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时分,梧桐树上飞来一只黄鹂,轻吟婉转,叫醒了院子里的小主人。
“六姑娘,奴婢只会梳最简单的双垂鬟,您今日先将就着。”红菱说完,在宋梓忆那寒酸的妆盒里翻腾半天,终于找到一支鎏金嵌玉的玉蝉簪子,虽然看起来并不名贵,雕工也很粗糙,但胜在形态娇憨可爱。
宋梓忆接过来一看,大为感叹,“做工虽差了些,但是真的好可爱呀。”
红菱从未见过六姑娘脸上有过这种活泼的笑容,也跟着笑道:“要说这簪子,还是姑娘十岁生日那天从姨娘妆盒子里自己讨来的呢,不过姑娘不知道,这簪子本来就是姨娘给姑娘预备的。”红菱说完突然停顿,抬头看了一眼宋梓忆,见她捏着簪子不说话,有些心疼道:“姑娘,是奴婢多嘴了。您别伤心,姨娘一定去了一个比现在好的地方。”
“你说的是。我不伤心,咱们赶紧穿戴吧,别迟了。”宋梓忆确实不伤心,她不是真正的宋梓忆,但她到底也是个人类,虽然前世是个孤女,不代表她可以选择性遗忘这具身体原先的故事与情绪。
红菱为她别上那只玉蝉簪子,又找了些不值钱的绒花别在发侧,她上身着鹅黄色素罗上襦,内搭蓝色抹胸,下身搭一条月白色卷草纹百迭裙,虽然朴素简单,但看着倒还算清新可爱。
“早晨外面凉,姑娘才好,可不能吹着了。”说着红菱不知从哪拿来一件蓝色斗篷给宋梓忆披上,看样子有些陈旧了,不过保暖是极好的。
收拾妥当,宋梓忆带着红菱从梧桐苑出来,头先经过一个月洞门,再走过一个说大不大的荷花塘,走到这里的时候宋梓忆留意到红菱的表情不对,便知道这应该就是自己落水的那个塘子,见宋梓忆没什么反应,红菱才继续跟着往前走。
主仆二人从荷花塘穿过,路过了一个外间栽满垂丝海棠花的院子,再走过一个抄手游廊,便是宋家主母李春兰所在的锦绣堂了。
“五姑娘怕是还没起呢,我见海棠苑都没什么声响。”红菱在后面低声道。
“五姑娘?”
“太太自来偏爱五姑娘。虽说是辰初请安,可五姑娘每次都是最晚到的,也不见太太说什么,若是咱们,张妈妈肯定要甩脸子了。”红菱撇撇嘴。
是了,这个五姑娘宋梓玥是李春兰嫡出的第二个女儿,她有个大女儿两年前已经出嫁了,据说嫁了个百户,就住在左近,如今这个小女儿最受疼爱,李氏自然待她如珠似宝。
“无妨,反正咱们今日到得早。”宋梓忆对红菱眨眨眼。
红菱被她俏皮的样子逗笑了,见张妈妈站在锦绣堂的主屋前跟个门神似的,连忙拥着宋梓忆往前走,一边在她耳旁提醒道:“张妈妈在外间站着,定是太太在见人了。”
宋梓忆回想昨天拐弯抹角向红菱问来请安的动作,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容走上前去道:“劳烦张妈妈替我通传一声,女儿来给母亲请安了。”
张妈妈从一进门开始就注意到了宋梓忆。
看来六姑娘大约是真好全了,今日面色红润精神奕奕的,丝毫没有往日里那股子拼死拼活愁容满面的样子,说不准是已经想开了,一会儿她得去给太太说,保准太太心里能踏实了。
张妈妈福了福身子,假模假式地笑道:“六姑娘可是大好了。您来得早,太太这会子在见人,可得等一会儿。”
这种情况一般也不知道要等多久,但通常会让小姐们去旁边的花厅里或者廊下坐着等,可张妈妈没发话,宋梓忆和红菱也就只能站着了。
过了半刻,主屋仍不见人出来,宋梓忆站得有些脚发麻,心里正咒骂万恶的封建社会等级制度,便听见一个娇俏的声音传了过来。
“呀,这不是六妹妹吗?”
