孩子离开。
“先生，何事指教学生。”周安知道老先生一定有事商议。
“我是想问你今后打算。”
“学生想，当下先把身子养好，明年再考一次，一定能中秀才。”周安几乎想都没想，马上就给出了答案。
“不是这个。我是问你一生的打算。你的确要比寻常孩子聪慧一些，可为官仕途之道可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老先生语重心长。
“不知先生有何见教。”
“六年前，你得过一段仙缘，你可还记得此事。”老先生捻着胡须，顿了半晌，缓缓开口道：“如今，不如寻仙而去。”
“可是，如今那位仙人前辈已经仙去，自己能力单薄，无从去应对。何况，仕途之道不光是学生的心愿，也是先生您毕生的夙愿啊。”周安说道。“夙愿”二字，的确直击了老先生的心坎。
周安继续说：“待若有一日，学生取得功名，也是书院光耀门楣之日。”
老先生有些犹豫了，自己从创办书院以来，从未有人顺利通过乡试，眼前的周安的确是最有希望的孩子，五年的时间，从大字不识一个，到连续通过县试和院试，而且他也清楚周安的能力，若是没有缺席，此次的院试他是一定能过。但他也不想毁了这个孩子。
“你可知，在朝为官，靠的不光是满腹经纶，多是练达人情，左右逢源。你的性格过于刚直，若让你于其中斡旋，非你所长。”
多年的朝夕相处，老先生很明白周安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虽然十分聪颖，但在一些方面，却很是欠缺。而且如今周国朝中，整个官场可不太平，他不愿看到这么善良憨厚的孩子变得如某些人一样，只剩一身铜臭。
“你也知道，历朝历代许多皇帝，他们追寻长生不老而不得，而如今，你有莫大的机缘，却白白浪费，实是不该。”
“既有仙缘，何不去寻。”
既有仙缘，何不去寻。
……
……
……
这句话在周安脑中久久难忘。他又想起了贤德真人，想起了周晔，想起了那一脚……
天空是一轮姣姣明月，在月色的承托下，周围一切都显得十分静谧。
周安挪步前往贤德真人的宅院。房间里糟乱一片，看来只剩一些“凡物”了。
他恨周晔，但又没有任何办法，毕竟弱肉强食，无论在哪都是这个道理，周晔本就出身显贵，还是高高在上的“仙人”，两人的地位相差太远了。
如同皇帝与平民，皇帝只要一道口谕，就能处死任何一个平民百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就是世间凡俗与仙道之间的差别。
周安只为贤德真人叫苦，若有机会，自己便要当面向周晔讨要一个说法。
而讨要说法，得有实力，起码是能与之一拼的实力……
但想起这三个月的痛苦，心下又畏缩起来。
就这样，纠结，困扰。
……
人在烦躁时，就会找点事做，于是整理起房间来。
就在周安收拾床铺时，他从床棉下面发现了两张符箓，周安刚要触碰，一道白光骤出，割破了其手指，一滴血缓缓滴落，这两张符箓竟然慢慢消融，其中出现了一个小瓶和一本册子，瓶中是一颗丹药，通体森白，看来就是贤德真人口中的“续灵丹”了，而那册子全是由一种古体字书写，周安所幸学到过，认出此为“寒龙真诀”。
这一定是贤德真人料到周晔会来收取他的遗物，所以留了一手，毕竟他巅峰时期可是半步化神，还是来自上界，见识比起周晔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周安小心翼翼地收好二物，将屋内整理整洁后，在桌上立了一块灵牌，用古字书“道法长存贤德真人之位”于其上。
之后数天，老先生又来劝了周安数回。
人生不过寥寥数载，转瞬即逝。倒不如自寻仙道而去，图一个逍遥于世。更何况，还有长生之道……即使求仙不成，就图个岁月悠长，也是极好。
而这人间，自己是毫无挂念，本就无父无母，无所依靠，幸得书院收留，才至今日，而且先生也极力劝说自己踏上仙途。
真当不如心一横……
几天后，周安跪拜在书院门前许久后，独自离开。
他瘦弱的身影走上漫长的古道，慢慢消失在书童们和老先生的眼中。
远处，残阳微倾，翼拂纤凝、空山幽静。
此一别，再见便是仙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