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栏坐在自家的屋顶上发呆,他时而看着院子里空荡的牛棚,时而看着远处巍峨的泰山。他有时会想,泰山究竟是什么时候存在的,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在它脚下曾经生活过多少代人?这一代又一代人是不是也都经历过各种悲喜与欢苦。
“哥!你下来。爹找你。”房下的二愣子叫唤着牛栏。
牛栏应了一声,从屋顶下来,随二愣子一起进了屋。
牛栏爹蹲在火炕对面,嘴里叼着一个旱烟杆子,旱烟没有点燃,因为里面没有纳烟丝。
自从三愣子病倒后,家里为了治病,牛栏爹早就戒了烟。只在心情烦闷时,偶尔还会拿出烟杆子空嘬几口,兴许能吸出烟杆里残留的味道。
牛栏娘坐在炕里头,她面容憔悴,目光呆然,时不时地抚摸着躺在一旁三愣子焦黄的小脸蛋。
“爹,娘。你们叫俺吗?”
牛栏爹没有说话,指了指炕边,让牛栏和二愣子坐下。
一家人面面相觑,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只偶尔能听到牛栏爹嘬烟杆子的声音。
过了许久,牛栏爹终于开口说话:“俺叫你们过来,就是想告诉你们。俺决定带你们离开这里。这事也不能让外人知道。”
“离开?去哪里?”二愣子心直口快地插了句话。牛栏爹撇了一眼二愣子,二愣子吓得一抖擞,就像光脚踩到了金樱子上一般,立刻闭嘴。
“泰宁村这儿待不下去了,俺打算带全家闯关东。”
“可是爹。”牛栏想要发言,先试探地叫了他爹一声。牛栏爹下巴微微仰起,意思是让牛栏继续说。
“可是,三愣子的身体已经禁不起折腾了。”
“等事办完就出发。”牛栏爹放下旱烟杆子,长叹了一口气。他说的等事办完,大家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牛栏爹接着说道:“吃了关外的高丽参也没好使,三愣子的病恐怕没救了。等他没了以后,火化,然后咱们带着他的骨灰一起去关外。反正不能把三愣子一个人留下来。”
听牛栏爹这么说,牛栏腾得站了起来,说道:“爹!弟弟不会有事的。您一定还有办法,对不对?”
牛栏爹没有言语,只是不住地摇头。
一家人又再次陷入了沉默。
最终二愣子憋不住了,即使爹骂他也要发言:“不行,三楞不能死!俺不许!这小子爱吃肉,俺这就去山里套兔子、打松鼠去。吃了肉,他就能好起来。”说着,二愣子就要起身出去。
“你给俺回来!”牛栏爹阴沉着脸对二愣子吼道。
二愣子一反常态,回头和牛栏爹犟嘴,执意要为弟弟做点什么,怪爹整天在义和团坛口开会不管家里。牛栏爹气得站起身,举起烟杆子要挥,牛栏娘立刻上前劝阻。就这样一家人拉拉扯扯,乱吵成一团。
“爹,娘。你们听俺说。”一旁的牛栏没有参与拉扯,他一直在思索着什么。他说完话后,原本高举烟杆子的爹,宁可挨揍也不回避的二愣子,还有拼命劝架的娘,三人一下子都定格住了。他们一齐回头看向牛栏。
“爹,娘。俺想到了一个主意,或许三愣子还有救。”
牛栏爹缓缓放下举起的烟杆子,走到牛栏身边问道:“孩啊,咱家啥辙都想过了。还能有啥主意?”
“其实俺也没有把握,但三愣子如今这样了,咱们就搏上一把吧。”
“你说说看。”牛栏爹让牛栏讲,牛栏娘和二愣子也凑了过来。
“俺的主意是......”牛栏放低了声音讲给家人们听。
听完牛栏的主意,牛栏爹沉思许久。最后长叹一声:“行!就按牛栏说的办。”
得到了爹的肯定允许,牛栏的眼神里又恢复了一丝希望。
“爹,那俺这就着手去办。”牛栏又问转向二愣子问:“你上回套的兔子皮还在不?”
“还在。”二愣子回答。
“拿给俺。”
二愣子立刻去翻找,从小一身反骨的二愣子这次极为配合,只要能救三愣子,别说兔子皮,狼皮他都会想办法弄到。
牛栏把兔子皮装到了他的麻布口袋里便匆匆出了门,拯救三愣子刻不容缓。他刚一出门,迎面进来一人,是村长范常贵。他刚进院子就呼喊:“宝山兄弟在吗?”
听到村长的声音,牛栏爹立刻出门迎接,他满脸堆笑,刚才的苦闷仿佛一扫而去:“呦,是常贵大哥。您怎么来了?”