宋梓忆闻言往门口望去,一个梳着双鬟髻,上身着宝蓝色素罗襦,下身着一条蝴蝶纹齐胸罗裙,外披靛蓝色斗篷的细高个女孩领着一个丫鬟走了进来,往她身后看,还跟着一个个子稍矮些,双眉微蹙的姑娘,看样子好像贫穷程度和宋梓忆不相上下。
“三姐姐好,四姐姐好。”宋梓忆福了福身。
这后院统共就四个女孩,她自己不消说。柳姨娘据说个子高挑容貌也算中上,她所出的宋三宋梓琴大差不差应该就是前面这个个子高些外貌稍出众些的,而刘姨娘是李春兰的陪嫁,长相一般脾气很好,后面这个女孩看着也不是个外向的,且穿着也只能算将就,大约就是宋四宋梓柔了。宋五宋梓玥呢,大概率还没起床呢。
宋梓柔走过来牵起宋梓忆的手,一脸关切道:“六妹妹,我瞧你这是大好了?以后可不敢再那么莽撞了。”
“四妹妹可真会安慰人呢。要我说,小六也是没法子了,若是你宋梓柔该当如何,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呢。”宋梓琴把玩手中的一个玉环,也不管张妈妈直勾勾的眼神,径直走到廊下坐下了。
她向来看热闹不嫌事大,也很清楚以往宋梓忆的脾气,只要她这么一说,宋梓忆指定要给宋梓柔摆脸色,说不准一会儿还会顶撞嫡母,这不就有好戏看了。
可这回她等了半天,也没见宋梓忆回嘴,只听她道了句:“多谢四姐姐。”便又跟个木桩子似的站着了。
宋梓柔本来还有些怕她的炮仗脾气,但见她这样,也不能继续说什么,就也站在旁边候着。
“香橼,你瞧瞧,小六怕不是生了场病,病傻了吧。”宋梓琴捂着嘴笑道。
香橼点点头,又悄声与宋梓琴叮嘱道:“姑娘,您可别忘了姨娘说的。”
“知道。我又不是那两个傻子。”宋梓柔想起出门前柳姨娘叮嘱的话,倒不再把玩手中的玉环,只是坐在廊下望着主屋的门,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张妈妈进去又出来,“各位姑娘,太太请你们进去。”
终于可以进去了,宋梓忆悄悄活动了下手脚,跟在一行人后面。
门口站着的秋姑娘为姑娘们撩开门口的风毡,随后众人走过正厅,来到靠西的偏厅。
偏厅正首坐着一位梳着盘龙福髻的华服女人,虽看着相貌平淡,但她生了一双上挑的丹凤眼,此时正低头喝茶,待她喝完一口茶,抬头才好似刚瞧见下首站着的几个庶女。
“母亲安好。”宋梓忆跟着是宋三宋四一道行礼。
原本他们商户人家不讲究这些,李春兰也只是个举人的女儿,哪里懂得这些个规矩。
只是后来钱妈妈来了,她听得一番大户人家的礼仪规矩,便觉得他们这样的人家也需得效仿起来,免得那起子外头的贱人以为自己是个什么身份,肖想爬到她的头上来。便立下如今这一套规矩,转过身对宋承义只是为了日后几个女孩考虑,若是嫁得高门大户,也不至于粗鲁无礼,宋承义自然没有不应的。
“都坐吧。”李春兰放下手中的茶碗。
话音未落,便听见一个女孩银铃般的笑声从门外传来。
“母亲,母亲,便不等女儿吗?”
说着,只见一个梳双鬟髻,头戴玉海棠金钗,上身着檀色素罗儒,下身着海棠花纹百迭裙的女孩欢快地跑了进来,后来跟着一个妈妈并一个小丫鬟。
见是女儿来了,李春兰肉眼可见地笑了开来,“你慢着些!可是昨晚胡闹得晚了,这会子才起来?还怪母亲不等你。”说着点了下正要扑过来撒娇的小女儿。
“女儿可没有胡闹!”五姑娘宋梓玥笑着在李春兰那儿裹了半晌,似才想起来其他几个人,便依偎在李春兰身边,扫视了一遍下首的几个姐姐妹妹们。
待看到面色红润,眉目若画的宋梓忆时,她立马坐直了起来,似笑非笑道:“六妹妹还真是没良心呢,你姨娘被你克死了,我母亲也被你气得好几天没吃好饭,如今你看着气色倒好,想是不把母亲放在眼里吧。”
此话一出,众人都看向宋梓忆,以过去宋梓忆那孤拐脾气,指定又要吵闹一番了。
正当众人预备看戏时,却没料到宋梓忆只是很平静地笑了笑,起身恭敬地向李春兰福了福身道:“确是女儿的不是,女儿惹得母亲不快,请母亲宽恕。”
闻言,李春兰的眉峰微不可见地往上扬了两分,只道:“无妨,你如今愈发乖巧了,身子好了便好好养着,日后莫要再多想。”说完看了一眼旁边的宋梓玥,“你也别怪你五姐姐,她自来是这个脾气,快坐下吧。”
“母亲!”宋梓玥见母亲不帮自己,有些气恼,她就是看不得宋梓忆那个狐媚样子,死了一个老的,这个小的还天天在她面前晃。
“行了,你回去坐着!”李春兰不悦道。
宋梓玥的奶妈宋妈妈见状立马上来把气呼呼的六姑娘扶回了座位。
一旁看戏的宋梓琴倒是并无不适,看不了宋梓忆发疯,看宋梓玥跳脚她也是乐见其成的,却是旁边的宋梓柔扯了一下她的袖子,才发现上首的李春兰正盯着自己,只好收回了笑容正襟危坐起来。
“今日我也要告诉你们一声,过几日你们父亲便要从北都回来了。”李春兰道,“若是平日里无事,便在自己闺房里好好呆着,莫要再惹事生非,让你们父亲不快。”
“是。”几个女孩应到。
喝了半盏茶,李春兰仍是只扯了些诸如春季衣裳首饰的事,宋梓琴便有些坐不住了,开口直接道:“母亲,我听闻大姐姐昨日派人送了信来?”
李春兰喝了口茶,“是送了信来。”但并未有想要展开来说的意思。
旁边的宋梓玥却忍不住先开了口,一脸得意道:“大姐姐送了请柬过来,让母亲带我去参加过几日张县令夫人举办的春日宴呢,听说有好些达官贵人家的公子小姐们都要去。”
“大姐姐可真好,五妹妹,届时你若是带着前些日子母亲给你做的那套百花金玉的新头面去,定会惊艳众人的。”宋梓琴一脸地艳羡道。
宋梓玥虽也不喜欢宋三,但到底不是个有城府的人,宋三夸得她开心,她心里也得意,便开口道:“三姐姐若是喜欢,届时便和我们一道去吧,多一个人也不妨事的,是吧,母亲?”
坐在上首的李春兰倒是不置可否,一双上挑的丹凤眼微微侧了侧,看向下首正笑得一脸娇媚的宋梓琴,“行了,届时再说吧。我也累了,你们各自回去吧。”
宋梓忆瞧得仔细,主母李春兰虽未说什么话,眼底的厌恶却是明白得都要溢出来了,她还是有点子佩服宋梓琴的,敢在当家主母面前耍手段,想必也是有点子靠山的。