“坛口议事,俺看你不在,就过来瞅瞅。”
“嗨,俺家小老儿病了,俺回来看一眼。这就回去,这就回去。”
范常贵云淡风轻地说道:“宝山,不是俺说你。你把家里的事看得太重啦。眼下这年月,折个娃啥的很正常。俺家原本六个娃,最后也就活下仨。等光景好了,再生他一窝呗。”
“是,您说的是。”牛栏爹即刻随声附和。
“宝山啊,凡事要以大局为重。懂我的意思不?”
“懂,俺懂。”牛栏爹又连连称是,背在身后的手却握拳透掌。
随后范常贵拉着牛栏爹准备继续回坛口议事。牛栏爹见牛栏还杵在原地不敢走,便对他使了个眼神,说道:“牛栏,你去玩吧。记得早点回来。”
“唉。”牛栏应了一声后便出门跑远了。
泰山脚下溪水旁,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牛栏坐在上面,托着腮苦苦等待。过去了三个时辰,他终于等到了一个期待的身影,索恩。
索恩背着他的药箱从树林间走出来。牛栏见到他立刻从石头上跳下,走到索恩身边打招呼:“索恩牧师,你好。”
索恩从药箱里拿出一张兔子皮和一张纸条。他指着纸条上歪七扭八的画说:“这是你画的吧?”
纸条三寸见方,上面画着五个树枝儿般的小人,两个大一点的树枝儿小人的在左边,三个小一点的在右边,其中最小的一个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画中远处有高山,近处有溪水。其中还有一处点睛之笔,背景中有一头极为抽象的四脚牲畜,应该是牛。
牛栏点点头说道:“嗯,是俺画的。”
索恩笑了笑说道:“你很聪明。你为了躲过义和团的盯梢吧,用兔子皮裹着纸条丢进我们的修道院里,纸条上画了只有我和鲁道夫才能看懂的暗号。”
牛栏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主要是俺会的字不多。不过你能来这里,说明俺的画被你看懂了。”
索恩看着眼前这位少年,眼神中充满慈爱,他问道:“你找我来一定有什么事吧?”
索恩的话还没说完,牛栏扑通一声跪在索恩面前,呜咽地恳求:“索恩牧师,俺知道你医术高明,求你救救俺弟弟。他快病死了。”
“牛栏,哦不,徐滨兄弟,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索恩上前扶起牛栏,牛栏悲伤的情绪一下涌上心头,在索恩面前啜泣起来。
牛栏情绪稍微平复后,他把家里如何给三愣子治病的经过全部讲给了索恩。索恩听完后陷入了沉思,很久没有说话。
“索恩牧师,俺弟弟究竟得了啥病?你是不是也觉得治不好?”牛栏见索恩半晌不说话,有些失望地问他。
“具体是什么病,我需要见到你弟弟才好判断。能不能治好也是后话。不过你放心,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我一定会尽全力医治。只不过......你们村子我进不去,你们要是过来,修道院外又到处都是‘眼睛’,我担心......”
“只要你答应救俺弟弟,其他的事俺有对策。”听到索恩答应了给三楞子治病,牛栏又恢复了些神采。
“哦?你有什么对策,说来听听。”
牛栏详细地讲述了他的计划。因为村里的大部分人都在坛口开会,并且往往会到很晚。计划就在今晚进行。
第一步,坛口开会中,平时不爱发言的牛栏爹需要积极发言,把议事拖得更晚,不让大伙回家。
第二步,二愣子点火烧掉自家牛棚,制造混乱。反正牛已经不在了,牛棚留着也没用。
第三步,牛栏娘、牛栏还有三愣子潜伏在修道院附近,以二愣子点火为信号,只要见到火光,牛栏娘就出来大喊“走水”,然后把修道院附近的眼线全部叫回去救火。
第四步,牛栏趁修道院附近的眼线不在,背着三愣子进入修道院找索恩治病。
听完牛栏的计划后,索恩肯定地点点头,他越来越喜欢眼前这孩子了。
“你的计划可行,靠点火制造混乱,把人都叫回去的法子不错。只是这点火、灭火的工夫里,留给我医治的时间不算太多。不过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救你弟弟。”
“俺已经安排二愣子白天在牛棚附近多添些干柴,尽量让火烧得久一些。”
“好,今晚我在修道院的教堂等你们来。”
牛栏听到索恩愿意配合他的计划,心中激动不已,他双膝向下要跪拜索恩。
“别跪!”索恩见情形立刻劝停牛栏。牛栏嘣的一下又站直身体,挺直得像棵松树。
“哦,对了。徐滨兄弟,保险起见,你夜里来时绕到修道院后面,扒开一丛最高的野草,那里有个狗洞。从那里进来吧。”
索恩告诉了牛栏修道院的秘密通道,他真心想帮助他、保护他。牛栏被索恩的真诚打动,双腿又不自觉地向前弯曲,想叩谢索恩。
索恩见状一步上前,双手把住了牛栏的肩膀,说道:“徐滨兄弟,别跪。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要做一名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牛栏感动得说不出话,最后向索恩深鞠一躬。
“愿上帝保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